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玲没出来打工前，从来不知道有“冬至”这么一个节日，或者说是一个节气。来广东这么多年，每年到了这一天，大多数工厂，店铺都会提前下班打烊，本地人都会回家吃晚饭，一家团圆。
　　 今年不同，有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请肖晓玲去她家过冬至，吃团圆饭。
　　 肖晓玲所在的公司，说出来吓死人——XXX国际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可在她看来，那就是一个专门欺骗老年人的犯罪团伙。一间小小的临街门面，一个柜台，一台饮水机，几把椅子，几个脚底按摩仪，一面墙的玻璃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保健品空盒子，她们在门口摆几张小桌子，放几个血压计，向每一位路过的中老年人打招呼，给他们免费量血压，免费提供咨询，免费按摩脚底……陪那些寂寞的老人聊家常，趁机了解他们的经济状况，家庭成员结构，谈笑间明确自己是否有必要登记他们的联系方式。是的，肖晓玲是做保健品销售的。她平常里不太会说话，给人印象傻乎乎的，误打误撞进了这个行业，面对老年人她可以“秒入”状态，舌底生花，间中又“语吃”下下，憨态毕露，让悟着钱袋过日子警惕性十足的老年人一下子就放松戒备，真把她当自家晚辈般看待。但那些老人也不是吃素的，时间久了，也知道她们打的是感情牌，谋的却是自己的钱，无奈子女忙于工作，花点钱买点保健品，有人陪聊，大家心知肚明，实现“双赢”，也不错。但真正把她们当亲人看等，引入家庭与子女认识的，基本没有。
　　 这就要说说宋老师这个人了。
　　 那天晚上宋老师同以往一样，吃过晚饭后出小区大门右转，经过一排长长的商铺，去公园散步。恰巧肖晓玲在公司门口给人量血压，“阿姨，去散步啊！”宋老师侧目看了一下肖晓玲，这家店她知道，以前好几个女孩子给她量过血压，想骗她的钱，没那么容易。宋老师笑了一下，脚步并未放慢。“阿姨，您是退休老师吧？”肖晓玲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宋老师打量了一下肖晓玲，这个小女孩，老老实实的短发，没有烫，没有染，没有刻意的拉直，五官说不上精致，倒也耐看，最能与其她女孩区别开来的是她的一对顾盼有神的眼睛，宋老师自认阅人无数，在这对眼睛里她却找不到那些常有的庸俗。
　　 一个性格颇显古怪的大齡剩女，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女老师，几回问答间，竟相见恨晚，引为知音了。
　　 肖晓玲是在那天之后才从同事口中得知，她们以前就曾想过将宋老师发展成客户的，也实际接触过，但总也找不对门路，聊不起天来。这个宋老师，有钱，有保健意识，老公也是退休教师，两儿一女，都是家庭事业双丰收的，虽同城却不同住。
　　 这天出门前，肖晓玲在镜子前照了一下，水红色的针织开衫，领口处绣着白色蔷薇，黑色西裤，黑色高跟皮鞋，简单利落又不失女性温柔。宋老师在电话里说了，等她到了，他们带她去一家“很舒服”的西餐厅喝咖啡。“我和梁老师经常去的，那里的领班很好，每次去都要送我们一壶丝袜奶茶。”听上去像是他们两公婆心照不宣，有无数美好回忆的老地方。撇开肖晓玲不良的职业动机不说，与这样有素质的老年人交往，听他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其本身就是一件很优雅浪漫的事情。
　　 门铃响过后，开门的是一位清瘦儒雅，个子高高的老人，不用说，这位就是梁老师了。宋老师闻声从里面出来，还未介绍，两个女人相互看看，都忍不住笑了。原来宋老师也是穿一件针织开衫，黑色西裤，配黑色皮鞋，只不过她的针织衫是墨绿色的，胸前绣暗金色的小雏菊，手里拿一个大红色小皮包，那气场，不是到了那个年纪就自然具备的。梁老师也笑了：“这位就是小肖了，你们两人还真像呢！”
　　 肖晓玲是一个从某方面来说很聪明的女人，因为打工妹的身份，她自卑，隐藏得很深的自卑。表现出来就是她清高，对庸常的物质享受的不屑一顾。他们带她去的那家西餐厅很小，但是装修精致，很有情调，里面的服务员都能让人耐心品味一番，行走站立自成风景。肖晓玲不怯场，有宋老师和梁老师这样的人物带着，她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梁老师很自然地要了几样点心，不用问，那肯定是宋老师爱吃的，然后他又很绅士地问肖晓玲喜欢吃什么。宋老师则像个恋爱中的小姑娘一样，提起梁老师的年轻时的事迹。这样的交往其实很简单，肖晓玲只需要当一名耐心的听众，宋老师就得到了一个美好的，年轻的下午时光。因为吃得太饱，他们就沿街散步回去，经过斑马线时，梁老师总是牵起宋老师的手，而宋老师又生怕肖晓玲落了单似的，拉起肖晓玲的手，一刹间，肖晓玲竟恍惚起来：日后，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牵着她的手，把她放在心上吗？
