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活着像棵静静的树(小说)
我和我的老婆正走在我们满是房子的居民区。我走在前头,我的老婆走在后头,我们相距大约五米远。许多年了,只要我走在我老婆的前头,我们就会相距大约五米远。我的老婆走在我的前头,我们就会相距大约三米远。这样的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人哪能记清那么多曾经发生的事情呢,况且有些事还是不知不觉发生的呢。
我在我老婆的前头,边走边玩手中一把黑色的伞。我有时拿它当拐杖,有时拿它去戳戳路边的树干或树叶,有时拿它捅捅路边的电线杆,有时又拿它指指熟人,算是打个招呼。我要保持和我的老婆走得一样快,或者说,是走得一样慢,我就必须浪费时间。
我的老婆只要和我走路,就总是走得很慢。她和别人一道时,是别人走得再快,她也会呼呼生风地与人走个并排,哪怕走得脸红气喘,甩得两条胳膊像要飞离身体,也绝对看不到她落后一步。
我原先就是想用走在我老婆前头的方式,让她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一根拉着她快些走的绳子。用走在我老婆后头的方式,让她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像一双推着她快些走的手。我那时已经不对我的老婆明说些什么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对任何人懒得说上一句话。我对自己好像都是这样的。我经常发现自己所说所做的事情,会莫名其妙地消解为一种自作自受。发现事情的结果,和我所说所做的初衷毫无关系。我因此变得什么话都不愿说,懒得说,怕说。
比如我开始走在我老婆的前头或是后头,我都是为了想让她走得快点,我的双脚因此就有股迈不开的憋闷感,我尽管不说话,但我心烦气躁,甚至呼吸变粗。而这样的情形几次三番之后,我再次发现我什么也不说的做法是正确的,发现那个我想像中本该被拉着或是被推着快些走的人,其实就是我,是与我的老婆根本无关的。我以为我能拉着我的老婆快点走,其实是我被我的老婆反拉着慢点走;我以为我能推着我老婆快点走,其实是我被我的老婆反推着慢点走。我只是自己想自己的心思,没事找事,自己让自己生气。我再次相信人的活法纯属是自己的事。
人是最不会自己对自己使坏的,这以后,我对此不仅不生气,还很耐心。比如现在,我的老婆走得比平时还要慢了许多,打破了我们以往走路的节奏,让我的双脚又重新有迈不开的感觉,但我一点都不着急。我很耐心。
我的老婆今天走得的确很慢,是用力挪着双脚走路的那种慢。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牙齿紧咬下唇,双手掐着肚子艰难挪步。我的老婆正在生病,生着让她疼出痛苦表情的病。
她刚才说她肚子疼得厉害,不仅表情像现在这样痛苦,还一次次疼得蹲了下去。她只要稍好一些,就喊我陪她去医院。
我正在睡觉,我还没睡醒,我想我老婆一人也能去医院的,相信她一人肯定能到达医院的,这和我陪不陪她去的结果一模一样,我因此不想起来,我也没吭声。
她见我这样,又说道,你畜生。
我依旧不吭声。我想我又不是医生,我又不会看病,就是到了医院,也是你找医生你看病,我陪你有用吗?
她说,你畜生。
我还是不吭声。
她就这么一次次地蹲下,又一次次地站起,嘴里不停地说,你畜生。
我只要确定我老婆自己也能完成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去管的。我发现任何对他人的所谓好心或是坏心,其实都是属于无聊。
比如我的母亲,她年轻时为了上班不迟到,为了省下五分钱的坐车钱,天天早上六点就要赶路。我那时很同情母亲每天起得这么早,还要走这么多的路。但现在呢,我的母亲走路时腰板笔直,呼呼生风,像个军人,她常常同情我年纪轻轻走不动路。
再比如我以前天天中午弄好午饭,等着我已经读高一的儿子放学回家吃。我以为我在尽父亲的责任,其实呢,我只是在满足我儿子的懒惰。我的儿子当时已经十五岁了,个头比我还高,力气比我还大,难道他连找食物填填肚子的本事也没有吗?那他还能做什么呢?况且我更深深地明白别人完成不了的事,也是我根本没能力完成的事,尤其在我下岗以后,我觉得我连自己保命的事都完成不了,已经是个比谁都渺小都失败的人,我也就更懒得冒充能人去帮别人了。
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是很难受的,毕竟我是一个男人,但当我觉得我本来渺小,并沿着渺小的方向看人生,觉得人本来就是渺小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活着原来是那么的简单明了,就像一棵静静活着的树,只是树需要一块泥土,我需要一个烧饼。
我之后的样子,在别人的眼中似乎很懒,很虚无,但我感到我活得是那么实在,也只有这时,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自己不该做的,才真正清清楚楚了。
我的老婆还在畜生畜生地抱怨我,我呢,只是躺着,也不吭声。当我听到我的老婆说,畜生,你陪我去,就给你二十块钱,让你有钱打麻将。我就立即把脸伸出被窝,并转向她,我笑了,伸出一只手,但我不说话。
我的老婆见我如此,立即加大了声音说,你真是个畜生唉!我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畜生,这时候居然还好意思马上要钱!然后,她表情痛苦地掏钱。
我不吭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所有的零钱只有十八块两毛,我就用手指指她的口袋,示意她再找找。
她说,你真的这么畜生!我再找,我就要去找阎王了,你个畜生唉!
