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丽死了。
　　 柯莲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埋头在缝纫机上给顾客的裤子撩边，她只是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我说胡丽死了！”
　　 那个传话的婆姨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句。
　　 “你别逗我开心了。她死不死活不活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柯莲一边有节奏地踏着缝纫机的踏板一边苦笑了一下，说。
　　 “真没逗你！”
　　 “人家命硬，那一年为了和俩孩子争房产心急火燎的从省城往回赶，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都死不了，平白无故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死了？”
　　 “那次是汽车落到高速路下一个村子的打谷场上了，他们运气好，正好掉在摞的高高的杆草上了。这次没那么好运气。听人说，她早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做一点活儿就犯困，可是也没当回事，就一直拖着。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这才去诊所看病，医生初步诊断说是肝出了问题，喝中药疗效要好。结果吃了药也不顶事，没一点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这才到了省城大医院。结果一检查，乳腺癌！诊所的医生误诊了。胡丽苦巴巴的等着好不容易安排了做手术，打开一看，恶性的，且已转移，没法做了。医生悄悄地跟吴新说癌细胞扩散转移到淋巴了什么的，咱们也不懂。反正就那么缝住伤口回来没几天，胡丽连惊带怕就稀里糊涂死了。”
　　 那婆姨一张嘴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了一大堆，柯莲压根就没听进去。缝纫机欢快的节奏变得犹豫、缓慢，逐渐没了声息。柯莲就愣怔在那儿半天没出声，有顾客问她取织补好的衣服也没听见。她嘴里只是囔囔着：“死了？死了好，怎么就不早死了呢？”
　　 说着说着泪水就夺眶而出，把店里的几个婆姨吓坏了：柯莲不是激动过度脑子出了问题吧？柯莲的织补铺开在一条临近小学的巷子里，每到接送孩子的时候，婆姨们就顺路把家里需要修改的衣服带过来。柯莲一来热情，二来活计做得精细。一来二去的，就和常来的几个婆姨惯熟了。她们知道柯莲的遭遇，有事没事就进来坐坐，陪着柯莲聊会儿家常，有时柯莲忙不过来她们就帮她打打下手。现在柯莲一哭，她们都慌了。
　　 “她死了，你哭什么？”
　　 “我会为她的死伤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是想起了她闹得我家庭破裂，我受点痛苦倒还好说，两个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你看看现在，他们大学都毕业了，就是因为专业不好，怎么都找不到个合适工作，让他们在外面四处流浪。人家有父亲的，家里有点力量的，还用孩子出去受这些罪？就这个祸害毁了我们一家人啊！”
　　 柯莲痛哭失声。多少年的苦水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柯莲的男人是被胡丽勾搭走的，柯莲一直这样认为。
　　 要说胡丽本也是个苦命的人，出生在离县城不远的龙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从小死了妈，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和弟弟拉扯大的，为了供弟弟上学，她小学毕业就在家料理家务，操持农活。父亲是个泥瓦匠，虽说手艺人能挣几个钱，可是他抽烟喝酒不说，还经常接济着几个女人，所以，家里的光景总是紧巴巴的，有时喝醉了酒，胡丽稍不顺他意，非打即骂。胡丽满肚子委屈没地方说，只好窝在羊圈里抱着小绵羊偷偷哭泣。
　　 不知不觉中胡丽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虽说没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在这个小山村里，论身材，论长相，那也是数一数二的。来上门提亲的人家也不少，可是他父亲瞅着儿子也高中毕业了，大学没考上，农活却不愿意做，整天游手好闲的。别人家都在城里买了楼房，就自己家还是破旧房子一座。儿子倒是带回来过几个姑娘，人家一看那门楼子都快塌了，以后就再不来了。他也托媒婆给操心点，可是没有哪家闺女愿意跟他。他就打着闺女的小算盘，也就放出话了，他女儿要模样有模样，论干活那家务营生没挑头，你说让干啥吧，利利索索，一点不含糊。所以，彩礼少了十万免谈。
