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我的白鹿原》之三(散文)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都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没料想把肚皮挺在前头——”
想想看,高阔阔的天,平展展的原,吼这么一声秦腔,胸中郁闷一吐,什么事还算事?什么日子不能过?原上人常说窨子和井推不倒。窨子,地窖,“窨子里窖的是疙瘩红苕,水桶掉进井——用勾搭子捞。日子难熬也得熬。”
原上的日子苦酵的很哩。最苦是水。黄土地养人也亏人,原高,井就深,辘轳摇到天明,要饭的到了家门口,屋里人(婆姨)宁给一个馍馍也不舍一碗水……牛皮条拧出的井绳几十丈长,两人用杠抬着上井,临搭设,要吆喝一声“下绳了——”,这是规矩,是喊给左邻右舍的乡党们听的,因为下一次绳不容易,要让乡党趁着用。井里,一上一下的两只稍桶(小桶)轮着提水折水,七八稍桶折一担水。一个人拽绳一人搅辘轳把,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天长日久,辘轳的铁把磨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来,粗井绳也被磨得油光发亮。一个村里只有那几家富裕户才置得起井绳,无绳的穷家要在人家下绳的当口赶到井房央告一声:“叔啊,我跟接着你。”事后,是要送一担水回报给绳家的,这也是规矩。俗话说,沟坡里的女子不嫁原上的汉,就怕吃水太艰难。
原上的婆姨有受委屈跳井自杀的,遭一村人谴责,事主家得出钱雇人淘井。一桶一桶水打出来,一桶一桶水泼掉,一昼夜不停息,直到见了井沙……这时候,那井边是要摆香案的。
土原干旱,靠天吃饭,庄稼汉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夏秋两料庄稼,有一料没一料的。如果风调雨顺,老天爷照顾,多收了三五斗,忙罢(一种季节,指收完麦子),农夫的脸上皱纹也会展豁起来,新麦下场,吃上几顿干饭,他们蹲在村口看南来北往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段秦腔唱起来:“吃饱了,喝胀了,跟皇上他大一样了……”,唱在风里,一种满足就挂在了脸上。“忙罢”,自古就是原上的节日,出了门(出嫁了的)的女儿带着女婿要回门看她娘,给娘提一篮白腾腾的麦面蒸馍,在白鹿原叫“花糕子”,让大(爸)欢喜让娘放心,女儿有吃的了……其实,丰收的季节不多,旱灾蝗灾却隔三差五,如遇到麦熟时遭连阴雨,麦子倒伏,是要吃一年带着霉味粘牙的芽芽麦的。电视剧《白鹿原》动辄一老碗(老,大也。陕西人吃饭的大碗)接一老碗的油泼辣子宽面吃着,引得全国观众流口水,告诉你吧,那是地主家的日子。
文革后期我下乡回到白鹿原,那里的人们还是吃黑面馍,一种掺合着豌豆面玉米面和麦子麸皮蒸的馍。打下的麦子舍不得吃,是要用自行车驮到渭河以北换玉米的,一斤麦子换两斤玉米。到河北换粮是投机倒把,是被查被禁的事,白天风声紧,大家夜里走,你会听到夜里公路上的过车声响成了浑浑(秦语,不停歇)。
隔壁铁娃他媳妇让婆婆缝了嘴,就是饿得受不住,半夜爬起来灶房里偷嘴吃。大针脚,扎嘴唇……孟三村(我的故乡孟村,是个大乡镇,由樊胡李三姓构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旧时,婆婆恶,如今是媳妇歪(秦语,厉害)。看过电视剧《白鹿原》的朋友都知道,白孝文他婆,记得不?点着拐棍教训孝文那个刚过门的孙子媳妇床上不要太欢要知道抬搁(照顾)自己的男人,要给孙子媳妇的被窝里搭墙哩。原上的老太太,帕帕头上戴,小脚走路硌硌宁宁得扭。老太太遇上老太太唠家常,用拐棍在地上一圈一圈地划圈圈,那必是说女儿呢,拐棍在地上点点戳戳,别问,那一定是在说自家的儿媳妇呢。县城有一古庙,庙堂门柱书一劝世联:“女常可爱,媳常可憎,劝天下婆母应拿三分爱女之心以爱媳;娘每为亲,婆每为逆,愿世上女儿能将一点亲娘之意以亲婆。”城隍庙吧?记不得了。
农业社(原上人把人民公社叫农业社)那会儿,挣工分,壮劳力一天一个工才三五角钱。种地大呼隆,出工不有出力,地越种越薄,人越过越穷。吃了上顿没下顿。
六九年,我回乡务农,我奶奶还在,她心疼大孙子,怕我这个城里娃吃不惯黑面馍,瞒着我的爷爷,偷着给我烙麦面锅盔,抬(藏起来)着……我现在才理解,为何人们见面都是问候“吃了莫?”那是一声期望也是一声祝福。
农村苦酵,最苦莫过青黄不接,旧粮吃完了新麦还在地里绿着,一顿挨着一顿喝稀粥,白鹿原人又唱起来了:“喝稀汤,真恓惶,筷子碗里捞月亮……”老辈人,人人都能唱上几段秦腔,张嘴就来。穷乐呵,你说,他们怎地就不知道愁?不然,怎说庄稼人韧性呢。
如今,白鹿原的日子好了。
2017.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