　　 跟宋老师接触过好几次了，肖晓玲还是不愿意将话题引到保健品上来，经理问她，要不要安排一个同事帮帮她，促成下单？肖晓玲拒绝了。不是她不着急，而是这事本就急不来，不然，宋老师天天打公司门口经过去散步，不早就成她们“碗里的菜”了？
　　 宋老师个子大，说话声音也大，中气十足，说起事来配合着手势，光凭这些，肖晓玲就知道她不能主动提卖产品的事，人家是聪明人，与你一个小姑娘交往，图什么呀？时候到了，人家自然会下单。果然，冬至前几天，宋老师叫肖晓玲去家里坐坐，她去的时候梁老师不在家，去公园和一帮老头下象棋去了。闲聊了几句，宋老师脸色一沉说：“小肖，梁老师不在这里我才和你讲的，早上我在广州的那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来，聊了几句。我就知道他过得不好，他老婆那么狠，唉……”宋老师以前也提过她广州的这个朋友，是她年轻时非常心仪的一个男子，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没在一起，这些年两人的经历，细论起来那是两部完全不同的长篇小说了。宋老师竟面带羞色地对肖晓玲说：“小肖，我跟他买了一部手机，你看看。”肖晓玲没想到宋老师竟有如此细腻又极具隐私的一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宋老师也没指望她说什么，独自沉浸在往事中。于是肖晓玲明白了，于宋老师而言，她就像一棵安静又安全的小树，立在那里，听她的故事，听她的内心，解她的孤独，使她不必一人对着一屋子的空气说话。
　　 这以后，她们的关系就更亲密了，透着一股子甜蜜轻快，十分可心，妥贴，温暖而又芬芳。
　　 宋老师真是聪明人。冬至前一天，大大方方地走进肖晓玲她们的店，皱着眉头说：“小肖，我这段时间睡不好，感觉消化也不好，你看看，帮我介绍几样保健品，让我也调理调理。”临走时，又拉着肖晓玲的手说：“明天冬至，天气预报今晚就有冷空气来，你明晚来我们家，一起打边炉。”肖晓玲知道广东人的这个节日，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吧，明天你儿子女儿几家人都会回来呀！”宋老师说：“怕什么，我已经跟我大儿子说了我有个朋友要来的，小儿子要陪老丈人，女儿也不回来，我们人不多，还是梁老师提醒我，说你明天叫小肖也过来，一起吃个饭。”这样一说，肖晓玲也不好拒绝了。
　　 宋老师的大儿子，肖晓玲也有耳闻。在一家美资公司任总经理，很得美国老板赏识。听宋老师讲，她儿子能力强，颇有她当年的风范，在察人细微上又得梁老师的遗传，总是能非常巧妙地平衡老板与老板的中国小三在公司的利益关系，公司以外，小三母子的一些生活事务，老板不方便出面的，他也能处理得极周到。“真诚，正直，也懂变通。”这是宋老师对这个大儿子的评价。
　　 若说与老年人打交道，肖晓玲无师自通，与一个事业成功，性格成熟的中年男人相处，同桌吃饭，而且还是家庭聚餐，她真有些胆怯。
　　 冬至那天下午三点钟，肖晓玲准时出现在宋老师家，她知道宋老师有午睡习惯，每天两点半起床。天气冷了，梁老师没有出去下象棋，在家看报纸，见她过来，很高兴，却又怪宋老师：“小肖她有工作，你让她这么早过来帮你洗菜？”宋老师说：“哎哟，你比我还疼她，会为她着想呢？等下阿贤过来洗菜，哪里用得着我们洗。我叫小肖过来，是想弹琴给她听的。”肖晓玲说：“是啊，梁老师，宋老师常说您二胡拉得好，说有机会一定二重奏给我听呢。”外面北风呼呼，屋子里三个人其乐融融，宋老师弹电子琴，梁老师拉二胡，肖晓玲当听众，全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了他们才发觉。两个老人停下表演，宋老师说：“阿贤过来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肖晓玲，我的朋友，你就叫她小肖吧。小肖，这是阿贤，我的大儿媳妇。”肖晓玲赶紧喊了一声“贤姐”。贤姐看上去四十不到，身体有些发福，衣着打扮比较随意舒适，典型的广东媳妇，贤妻良母型的。她进来就往厨房走，肖晓玲知道要准备晚上的饭菜了，也不敢闲着，跟她走了厨房。“阿贤，晚上打边炉，你把冰箱里的牛肉丸，猪肉丸什么的全部拿出来，用盘装上，哦，对了，还有鱼肉丸，你爸亲手剁的。”“哟，今天有口福了，老爷子您这一手一年都不舍得露一次吧。”梁老师在客厅笑，也不说话。宋老师说：“你爸说，小肖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又是冬至，他当然得亲自来了。”贤姐偏着头，冲客厅说：“爸，您这是要认小肖作契女的节奏啊！”
　　 老中青三个女人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外面天色暗下来，不早不晚，她们刚摆好火锅料，宋老师的大儿子到家了。