　　 十万？人们就怯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有个万元户人们都是刮目相看的，那十万是不是得用手扶拖拉机拉一车斗子了？那么多钱，嫁闺女还是抢银行了？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个被顶了出来。她那父亲却把住不让价，他觉得货好自有好价格。胡丽在家里还是挑着重担，眉头却没有舒展开过。她父亲就在酒后又骂女大不中留养女就是赔钱货。虽然是自己女儿，却是啥难听的话也能骂出来。胡丽就躲在被子里抽泣。她的苦只能憋在心里，别的女孩都有妈可以诉说心事，她能跟谁说？她早早就不上学了，整天窝在家里做家务，连个知心朋友也没有，所有的苦都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她只好唉声叹气自己命苦。
　　 也别说，事有凑巧，还真遇上这样的人家了。男方不是本县的，是离这儿一百多里外邻县的一户人家，姓韩。原先韩家也是深山里的，只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钻了政策的空子，开了一个煤窑，手里就有了点钱，风风光光地在邻县县城里盖起了小二楼。可惜儿子韩继科四肢健全，智力有点失常。眉眼长得倒也挺帅，打扮起来就像年画儿上的明星似的。做媒婆的不单嘴快，腿也长，哪都能问寻到。胡老爹提出的条件也只有这韩老汉能接受了。到胡丽家相亲那天，媒婆反复叮咛去了人家家里不准说话，人家问什么笑笑就行。韩继科憨憨的笑着答应。
　　 胡丽的父亲胡老爹倒不是看上人家后生英俊，关键是媒婆说只要胡丽答应，马上就给五万的定亲礼钱。胡老爹就两眼瞅着胡丽，也瞅着桌上媒婆的黑提包。胡丽斜眼看看韩继科，韩继科见她看，不敢言语，说了话怕他妈回家不给糖吃，就低下头傻笑。胡丽却以为他害羞，倒觉得这样的男人可靠。再说了，在这个家，虽然亲生的父亲，却比后爹也够呛，一点温暖也感受不到。还不如早早嫁个人家解脱了好呢。所以，她也就没多想，连连点头答应了。胡老爹一高兴，就要留下准女婿喝几杯，那媒婆就借口他们那儿有风俗，提亲不能在丈人家吃饭，不吉利。胡老汉也就不强求，看着韩继科跟在媒婆身后走了，那韩继科在破门楼下站住，转身看着胡丽傻傻的笑。胡丽就想上前问一句，媒婆却催着他钻进了小轿车，胡丽就怀疑韩继科是哑巴，要不人家不会跑这么远来出这么多的彩礼钱。哑巴就哑巴吧，只要成了家对自己好就行。胡丽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胡丽马上就成了新娘，仓促的连结婚证都没来得及办，没有结婚证户口也就迁不走了，胡丽就不满意。她想也就是户口是自己的唯一嫁妆，她想带着这份陪嫁早点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结果还不如意，心里就有点失落。
　　 新婚的夜晚，闹洞房的人早早就被韩继科的家人劝走了。洞房之时，胡丽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就是个骗局，她后悔的连自杀的心都有。韩继科对着她一个劲儿的傻笑，笑得她心里瘆得慌。跟他说句话吧，那眼神痴痴呆呆，你说东来他扯西，不仅干脆不着边际，而且就三个字两个字往出迸，还带着叠音，像才断奶的孩子。胡丽这才知道上当了，折腾了一天也累了，她和衣躺在床上，那傻瓜却嫌占了他的床，比比划划要她下来。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一直站在窗外偷听的公公婆婆竟然推门而入，婆婆竟然让胡丽当着公公和傻瓜丈夫的面脱衣服，胡丽不干，婆婆就拿针锥扎她，还不让她哭叫。她就看见他男人赤裸裸站住床前，还是傻傻地对着她笑，可恨的是公公韩老汉不顾人伦，竟然手把手教儿子行房事，胡丽羞愤得光着身子满地乱跑，公公一把扯住，婆婆就拿着针锥继续扎她，用手拧她，浑身除了淤青就是血痂。她的初夜就在非人的折磨下被弄得筋疲力尽，像死狗一样瘫在床上。床单上一片殷红，本该是美丽的山桃花，却洇得破碎不堪。
　　 新婚第二天应该回门，胡丽就想回了娘家退婚算了。韩家人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一个电话打到胡丽村里，那时候，一个村子就村长家安着一台手摇电话，韩老汉笑吟吟地让村长转告亲家胡老爹，一早起来胡丽身体有点不舒服，回门怕着了凉，加重病情。这么远的路，小舅子也不用过来接了，该有的礼仪他们不会少一分，等会儿有人会送过去的。胡家老爹也没当回事，觉得倒也省事，还能净落关门钱打哄钱厨工钱等大几千的红包。
　　 令胡丽没想到的是那傻丈夫却尝到了甜头，不管什么场合、什么时间抱着胡丽就要，舞枪弄棍。胡丽羞愧难当，生不如死，好几次想逃跑，都被韩家人逮了回来，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公公婆婆就把他们的卧室安排在了二楼，二楼的楼梯口又装了一道门，一到晚上就从外锁死，钥匙在公公韩老汉身上装着。白天，她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大门干脆别想靠近。她想寻死算了，这活的还有什么意思，可是那个傻丈夫却寸步不离，看得死死的。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窗外雷声大作，气喘如牛的傻丈夫终于做完了功课，累得死猪似的睡了过去，鼾声比窗外的雷声还大。