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百步桥的故事(小说)
一
有一种老人,你问他年纪,他倒故作神秘反问你,猜猜看!你出于真心或是客套,说了一个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数字。这时他会笑眯眯地伸出五根手指,错啦,再加上五!然后叉着腰,晃着脑袋,就等你说出那句,哟,看不出看不出,你真年轻啊!他随之无比得意地笑起来。
这是所有长得后生的老人最享受的社交时刻,这样的问候,也成了一种礼仪。
另一种人呢,他们长得急了些,自知没有资格把双手插在胸前说一句,你猜。你也不敢轻易乱猜。但是当对方老老实实地报出年纪,你心里仍然一惊,还得压抑住这种出乎意料的失措,赶紧说些别的化解尴尬。
这样的老人总是很忌讳初次见面的问候。他们表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多少是有点难过的。他们想,唉,要是我当年不生这个毛病,兴许还能年轻好几岁呢。一转身,背过手,猫着腰,独自走回家去了。
毫无疑问,百步桥这张老面孔属于后一种人。可是他却讲,庄稼人显老是一种骄傲,好比田垅上的大树,皮越糙枝越乱,越吃得住大风大雨,俗话讲,牢靠。
小区里的人头一次见到百步桥那天,他刚从百步桥搬进老人院。人家搭话,他讲,还小还小,七十不到。人们吓了一跳,这老皮老手,弓得老高的背,头发全白,怎么看都有个七十四五。回过神来,又吓一跳,这人虽说显老,毕竟年纪还小,四肢又健全,怎么就来养老了呢。
说起来,六十几是个很尴尬的岁数,长得后生一点,站在五十几的队伍里,还能充一副没退休中年人的模样。长得急一点,向七十几靠拢,也仿佛老态龙钟,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去——总之,六十几岁是个很糊涂的概念,它在人们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印象。如同老年人的作息,七点是早起,九点是懒觉,八点多起床,就说不好算早算迟了。
百步桥就站在六十几岁的尾巴上,家里田地没了,房子卖了,他提着几罐腌菜,一袋种子,住进了小区里这个万事都慢一拍的老人院。
二
老人院位于小区正中间,两边围着配电房,马路对面是怪脚刀一手掌管的老年活动室,再过去是社区卫生院。这里原先是个幼儿园,后来学生太少,合并去别处了,此地就改建成一座养老院。来住的大多是附近几个小区的孤寡老人,偶尔也有些从远地方搬过来的。一个月几千块,包吃包住,只有保姆没有医护,条件算不上太好,为的是图个亲近,走进走出都是熟络的面孔,彼此间有个照应。巧的是,有几个老头子小时候就住在一条街上,几十年间辗转拆迁,到老又作起了邻居,隔着阳台说说话,也是美事一桩。
养老院里的人大多腿脚不灵,活动范围极小。于是对面的老年活动室就被小区里游手好闲的中年人霸占去了,摇身变作棋牌室,整日乌烟瘴气,老年人敬而远之。大家只在院子里走走路,晒晒太阳,或者赖在室内看报纸看电视,少有动静,白天和夜里一样悄无声息。
百步桥来的那天,养老院里好像领导视察似的,人人都出来看热闹。只见这个穿全套蓝布工装的老头刚下车,立刻搬出一排大大小小的酱菜罐头来,一只扁担挑起两个包袱,往肩上一架,风风火火地朝屋里走去。
谁人啊!糊涂的老人趴在窗口大叫,以为不速之客闯入。还有几个干脆当作是社区里发酱菜了,主动下楼帮忙搬。劳动完才知道,原来这些全都是新邻居的私人财产。而他的家当真是少得可怜,几罐酱菜,两个包袱,其中一袋是衣服,一袋是种子,到此为止。
百步桥精瘦,看上去营养不良。可他百无禁忌,烟不离手,牙落了好几颗,笑起来嘴往下歪,像是河堤开了一个缺口。他满脸皱皮,常年戴一顶八角帽,帽檐往下一压,整张脸更皱了。有人说他老,他讲,我这个背么,是几十年在地里弓出来的。我这副面孔,是顶正宗的庄稼人面孔。百步桥,就是他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离小区一个多钟头车程的郊外。
放到三十年前,过了百步桥,往外就都是田了。百步桥村,晓得吗,我就住在这搭。听者纷纷点头。百步桥讲,种米,种豆,造果园,哎,老祖宗留下的田,现在都去造高速公路啦。
公路造好,百步桥就成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只在老一代人口中流传的名字。好在养老院里的人辈份大,都晓得这个地方。他们讲,有数有数,一部脚踏车踏两个钟头,到百步桥底下捉野黄鳝去。大家找到了新邻居的出处,又吃了他的腌菜,再也不会拿他当坏人看了。
三
