一
　　 临上初中的那个暑假，爸爸找到南方的一份工作，于是全家跟着迁徙，一路上颠簸、疲倦，妈妈因为舍不得她陪嫁过来的储物柜，死活要带来，于是后备箱被这个庞然大物给填满，我的一人高的维尼熊只能选择快递。
　　 一路上看到层峦叠嶂的不知名的树种，更看到了北方少见的柔和的江水。看到飞在一起的燕子列队在蓝天上盘旋，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南方真是好美。
　　 爸爸一边开车，一边托朋友打听工作的地方附近有没有闲置的屋子可以租。妈妈不停地担心着前方极速驶过的车辆，一直嚷嚷着让爸爸看前面。我在后面无穷无尽地打盹儿，迷糊之间还做着零零散散的梦。我梦到自己上学的路是一条曲折回肠的绿荫小路，两旁繁茂的枝叶几乎遮住了整个水泥路的地面，我骑着自行车，两只胳膊怀抱着呼啸而过的风，耳旁是知了聒噪地叫，但细细一听，各种鸟雀的沉醉在清晨的雀跃才是最为动听。
　　 直到听到爸爸那声激动万分地叫喊：“我们到了！”我不明所以地揉揉眼睛，看向窗外，这是一栋不是很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外层是由红色的砖砌满的，都说红色能让人们饱含热情与希望，我瞬时想到了我们小学时的教学楼。
　　 爸爸正满头大汗地从车上卸着行李，我百无聊赖地周围闲看着，阳光不是很晒，单元楼外面的墙后面有一颗垂叶榕，叶子间的缝隙欷歔，被太阳照射过后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暗亮的、圆圆的光点。
　　 突然就看到了三楼阳台上面蓦然冒出的脑袋，他调皮地向我扮着鬼脸，时不时地吐着舌头，虽然长着一副好皮相，但是行为却简单地让人觉得无聊。我扭过头，不再理来自上面的那张热切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见楚苓，彼时，他还只是个即将上五年级的小孩子，但是年纪却比我小三岁。
　　 我背着自己的小背包，跟着气喘吁吁的爸爸上了三楼，水泥砌成的楼道已经很旧了，就连墙上的白色也都七零八落，最底下长着一层墨绿色的藓。楚苓凑热闹似的打开他家房门看我，他比我低一个头，就那么嚣张地一直瞪着我，我气不打一处来，反过去瞪他一眼。
　　 妈妈和爸爸还要下去搬东西，两个对门儿的中间就站着我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轻咳一声，还是觉得尴尬，正要下去的时候，却被旁边的人叫住：“嘿，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年纪，如果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孩子公然问你的名字，我大概只会把这当成是赤裸裸地挑衅。
　　 “凭什么我要先告诉你？你叫什么？”我有些气势凌人地看着这个比自己低一个头的毛孩子，然后听到他说：“我叫楚苓，到我家来坐吧！”
　　 他的声音那时候很软很甜，他扬起清澈如水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看得脸红的我，我竟然有一种不得不顺从的感觉。
　　 心里骂了句小屁孩，然后跟着他进了家，看到桌子上刚刚切好的西瓜后，就毫不留情地啃完。吃到最后时，楚苓委屈地说着：“这是我的瓜啊。”
　　 我有些狐疑地讲：“不是你让我吃的吗？”
　　 “可是你看看你吃了多少？”楚苓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一垂头，八块西瓜皮赫然摆在桌上，上面散落着几粒西瓜子，因为我大部分把它们都吃到了肚子里。还有就是，红红的西瓜汁水从我的脖颈流过肚皮后，淌在我的裙子上，顺便也沾湿了楚苓家的沙发。
　　 我在一阵目瞪口呆之后尴尬笑笑，然后对楚苓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家也有很多好吃的，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吃哦。”楚苓果然是个孩子，一哄就笑。我在心里偷乐，想着竟然能遇到这么一个傻弟弟。直到后来，稚嫩的楚苓终于被我训练成了一个机灵聪敏的毛头少年，搞得我既欣慰又心塞，因为每次去他家里时，他都要把冰箱里面的好吃的给藏起来，免得遭到我的毒手。
　　 暑假很快就在躁动的热浪和永不休止的蝉鸣声中过去了，楚家爸妈和我爸妈很快熟识，邻居的感情好像一种愈酿愈醇的酒，出门的话互相搭把手，于是我成了楚苓家里的常客。
　　 我被安排到了楚苓的学校，小学跟初中的教学楼同在一个校区，而且教学楼还离得不是特别远。每天我们都要经过两条马路，清晨的时候阳光还不是那么强烈，但热度还是让人忍不住昨舌，中午的时候由于太阳太过焦灼，再加上双方父母都要上班，没时间来接放学，我和楚苓都选择了中饭在学校的食堂解决。