胡丽穿好了衣服，打开了后窗户，她原本是想轻生的，可是真要去死的时候她犹豫了，她想起了以前电视上看过的逃生技能，于是返身回去蹑手蹑脚把换洗了的床单被罩拿出来剪成一尺多宽的布条，一段一段拴在一起，一端拴在了窗棂上，她借着轰隆隆的雷声顺着布条溜下了小二楼，逃离了那想起来就令人恐怖的人间地狱。她不敢走大路，怕那傻子的家人顺着公路把她追回去，她只好朝着娘家的方向，顺着公路两旁的树林里往前穿行。雷声越来越大，暴雨瓢泼似的倾泻而下，她全身淋得湿透。在黑暗中，她借着闪电的亮光，发现了一个看瓜的草棚，看瓜的人在大雨前早已回家，这么大的雨鬼才来偷瓜呢。胡丽手忙脚乱的爬上瓜棚。她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浑身泥糊糊的，长发散乱的披在肩上。她冻得瑟瑟发抖，幸好在瓜棚里发现了一个装过化肥的袋子，她披在头上，从棚顶茅草里滴下的雨滴就挡在了身外。她蜷成一团，两眼警惕地瞅着黑漆漆的夜，这时候她倒不怕有鬼出来害她，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傻丈夫被雷声惊醒后发现床上没有了胡丽，急得哇哇大哭，就惊动了楼下的人。他们叫了亲戚朋友披了雨衣顺着后墙四处寻找，尤其是城里那些旅店就倒了霉，半夜里被人砸开门，却没有发现胡丽的踪影。傻子的父亲在雨地里气得哇哇大叫。
　　 天将黎明，雨渐渐小了。胡丽从瓜棚往下爬，那胳膊腿儿却冻得僵硬，重重地摔了下去。她顾不得疼，挣扎起来，看到满地的西瓜一阵喜悦。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砸开一个西瓜，用双手掏着瓜瓤填饱了肚子。雨是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她把化肥袋子折起来戴在头上，把瓜皮扣上去，又从瓜棚里找了截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村子的方向挪去。
　　 白天她怕遇上韩家的人，就躲在一些破庙或山洞里藏身，饿了，就到人家玉米地里掰两穗玉米棒子“吧唧吧唧”啃一气。等到天黑了，她才继续穿行在马路边的树林里。她知道，跟着国道走，一定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一百多里路她走了三天，回到村里的时候鸡已经叫了，胡丽不敢径直回家，悄悄躲在山后的狐爷庙里向村子里张望。直到天色微明出来挑水的靳大爷路过，她才敢轻轻的呼叫。这一叫不要紧，差点没把靳大爷吓死，狐爷庙里突然出现她那一身打扮，庙里光线也黯淡，靳大爷倒头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水桶就滚下了山坡。
　　 胡丽战战兢兢走过来，轻声说：“大爷，是我。我是胡丽。”
　　 靳大爷这才抬起头来细端详：“孩子，真是你！”
　　 “是我，大爷！”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咋就成了这个样子？”
　　 胡丽就扑簌簌落下泪来。
　　 “孩子，你不想说，大爷也就不问了。快回家看看你爹去！”
　　 “我爹怎么啦？”虽说父亲对自己非打即骂，但毕竟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胡丽听了还是很着急。
　　 “前天你婆家来了一伙人，开着两辆车进的村，一进村就气势汹汹的扑到你家，抓住你爹的领口就要人，哪有点亲家的样子。大家都很糊涂，你爹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们说你逃婚了，要么交人，要么退还人家彩礼钱，大家才明白过来。”胡丽扶着大爷站起来。大爷叹了口气，继续说：“按照咱们乡俗，结婚第二天要回门的，结果家里亲戚都到了，也没等到你们的影子，大家喝着没有新郎新娘的喜酒总不是滋味。这没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你爹把你那彩礼钱早给你弟在城里买了楼房，哪有钱还人家，一急一气就病倒了。”
　　 “那韩家的人呢？”
　　 “还留着一个，等着你回去了。”
　　 胡丽眼神忧郁，脚步迟疑。
　　 “那我暂时还不能回家，他们会抓我走的，他们就是一家野兽，不是人……”胡丽想到伤心处，就疯了似的抓挠着脏兮兮散乱的长发又哭又叫。
　　 “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我从小看大的，你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出这么大的事，一定有原因。”
　　 胡丽听了，安静下来。突然扑到靳大爷怀里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胡丽哭了一阵，就把韩家人骗婚的事说了一遍。
　　 “什么？傻子？你这么俊俏嫁给一个傻子，还软禁虐待。你就在这狐爷庙里先躲躲，我让我女儿给你送身衣服来。我去找村里的人和他们说理去，欺负了我们黄花大姑娘还要彩礼钱，没门！还有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