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埃里的往事
1
2016年的“六一”儿童节,炎热的天气过早地来到了小山村。那时的冯三还是一个普通的待业青年,村子里的老人经常对他指手画脚。要不是老人们经常提起他的学历和他的处境之间的冲突,他不会想起自己上过那个狗屁大学。但是很不幸,老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他的学历和他的处境。他处于痛苦不堪之中。因此他想改变命运。
就在2015年的那个夏天,他站在了那棵柳树下,就像他们的村支书一样气宇昂轩。在这之前的几分钟他已经敲响了村里的那口破钟,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人都聚集到了柳树下面。当然,这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强壮的儿女已经去城里赚钱去了。
冯三指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发号施令了。他说:“想发财的跟着我干,保准比你们儿子赚钱多。”那个长着横肉的老人此刻也步入了老弱病残的行列,此刻已经没有了当村支书的威严,他两只手插在袖子里,看到山村里的这个年轻人,冲冯三嘿嘿地笑了起来。
冯三说:“我让你们入股。”
大家不知道入股是什么意思。冯三不着急,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台下的人听着听着就都散去了,他们就像露天电影打上了“完”字以后,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地散去了。因为大家伙听到冯三嘴里的入股的意思是大家伙凑钱,他去发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他们觉得这小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2016年的那个夏天冯三就是这么狼狈,其实比起后来的狼狈,现在多少有些不狼狈。但是在当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仰起头来看了一下天空。此刻的天空已经让大柳树遮挡住了,于是冯三看到了枯枝败叶遮挡的天空。直到他俯下身来,去看散去的人群,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冯三没有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的事业就如此流产,他不甘心。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他在此刻悬崖勒马,就不会酿成后来的大错。当然,如果没有酿成后来的大错,这个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冯三也不会因为抢劫银行名骚一时,他将是一个继续让人耻笑的人。现在,我们继续我们的故事,当冯三走下柳树下的高台时,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像饿极了的狼遇见了一只肥美的兔子一样扑了过去。他看到冯七坐在那里嘿嘿地冲着他笑。
他说:“老支书,你一定支持我的工作。”
老支书冯七在2016年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并没有回答冯三的话,但是冯三有了希望。他觉得这个夏天属于他冯三。他将在这个“六一”儿童节开始他伟大的事业。
2
石门沟的老支书冯七是在2016年的春天疯掉的,截至冯三拎着两瓶酒去他家“聊聊”时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中冯三忙于毕业,根本不知道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冯三只知道石门沟的生态旅游项目搞砸了,却不知道老支书冯七背了一屁股债,更不知道冯七已经疯了。就在这种背景下,冯三敲开了老支书的门。
支书老婆说:“我家真没钱了,老头子也疯了,你把我卖了吧?”她看到是冯三,马上露出来了笑脸,因为她看到了冯三手里拎着的两瓶酒。她请他坐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冯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冯七,冲着这个女人说:“咋回事?”那时的冯七正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捏着脚趾头玩。
支书老婆说:“逼疯了。他应该算是工伤,带领村子里致富,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你说算不算工伤?更可气的是村子里的人不知好歹,天天跑我家大门口要债……”
冯三答应着,却想着别的事情。他想支书帮忙号召大家帮着自己成就一番事业,当年老支书站在柳树下号召大家伙创业时是何等的一呼百应。可现在……冯三垂下头来,他问女人:“谁是新支书?”冯七老婆盯着那两瓶酒,说:“没选出来,暂时由冯七代理着。”
冯三没办法了,一个疯子怎么能号召大家干一番事业呢?他抬起屁股来走。他看着放在桌子下的那两瓶酒,说:“这个就当我孝敬老支书了。”
冯七老婆说:“我知道你来是啥事,那天的会我参加了,老嫂子奉劝你一句,别走冯七的老路子了,你也会疯掉的。”
冯三没有听支书老婆的劝告,他知道自己的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个赚钱的买卖。重要的是他要想方设法在村子里抬起头来,他不想做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唯一的困难就是让一个有号召力的人帮助一把。但是全村最有号召力的这个人疯掉了。