　　 “林牧雪，你不会吧？”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我的饭量，但看到我一买到饭还没来得及拿筷子，就把鸡腿往嘴里塞的时候，楚苓还是忍不住嫌弃地把筷子放到我的碗沿：“你是饿死鬼转世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酱辣鸡腿，嘴巴里面仿佛已经分泌出来哈喇子，一边含糊不清地皱着眉头跟楚苓说：“早上走得太迟，早饭只吃了一个鸡蛋加一杯牛奶，我能扛到现在就不错了，好吗？”看楚苓撇着嘴正要说什么时，我一筷子把一块咖喱鸡块塞到他嘴里，这家伙一脸生气地大叫着：“林牧雪！”
　　 于是我就又拿筷子往他嘴里戳了戳，得意地笑着：“吃吧吃吧，真是的，怎样都堵不住你这张嘴。”说完之后我继续往嘴里塞着汤汁蘸满的米饭，突然又想到一件事，猛地一拍桌子，把刚嚼完鸡块的楚苓又吓一跳：“对了，小屁孩，你记着，以后不准叫我名字，要叫我‘姐姐’懂吗？”说完之后还准备作势摸摸楚苓的头发，却被他灵活地躲过。
　　 他一脸的傲气：“哼，我就不叫，你能拿我怎样？”
　　
　　 二
　　 当然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子也有乖乖认怂的时候，毕竟，姐姐我年长他三岁，我吃过的盐说不定比他吃过的米饭还多呢，当然还有资历。
　　 楚苓的数学不太好，于是每天给他补习数学的艰巨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这个被冠以“邻家好姐姐”头衔的人身上。每天晚上，我们端坐在楚苓的房间，他的房间贴着各种热血的动漫人物，楚苓在床正上方贴着的一张海报，是一个呲着大白牙，带着草帽，眼睛笑得和眉毛有着同样弯度的小子。我问楚苓这是谁，楚苓不可思议地冲我摇摇头，并且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话：“看来三年还是有代沟啊！”我没好气地拿起作业本打他的头：“代沟你妹啊！还不赶紧给我写作业。”
　　 楚苓突然热血沸腾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他就是路飞，我的偶像，我要成为像海贼王的男人！”说实话，看着楚苓那张天真无邪、热血喷张的脸，我是真不忍心打断他的，但是谁让我是个称职的人呢！
　　 我冷不丁地拿起楚苓上次的月考卷子，上面赫然飘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以四开头的两位数，密集交错的红色叉叉让楚苓一下子失去了锐气，他耷拉着耳朵，我得意地在他面前扬扬卷子：“希望你下次不要让我冒充你妈，然后帮你签字哦。”
　　 “林牧雪，你……”楚苓气得用手指着我却说不出话来。我轻哼一声翘着二郎腿，顺手不经意地拿起摆在桌子上的酸奶和芒果，煞有介事地叮嘱着楚苓：“喂喂喂，只有做题做熟练了才可能得高分！题海战术你懂吗？对你这种笨人才是最有效的。所以啊……”还没等我说完，楚苓就冲我翻了个白眼：“所以你就把我妈给我准备的酸奶喝了？”
　　 “那又怎样？拜托啊，小屁孩，我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来给你补习功课，没给你要补习费就不错了，喝你个酸奶你还不让了？你有良心没啊？你心眼怎么能这么小。”我发现对着楚苓我绝对有一种奶妈子似的耐心，说话都带着一股枪林弹雨的劲儿，说到最后我口干舌燥，然而楚苓却早已经戴上了耳塞做起了练习题，我在心里偷乐着，果然，还是我林牧雪有本事。
　　 走的时候不忘带走一盒酸奶，楚苓估计是做题做到麻木了，看到我拿着酸奶时略显心虚的手时还竟然冲我笑笑。傻了傻了，这孩子一定是在我的影响下沉迷于学习不能自拔了。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真的考了人生中第一个九十六分。
　　 因为学校的学生多，为了使吃饭和放学都显得不那么拥挤，初中部的吃饭时间和放学时间都要比小学部晚十分钟。所以每次放学后，楚苓都要在教室门口等我一会儿。那天，楚苓在放学后喜形于色地早早在班门口等我，放学铃刚一响，班主任还没从教室后面走到门外，楚苓就探头探脑地透过透风的栅栏窗栏冲我大喊：“林牧雪，快出来啊！”他的眼神清亮，笑得像个孩子，死党芋惠子突然从后面用笔帽戳我一下：“林牧雪，你小男友又来了哟！”说完还故作装懂的表情，搞得别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
　　 我顾不得背后班主任那杀死人的眼神，也不顾班里面有些人故意发出的暧昧的的唏嘘声，赶紧抱着书包就跑出了教室，结果在后面追着我的楚苓一阵疯跑：“林……林牧雪，你……你踩风火轮儿了啊！”我当然没有理睬眼前的这个小屁孩儿，摸着额头在原地喘着气等楚苓时，突然看到他一脸不同于往日的笑，闪光电石间，突然觉得有什么事儿会发生似的。
　　 “打住，打住。”我将手伸到楚苓的面门前：“这次你怎么求我，我也不会帮你签字了。”