　　 “哦，小肖。”最后进屋的那个男人普通话说得有点拗口，似乎为此感到抱歉，遂又重复了一下：“小肖。”肖晓玲本就不自信，这下越发不知如何应对，贤姐说：“你那普通话，别把舌头说得打结了。”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吃饭时肖晓玲有点不在状态，担心自己礼貌不到，仪表不好，又有点小小的感伤，觉得本地人与自己这种流浪在外的人就是不一样，她这么多年在外飘着，也不知到哪里才有个港湾，容她停下脚步。早知这样，倒不如一开始拒绝来吃饭，和同事们回出租屋，也可以打个边炉，虽没有这里的地道，但肯定比来这里痛快。
　　 吃完饭，跟他们一家人告别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细雨来，纷纷扬扬的，寒气湿冷入骨。宋老师返回客厅说：“阿敏，你开车送送小肖，外面下雨了。”肖晓玲正想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却要被推进另一个更狭窄的空间。“宋老师，不用了，我打个的回去很方便的。”她连忙说。“那怎么行，阿敏，快。”“小肖，等我一下，我车你。”一听到这个男人喊她的名字肖晓玲就想笑，绕着舌，倒像是在喊一只小猫小狗的名字了。
　　 “肖小姐，你也叫我阿敏吧。”阿敏改了对肖晓玲的称呼，这样反而自然多了。两人在车上也没什么话说，肖晓玲想反正一会儿就到家了，下车时跟他说声“谢谢，再见”就可以了，她与他母亲是“闺蜜”，跟他可是什么关系也没有。路上车很少，肖晓玲只管望着车窗外的雨丝发呆。车子很快就穿过新城区，拐个弯，过座桥，就进入肖晓玲住的那一片旧区了。
　　 这一刻，肚子吃得饱饱的，车里暖哄哄的，肖晓玲卸下面对客户时的那种工作伪装，回复成一个懒洋洋傻乎乎的女人样子了。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车子却慢下来，靠路边缓缓地停下来了。“到了吗？”肖晓玲梦醒一般打量一下外面，没有啊。“你看外面的雨出神了，我便想停下车来，让你好好看看，再走。”呵呵，这人还真像宋老师说的察人入微了。仔细欣赏，前面是一座老式的路灯，因为这一片是旧区，路两边黑乎乎的，那路灯的光就那样洒下来，光的范围内，雨丝细细的，银色的，星子一样划过夜空掉在地上，那情景，美得不真实。谁会发现生活中这样细微的美呢？肖晓玲发现了，坐在旁边的这个男人通过她也发现了。
　　 后来肖晓玲问阿敏，“要是这个冬天没有下那么多场小雨，天天都是晴天，你会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联系我呢？”阿敏便笑，他笑起来与宋老师更像了，方型脸，在宋老师那儿显得强势，年纪大了，棱角没那么分明，表情也柔和些，加上内在的涵养，气场十足；在阿敏这儿呢，一个男人的成熟自信尽现。“下雨不是我的借口，我是诚心想和你一起看雨的，就算天天晴天，你就能忘了我们那晚看的那一场雨？”有时候默契也是要人命的，特别是男女之间的默契，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悄然而至。肖晓玲仰起头，张开嘴巴，任雨丝落进她的嘴里：“你看，我就像没有水的鱼，没有氧气，跟你在一起，太危险了。”阿敏听不得这话，他一把捧着肖晓玲的头，硬要她踮起脚：“我给你氧气。”说完使劲地吻她，直到她真的脱氧。
　　 爱情会令人昏头，但与一个已婚男人的，那情里面有几分是爱，有几分是别的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肖晓玲说不清，不过既然她能想到这点，证明她还没有昏头。她已不是小姑娘了，虽说以前也谈过两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却都没有这次更让人心醉。她是离家千里，一个人在外的，别的姑娘可以放肆地享受爱情，挥霍青春，她不行，没有人会为她打算将来，除了她自己。
　　 早就说过宋老师是聪明人，先是大儿子阿敏往她这儿跑得勤了，特别是肖晓玲在的时候，问他怎么如此得闲，他说多回来陪陪您不好吗？再往后儿媳妇阿贤也跑得勤了，她倒是不分时候，想来就来，一时说是包了云吞送点儿过来，一时又是哪个朋友回乡下摘了些新鲜瓜菜，来是绝不空手，还坐下来陪宋老师聊天，聊着聊着就扯到肖晓玲身上了。“妈，那个小肖，您跟她买了不少保健品了吧？”宋老师知道她想说什么。“阿贤，你放心，小肖不是那种人，她心眼实，一有空就过来陪我说话，从来不向我推荐产品，是我觉得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要买产品的。”“那人家一个大姑娘，有工作，还要拍拖，哪有那么多时间陪您一个老太太，您不好意思才跟人买产品，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那是不是您不买她们公司的产品了，她就不用这么勤快地来陪您了？这到底是朋友关系还是客户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