我的老婆才四十出点头,离我想像中的死还远着呢,我相信她肯定死不了的,况且,我从心底里是不愿她有什么事或死掉的。她的话提醒了我,毕竟她的话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性,毕竟我不是医生,毕竟世间的事是什么可能性都有的。我说,去市里的大医院?
她说,去家门口的门诊医院就行了。
我知道她怕花钱,我没说什么。我想反正现在的医生都是一样的。我平时只要去看病,我就把自己当头猪。这年头,谁还把别人当人看,人也就坏透坏透。
我当即一骨碌起来。同时,我又有做梦的感觉。我没想到我会有钱打麻将,而且这钱居然是我的老婆自己要给我的,这简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是我昨晚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其实此刻还在下雨,是毛毛细雨,我觉得自己没有打伞的必要,也就觉得我的老婆也不会有打伞的必要。我相信人在实质性的需求上是一样的。此刻,那个米店的马老板,一间很大的破棚子和一大堆米的主人,正冲着店门外,当然也是他的家门口,大声地擤鼻涕。他看见我,点了点头,就顺便在米袋上擦了擦手,然后坐进门口的破沙发里,翘起二郎腿,想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我也冲他笑了笑,拿伞指了指他,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恐慌像条扭曲着闪亮的闪电,我想到我的伞像匪徒手里的枪,同时,我也想到我不是匪徒,也不可能是匪徒。我如今的面部表情只有两种,要么正常,要么笑。
我就是我们这片居民区里有名的平头瘦子。确切地说,是老年人活动室里有名的平头瘦子,其实也就是麻将馆里的有名平头瘦子。因为老年人活动室其实就是麻将馆,就像洗头房就是妓女院一样,人间像这样的鬼话太多了,没什么值得多说的。
这里的人一提到我,都会摇头说,噢,那个平头瘦子,那个畜生,简直不是人。或者会说,那个畜生除了打麻将,大概就不会再做人事了。或者会说,只要有麻将打,即便是和狗打,那个畜生也会打的,麻将就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麻将。
假如狗也会打麻将,我究竟会不会和狗打麻将呢?我也说不清,况且和人打麻将,真的会比和狗打麻将美妙吗?狗爪和人手,不都是用来抓牌打牌吗,在麻将桌上有本质的区别吗?
他们为什么会说我是畜生呢?因为曾经有人问我,平头瘦子,你这么嗜好麻将,假如你母亲死了,你会不会把八圈麻将打完再去?
我没回答,继续打麻将。我不愿回答,懒得回答,怕回答。
后来,那人一遍遍地问,问得整个麻将馆里的人一齐停止了打麻将,目光齐刷刷地问着我,异口同声地冲我喊,平头瘦子!
我能说什么呢,事情没有发生,鬼知道它们会怎样。但他们停止了打麻将,意味着我也不能打麻将了,为了继续打麻将,我说,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确不知道。
于是他们摇头叹息,他们说,乖乖!一个人嗜好麻将居然能嗜好到这种份上,真是大畜生一个!
我没说我的母亲死了,我就一定会继续打麻将。我只是说了句不对以后的事作出猜想的真话,就变成了畜生,这是不是很荒唐?况且我听到母亲死了的消息,就算我照样把八圈麻将打完,我又有什么错呢?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即便不打麻将,她也肯定活不过来。难道悲伤非得与哭或急之类的表现共存,难道悲伤就不能与打麻将共存吗?他们如此假惺惺地把些形式性的东西挂在嘴上,好像他们有感情得不得了,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不和死者一到去呢?再说这年头什么不乱得像鸡巴毛,人都已经是畜生了,谁都比鬼还坏,居然以一句话判定我的品行,弄得人间好像有多少人理似的,简直是太莫名其妙。
说句难听话,假如我的母亲真的去世,我不打麻将就能让我的母亲复活,我岂不成了比阎王爷还大爷的大爷。这样,我不缺钱是肯定的了,正如谁听说过当官的缺钱?另一方面,肯定是谁都会拍我的马屁。想想一些人猛拍当官的马屁,无非是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走去的利,何况我给他们的是活着,是给他们死不掉的活着,是让他们到了明天还能看到老地方熟悉风景的活着。我想他们在我面前的丑陋应当会更出格,毕竟人的丑陋状况,也是与利的大小成正比的。
我成为人们眼中畜生的更主要原因,是我的老婆逢人就说我是畜生。我不知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也不知她为什么不容我像一棵树那样静静地活着。但我已经不愿知道,懒得知道,怕知道了。
我的老婆总是对人说,别提我家的那个畜生,他除了知道麻将,什么事也不管不做,什么人也不关心,他不关心儿子也就算了,但儿子成绩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这是天下的爸爸都会高兴的好事,你知道这个畜生讲什么,他说儿子上好学校花光了他买断工龄的八千块钱,就等于让他又死了一次,这畜生说人是龙就是龙,说儿子上什么学校都是一样,你说他畜生不畜生?