冯三回忆到这里,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的安排。现在他坐在开往城里的汽车上,继续回忆起那几天上天是如何竭尽全力去阻止他的那个充满了幻想的事业的。偶尔他会想起来,那个充满了腥味的傍晚,他让一群孩子追着满大街跑的情形。那时候石门沟周边的村子里都知道那个叫冯三的人让一群孩子追着满世界跑。他欠了一屁股债,还连累了老支书。冯三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其实那天他不知道,他那个瘫痪在床的爹冯大山跟随其后也来到了老支书家附近。他冲着冯三的老婆春桃骂了几句,让她背着自己跟踪冯三。春桃背着冯大山摔了好几个跟头也没有追上冯三。当他们趔趔趄趄地来到了老支书家门口时,冯三已经出来了。他听到冯大山在后面骂道:“你个畜生,你要学冯七那老东西呀!你想家破人亡呀,你想你爹这把老骨头让狗吃了呀!”冯三走得更快了,他知道事不宜迟,现在6月已经过去一半了,如果再不号召村里的老弱病残帮他创造一番事业,就晚了三秋了。他也会因为违约要赔付王海一万元人民币了。
王海曾经对他说过:“8月收不上10吨来,你就算违约。违约金我要现金!”最后一句话是王海坐上了汽车,打开车窗补充给冯三的。
那个充满了挫折感的傍晚经常充斥在冯三的记忆中。他一路上遇到了几个村子里的妇女。他问:“考虑的怎么样了?”妇女们说:“我宁愿在家想男人也不跟着你瞎折腾,要不是冯七那老东西,我家男人能去城里打工,给人抬死尸?”
3
这几天有很多读者朋友给我打电话,问道我冯三从事的是个什么职业,他妄想创业发财?以至于后来抢劫银行。看我总在那里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认为我是忽悠读者朋友。其实不然,我不是一个善于写作的人,所以我想在叙述这件事情以前把前面的事情讲明白了,现在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因此,我就把冯三所要从事的事业讲述给大家。如果有生意头脑的读者朋友,也许会有所启发,从中走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来。——但是我们的小说的主人公冯三没有这么幸运。
事情是这样的,冯三在毕业时,学校要求签订就业协议才能毕业。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七月份前将必须和某一个公司签订就业合同,那样他才有资格成为一名毕业生,而不是以肄业的身份回到石门沟。这是一个大难题,难倒了他们学校的大部分毕业生,冯三是其中之一。他找了很多工作,基本都是要求半年以上(至少三个月)才能签订就业协议。如果他向现实妥协,就意味着他最终成为了这所学校的肄业生。尽管它们的区别不会在石门沟引起什么影响,但是他和其他毕业生一样,知道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要想办法毕业。
这是大背景。至于冯三和王海是什么认识的,我没有去调查清楚,当然没有发言权。我只知道那时候冯三和王海签订了就业协议,大体的内容是必须在8月底前将10吨蝉蛹收购上来。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对于冯三来说,不亚于取得大学毕业生证书。但是他接受了。在他穿上了学士服,拿着毕业证时,他心中的事业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不但是为了这个毕业证,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将来努力的事业。
看到这里读者朋友们大体知道了吧?冯三想召集村里的乡亲们,就是那些没有去城里打工的老弱病残,他希望在这个夏天他们能抓到10吨蝉蛹。这是一个朝阳产业,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绿色食品的野味,而夏天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在吸干了树根上的汁液以后,妄图逃跑,展翅高飞。冯三觉得不能便宜这些家伙。他想要展翅高飞。但是冯三没有想到会困难重重,本来指望老支书支持自己的事业的,却没有想到他已经疯掉。他记得老支书当年的威风凛凛。那个叫冯七的老年人一呼百应,在某个冬天的下午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他的宏伟大业,以及石门沟富起来以后的广阔前景。但是他失败了,他心目中的生态游让他栽了大跟头,他再也没有爬起来。而他也成了石门沟最大的债主。他疯了的结果是让冯三的事业步履维艰。
冯三茶不思饭不想,整天躺在床上想事情,有时候跑到大街上去苦思冥想。他的父亲冯大山以为他疯了,因为这个儿子整天呆在家里啥都不干,天天唠叨“老子插你屁眼”,他觉得应该给儿子找一个对象了,要不他要疯了。他委托在大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答应着,仰在墙根看冯三一口一个“老子插你屁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没有冯七的帮助下,他竟然发动起了群众跟着他干。当时我没有回村子,不知道那时候的动员大会有多么的惊心动魄,我只听说冯三再次站在了大柳树下面,旁边坐着傻呵呵的冯七。他用他四年的中文系的储备知识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演说。至于演说的内容无从考证。但是,总之,群里的人看在老支书的面子上,准备去跟随冯三完成那项伟大的事业。
我的一个叔叔也是其中入股的一个村民。在某一个春节我回家讲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他拿出了当年的一份合同。我浏览了一下,内容大体的意思是:
1、冯三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只要入股以后就可以按股份分钱;
2、冯三打好借条。如果没有赚钱,冯三有义务退还村民的全部股份;
3、冯三偿还冯七的所有债务。
我跟那个亲戚说:“这不是霸王条款吗?”