　　 “不是啊，”楚苓焦急地直接就把数学试卷摊到我的脸前，他用力地用手举着，高过我的头顶，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九十六分。顿时心里一阵窃喜，我这个师父，还真是厉害。
　　 我故意扭过头继续走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什么呀，楚苓你举这么高给谁看啊？”
　　 “你没看到吗？林牧雪，我考了九十六啊，九十六！”
　　 一时间我张着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只好拍拍楚苓的头：“嗯，那你继续努力。”说完就准备赶紧赶回家，看我最爱的《仙剑奇侠传》。
　　 “咳咳，”楚苓在我背后故意大声地说：“还说请你去喝奶油松露汤呢，看这样子也不是太想去。”还没等楚苓阴阳怪气地说完，我就立即冲到他面前：“什么，什么，你说奶油松露汤？”
　　 看着我无比迫切的眼神，楚苓这屁孩儿突然卖起了关子，看他左哼哼，右哼哼着，我不禁急了眼，可劲儿地抓着他的胳膊来回摇晃着：“你倒是说啊，不说我走了啊！”
　　 “一、二、三……”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果然，楚苓拽住我的肩膀，气急败坏地大叫：“跟你开个玩笑嘛！”
　　 我转身嘿嘿笑着，看着眼前男生微皱的眉头底下是两片星辰大海。
　　 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学校旁边巷子深处的卖奶油松露汤的小店，其实陈设简单，店外也只是摆着几张桌子，空地旁边是一颗上了年纪的法国梧桐树，把整个小店给笼罩着，当然这些还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远远就能闻到的那股醇香味，这家的奶油松露汤和别家不同，用的是瓦罐熬制的，所以吃起来特别带劲。
　　 那对夫妻老板一看到我和楚苓，不约而同地冲我们笑笑，然后那个有着和善笑脸的阿姨会笑吟吟地说一句：“来啦！”
　　 “阿姨，两罐奶油松露！”楚苓霸气地朝她一吆喝，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瞅着他那小样儿，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说的也是啊，数不清来过这里多少次了，我和楚苓成了这里的常客，虽然每次我们来了，老板娘不会让我们插队，但是每次端上来的奶油松露汤，总会比别人的多好多松露。
　　 彼时已经正值深秋了，傍晚的风透过薄衫钻入我的衣服里，我微微缩着，还是有点冷的。楚苓二话不说地脱掉外套，然后轻轻站起搭在我的肩上，我狐疑地看着不动声色的楚苓，尽管这样，还是紧紧地拽住他外套的领子：“你不冷吗？”
　　 楚苓顿时嘴角抽搐，继而白我一眼：“你看不出来吗？”说完之后，继续细心地帮我挑着面前瓦罐里面的青葱和香菜屑。
　　 “那你为什么还把外套给我？”我愣头青似的不依不挠，楚苓眼都不抬：“因为我要保护你呀，”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你毕竟是那么傻缺的一个人。”
　　 “什么？”本来在前一句还莫名感动的我，在听到下一句时彻底爆发：“小屁孩儿你敢说姐姐我傻缺？不想活了是不是？”直到把楚苓的耳朵拧了两圈之后我才住手，用力之大，搞得他耳朵上的红印两天之后才慢慢下去。
　　
　　 三
　　 不知不觉到了初三的冬天，学校对初三考学尤为重视，整天拿着学生成绩排市里的名次，并且还每天做着评估，说是每个班级里面的前二十名都有可能考上市里的省重点高中。
　　 实际上那都是些安慰人的话，学校每天都给我们打着鸡血灌着鸡汤，无非就是想让我们突破心中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然后通过发奋学习来超越它。其实一个班级里面能考上十个就算很不错了。我虽然比较有信心，但还是抵不住繁重的课业和每天只有五个半小时睡觉的压力。
　　 这些几乎让我崩溃，不知道这个原因算不算的上是，那就是自从升入初三以后应该见楚苓的时间会少得可怜。每天早晨我要比他早起一个小时去学校上自习，晚自习也被学校安排到晚初一、初二两个小时。
　　 没想到的是，第一天上完夜自习，疲倦至极的我在走出教室后，还能看到楚苓那张有着孩子笑容十分解乏的脸。在那一瞬间我顿时怔住，外面的夜色已经变得黑浓。
　　 “你……你……”我支支吾吾地，脑袋一阵疼痛，大概是昨天没睡好的缘故。
　　 “等你啊。”楚苓接过我的书包，大概没想到会是那么重，他惊讶地叫出了声：“这么重？你回家还要带这么多书吗？”
　　 “当然啊，各科老师都布置了一大堆的作业，”我无力地捶着痛到爆的头，然后顺势靠在贴着橙色瓷砖的墙上：“我估计能做到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