假如我的老婆见别人还不附和着说我是畜生,她就会接着说,我狠狠心买了点牛奶面包给儿子当营养,他不买给儿子吃也就算了,还半夜把儿子的营养偷吃光,你说他畜生不畜生?
我的老婆还会说,一个男人不去挣钱养老婆孩子也就算了,还偷我的钱,自己借钱借臭了,就以我的名义借,你知道这个畜生为借钱能卑鄙到什么程度?他会借口我让他带一卷面条回家,并假装把我给他的一块钱弄丢了,会跑上许多地方许多路,厚着脸皮找这个借一块,找那个借一块,他会这么一块一块地到处借,这时的他勤快得很,钱一够,他就又跑去打麻将。你说他畜生不畜生?
我就在我老婆的一次次证明下,在内外夹击下,成了人们眼中的畜生。人就是这样,喊你一次畜生不反驳,不反击,别人就会两次三次地喊你,直至张口就喊你畜生。人是很喜欢侵略别人到底的,所以占领军的目的,当然也就是人的目的,才会是占领别人的国家。人是很坏的。
我成了人们口中的畜生,我不愿申辩,懒得申辩,怕申辩。也不愿反驳,懒得反驳,怕反驳。因为我相信结果和我申辩或是反驳的结果一样,况且事情的变化,又是谁能预料的呢?正如他们喊我畜生畜生喊多了,居然会让其中的贬义渐渐消失,甚至变成体现和我关系好的象征,会变成一种亲昵甚至是亲热的象征。比如我的老婆和我做爱后,满脸红晕,笑着轻轻娇嗔道,畜生,真是畜生。当然,这时候我若找她要二十块钱,还是会遭到她恶声恶气的拒绝,老夫老妻的,性兴奋最多改变眼中的一些小事,不可能改变家里的大事。比如钱,就是我家的大事。
再拐一个弯,就要看见麻将馆。我已经开始激动得用我的大拇指,用力在伞把上来回摩擦,我以前空手时,我会激动得两手乱搓,今天正好手上有伞,搓两手有点不方便。
其实我的心中早就看见麻将馆。我是离麻将馆越近,就感觉它在我的心中越亮。我只要想到麻将馆,就仿佛看见了活在一片明亮里的我。
其实我讨厌麻将馆里的每一个人。我不在乎别人喊我说我什么,但并不意味我对人的品行失去了辨别的能力。说句真心话,假如狗会打麻将,我真宁可和狗打,也不和这帮只想赢钱的苦命小人打。当然,若是狗也知道赢钱的话,就没什么区别了。
我和这些人打麻将,我若手气稍微好一点,他们的脸就会变得非常难看,难看得就像在马粪纸上画着的鬼脸。我只要一和牌,他们就会鬼相百出地说,你个畜生怎么今天的手像脚一样的,赶快把两年前借我的三毛钱还我。我若一牌不和,他们也会鬼相百怪地说,你个畜生成天啃烧饼还饿一顿饱一顿的,晚上还有劲折腾老婆啊?怪不到手这么臭!求求你和一牌,赢你这个穷鬼畜生的钱,我会心里难受,会做恶梦的,记住,跟我打牌是要烧香斋戒的。
我实在太喜欢打麻将了,而打麻将又必须是和别人一道打的,谁又愿意和墙壁对坐着打麻将呢?我也只好无视这些与麻将本身无关的东西。想想一个人活着本来就会假装无视太多的东西,何况我在无视干扰我活着乐趣的一点点噪音呢?我对打麻将的输赢根本就无所谓,我是喜欢在麻将牌千变万化的神秘里度过我活着的时间。麻将实在是神秘,有时让人不和一牌,有时让人和了一牌又一牌,神秘得很固执。这现象很类似于人生。想想人生中的事件,也是千变万化,但人在其中,必须接受事件里蕴涵的神秘,这又岂是人力可为!记得我年轻时,也玩种种人间的诡计,自以为聪明些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但结果呢,我不仅下了岗,还变成人人眼中的畜生,这是我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我喜欢打麻将,是我觉得我在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生,玩弄各种各样的人生,我觉得这样很快乐。我讨厌现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