那个叔叔无奈地笑了笑:“还是让这小子耍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把他追出屎来他也还不是那个傻逼样?”
这都是后话,总之冯三的这次宏伟计划失败了,他像老支书一样成了村里人人喊打的对象。
4
在2016年的初秋,正当金灿灿的玉米成熟的时候,我回到了石门沟,目睹了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情形。那时我刚走过了村口的那座桥,就听到一片喊杀声,我以为他们在追赶杀人犯,于是想要加入到追赶的队伍中去。正当我冲到最前面的时候,我发现情形不对,他们追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这个小说的主人公。冯三正在玩命的跑。他们像追杀杀父仇人一样去追赶冯三。
我拖住一个红了眼的乡亲,想要从中打探出一点消息。他踢了我的裆部一脚,说:“没看我们在追债吗?别耽误工夫!”他混入了追赶的人群中。我看到大家都在追,我自己站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我加入了追赶的人群中。直到我走到了柳树下,我停了下来。冯七正站在那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奔跑的人群,像一尊脑袋能动的雕塑。
我走到冯七那里,说:“七叔,怎么回事?”
七叔没有回答,他比先前更痴呆了,不再嘿嘿地笑,而是一副麻木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他的病好了。因为在我的那个亲戚那里我听到了七叔病愈的好消息。他在康复的那段时间大力支持冯三的工作,加入到了钻树林子的队伍中去。我的那个亲戚曾经这样表述那些漆黑的夜晚乡亲们从事的伟大的事业:
天刚一黑,成群结队的乡亲们就往西走去。石门沟的大街上黑压压的一片,比农历二十八的大集都热闹。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手电筒,无数条光线射向前方或者天空。那些光柱交织着,撕咬着,纠缠着,那时的天空就像白天一样明亮。他们汇集到村西头的树林子里,无数条光线射向一棵棵树,从下到上,从上到下,像一条老光棍的目光扫视一个裸体女郎一样。他们把每一棵树看穿了,把树上的每一个麻点看透了,他们抓到了每一个蝉蛹。他们辱骂,他们争吵,打破脑袋的事情时常在那些如白天一样的夜里发生。救护车、警车……出没在村西头的那片树林里。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自己要发财了,你算算吧,一只蝉蛹五毛钱,你算算吧?你算算吧。”那个亲戚每当讲起2016年的夏天的事情时还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即便他们觉得自己让冯三骗了,他仍然满怀热情地讲述那时的情形。他指着额头的一块伤疤,说:“看到没有,让冯老六打的,我也打了他一拳头,最后那只蝉蛹归我了。”
我没有去经历那场声势浩大的抓蝉蛹运动,我只是从那个亲戚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在这里也不好详细表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结果。冯三被全村人追着满大街跑,像一群狮子追一只兔子。我们村子里热闹了,我看到大街上遗落了好几只布鞋,还有一根衣服袖子。可见追捕冯三的运动是多么的惨烈。事后冯三向我陈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说自己真想变成一只蝉,飞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
支书老婆来找冯七回家吃饭,看到我站在柳树下面,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没有,在外面工作可好的问题。她打断了我胡思乱想的思路,我不得不一一回答。等她说完了,我问怎么个情况。支书老婆叹了口气,说:“造孽呀!冯三早晚也跟他似的。”
我看了一下老支书,他麻木地站在柳树下面,看到我在看他,就对着我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支书老婆,说:“七婶,快带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