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我的丑外婆(人生·散文)
一头初雪银发,一脸慈爱沧桑,一套穿了又穿的衣服,她就是我的外婆,一个靠着智慧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人。打我记事起,外婆就每天都用两条小细腿顶着肥硕的身躯,迈着不快的步伐,穿着特制的粗布老衣(由于外婆体型的原因,衣服只能定制),这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不协调,我总是羡慕鹤发老人清秀矫健,满目沉淀着岁月里的故事,而我的外婆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似乎亦尽是脂肪。后来,我上学了,她就满怀欣喜的买了一辆小三轮,天蓝色的油漆,后面的小斗篷里有排黑色的小木座,也称得上是做工精良,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座位,放学后坐在上面舒坦。天知道,当年还蓬头的我怎么就认识了叫虚荣的魔鬼,因担心被伙伴嘲笑有个体型怪异的外婆,便总是在出校门的那刻找准三轮车的位置,像做贼一样扭捏过去,头也不抬的说声:我走着回家。随后飞奔离开。尽管如此,每每走出校门,我仍旧一眼就望见一幅画,沁着静谧的孤单和极致的落寞,画中只有一位老人和一辆熟悉的三轮车。记得外婆是这样说的,就算我不坐,她骑在后面跟着我也总归是好的,至少能护我安全。或许我这一生最美好最无暇的回忆都停驻在了那段光阴吧,像琥珀一样,被昏黄却不黯淡的记忆包裹着,萦绕静谧年华的神秘,闪烁着逝去岁月光芒。二十年过去了,学校的门口偶尔还能碰到骑三轮车接送孩子的老人,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滞留一会儿,呼吸一下那似曾相识的味道,想想当年扎着羊角辫的自己也是这么的幸福。
有一种爱,迟了就无法再来;有一种情,走了就无法追溯,它就是亲情!燕来雁去,春去秋来,我慢慢变得亭亭玉立,外婆也渐渐老去,那辆三轮车也披上了岁月织锦的嫁衣,虽丝丝锈迹傍身,却像个忠仆,依旧载着外婆穿梭不歇……
二零一一年的毕业季,从象牙塔走出来的我,光荣的穿上一身橄榄绿,成为一名武警女警官。如火的夏季,我就要远离家乡,踏上属于自己人生的第一条路,而那年的外婆,由于不堪重负的身子,膝盖的半月板损坏严重,不得不做修复手术,术后的外婆虽然再次站立起来,却离不开了手中的支撑物。六月二十九早晨四点半,我背上行李,满怀期待的准备坐上北行的列车,就在出入了二十年的楼道口,我看见了一位杵着拐杖的小老太太,在晨光中,满头银发若隐泛光,面色虽有些憔悴发黄,却依然透着红润的光,眼神中充满无尽的宠爱,又夹杂着一丝的不舍。瞬间,我的眼眶像被雾罩住了一样。那是为我送行而来的外婆,就像当年在校门口推着三轮车般慈爱的望着我。满怀惊喜的我并没有激动的上前抱住外婆,因为我怕,怕控制不了的泪水,更怕外婆那苍老的泪水。我缓缓走上前去,像往常一样平静的和外婆打招呼,轻轻问了句:您吃了吗?后来的岁月里,不经意听舅妈提起,当年的外婆天还未亮就只身出发,一直想推着三轮车为我送行,让我坐在上面,弥补当年不曾接送我上学的遗憾,奈何岁月改变了一切。恍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腿脚不便的外婆独自走来是多么的不易,并深刻的体会到那份挂念,刻满岁月的痕迹,无声的流淌。我想不到任何的修饰词来形容这份爱,因为所有词汇顿时都显得苍白与无力。现在,同样的我,同样的楼道口,却再也等不到杵着拐杖颤颤而立的外婆。
二零一二年的秋天,远在东北的我接到了外婆病危的噩耗,从来没觉得死亡会近在咫尺的我,强忍心中的恐慌,踏上了回家的路,并一次次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敢触碰当年奔家路上的濒临崩溃的感觉。幸得老天庇佑,外婆在鬼门关饶了一圈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透过隔离室的窗户,望着充满求生意志的外婆,我默默祈求上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享受拥抱外婆的日子。触痛我最深的是转到普通病房的外婆看到我的那一刻,突然像孩子一样拉着我哭了,她说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笔触碰到这段回忆,我似乎又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外婆颤颤巍巍的手握我握的是那么的紧,那么的严。外婆去世后,我又一次走进了那个病房,上面躺着一位同样慈祥的老人,可眼神中却没有了我渴望的宠爱,我甚至自私的想让外婆再次躺在上面握着我的手,这样,我至少可以感受那属于我的熟悉的温度。然而,同样的我,同样的病床,却再也不见我最爱的外婆。
二零一三年的冬天,多种并发症让外婆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只能躺在病号床上,握着我们的手念叨念叨往事,隔着窗户望望蓝天白云,靠记忆去想象外面空气的味道。如今的她再也没有往日令我嫌弃的赘肉,每每替她翻身的时候,总能清晰的触摸到那一根根骨头,硌的手生硬的痛,这似乎符合了我审美的如柴身躯却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双眼。病榻上的外婆嘴里总是捣鼓着当年骑三轮车的岁月,说自己骑车技术如何如何的好,而我却不曾坐过一次,对她而言是多么的遗憾。每每这个时候悔恨与自责就如龙卷风一般将我卷起,我痛骂自己当年的稚俗可笑,可后悔药又向谁去索要,若时光倒流,我定会在出校门的第一时间,骄傲的指着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告诉同行的伙伴:看,我外婆早就来接我了。可现在,同样的我,同样的校门口,却再也等不来那辆载满爱的三轮车。外婆,您可知道,这对于愚钝的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二零一五年的七月,外婆永远的离开了,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看似“平静”的绣着十二金钗,然后静静捧起我的婚被,那是外婆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尽管当时的外婆已经连坐起来都很困难,可她依然倔强的要求为我的婚被封口,她说那是不能替代的祝福。就这样看着看着,我睡着了,梦里的外婆欢喜的骑着她最爱的小三轮,后面驮着的是唱着童谣的我……醒来时,嘴角竟有咸咸的味道。外婆的葬礼我缺席了,因为家里的老人说怀孕的女人不可以参加这种场合,无奈的我在发送的那天,极其认真的擦试着三轮车上的每个地方,隐然觉得,那车竟在行驶,这次换做是我载着外婆驶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这次外婆再无遗憾,我也再无遗憾……
猛然抬头,眼前已然是静谧谧的黑夜,我呆呆的望着天,任眼泪肆流,不愿离目。错过的一切如同错过的时光一样,无法找回,人生就是如此,有时那些许的过错或许就成了终身的遗憾,我们本可以轻易拥有的幸福,却让它悄然溜走。最终,蔓延的思绪把我从无尽的回忆中揪了回来,再次想到去世的外婆时,内心深处的思念已取代了那决堤般的泪水,幻化成我人生第一个微笑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