小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诨号,好比一块行走的招牌,喊上去要响亮,问起来要好记,这样才打得开江湖世面。
有的人是乳名或排行,比如小官、阿大,有的人沿用绰号,三麻子、怪脚刀,有的同职业相关,比如送牛奶的“赵光明”和捉垃圾的“捉垃圾”。有的因为出处少见,就取地名,比如小绍兴,小山东。总之要上口。百步桥本名叫张什么华。可是小区里老张实在太多,阿华又一大把,人们搞不清,索性百步桥、百步桥这样叫。小区里找不出第二个百步桥来,绝对喊不错人。
百步桥在养老院里东搭搭,西搭搭,没几天就和楼上楼下都搭熟了。他起得早,在院子里扫地,阿姨叫他回屋,他就去楼道里扫。拿报纸,拿牛奶,百步桥头总是一个冲过去,气力大,单手可以提好几瓶,依次敲门发给其他人。报纸拿回来,百步桥是不看的,他讲自己“一字不识识扁担”,看见扁担就晓得是个“一”。那根土黄的“一”同晾衣叉并排靠在墙边,老人喊阿姨干什么重活,叫百步桥听见了,提着“一”就率先出现了。
阿姨讲,这哪里是来了个老人,完全就是添了个长工。百步桥大笑,长工好,长工好。以前只听姆妈讲起旧社会长工,自家倒是没做过呢。
百步桥看新闻最认真,一张凳,一只茶杯,看完还要和客厅里的人讨论。他话多,又尽是些陈腐的说辞,张嘴就是小日本和美帝。听到这些,几个专喜欢静落落看书报的人,就要摘下老花眼镜,皱着眉走回房间里去了。更要命的是,百步桥讲话声音特别大,一句话明明只说给一个人听,一开口,所有人都听到了。
人家就讲,百步桥,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喉咙邦邦响做啥啦。
他甩手,不是啊师傅。他喜欢叫人家师傅。我们老底子在田里面,落雨了,吃饭了,生产大队要开会了,都是喊惯的,不喊么,老老远隔着几亩地哪听得出啦。
一说起田里的事,百步桥停也停不下来。见人吃西瓜,他就讲,现在的瓜地,还有几个在挑大粪啊,统统是大棚一盖,撒农药催熟的呀!见人吃桃子,他又讲,水蜜桃啊,黄桃啊,什么好卖种什么,他们才不管时令呢!说得人难以下咽。刚捧起碗饭,他又要开口,现在大米都不香了,为啥,水污染呀。水不清爽,米就不清爽。
几个人听得不耐烦,就你们乡下顶清爽,好了吧!
百步桥讲,我们老早是吃得邋遢,做得菩萨。现在呢,晓得有猫腻,自家小菜全是另挖一亩地分开种的。鸡鸭也是放养,味道好。啊呀呀,新鲜鸭蛋剥开来,黄是黄的来……
乡下什么都好,那你还不回去,过来吃毒品做啥!
百步桥自知惹恼了对方,就不响了。哼着小山歌,往院子外头散步去了。
四
养老院里的人多半是要午睡的,百步桥不睡。吃过中饭,正是他精力顶旺盛的时候。他讲,争分夺秒啊,饭碗头一扔么,直接往田里厢冲过去了。这时养老院里静悄悄的,百步桥晓得自己讲话声音响,就到外面四处转转,边走边寻人说话。
百步桥走到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一讲水果的坏话,就被老高赶走了。他去杂货店旁边倚着,听母瓜子聊天,可是她们口中的家长里短,他半寸不接。他在老太婆的旧沙发上坐坐,受不住沉默的海洋。他去河边看人钓鱼,在草丛里逗野狗,到广场上锻炼体育器材,这些都用不着开口说话呀,多没劲道。
怪脚刀在路上看到他,就说,百步桥,进来看两副牌呀!百步桥摇摇手,往别处去了。大家觉得很奇怪,百步桥走来走去,小区里每个地方都到过,都说过话,单单是自家养老院对面的棋牌活动室从来不肯去。起先大家以为他不喜欢在里面打牌的人,实际上并非如此。打牌的人走出来,路上迎面碰到,百步桥照样一副笑脸同人讲话,他只是不进去而已。路过了,远远地看一眼,自顾自朝前走。
好在每到下午,总有几个农村老太骑着部三轮车过来卖自家种的菜。百步桥说她们的菜好,新鲜,就同她们坐在一起,帮忙吆喝,称斤两,空下来聊聊今年田里的收成。碰上长冬,早雪,庄稼人怎么办才能不蚀本呢。几个人就地开起了农业生产座谈会。
开到近五点,菜卖完,人走了,百步桥起身,好嘞,今朝的工分赚足了!背着两只手打道回府。他经过棋牌室,看上一眼,又往养老院的门口转进去了。
吃过晚饭,百步桥就不再出来了。小区里跳广场舞的,吃老酒的,乘凉的,散步的,他概不参与。所以很多年纪轻一点的上班族并不晓得小区里来了这么一个老头。年轻人的行程是老板规定的,百步桥的作息是太阳定下的。他讲,辛辛苦苦做了一天生活,太阳落了么,回去倒头就睡,谁还有气力出来白相啊。
夜里的养老院静落落的,和百步桥还没来的时候无差。他早早睡了,如果没有人半夜发毛病送医院,第二天他能稳稳地蝉联起床头一名。天微微亮,百步桥走到院子里,他喜欢对着露天水龙头刷牙洗脸,尤其是冬天,那样容易清醒。
百步桥走到门口,伸一个懒腰,像田埂上一只准时打鸣的公鸡。太阳出来,他要去买早饭了。
五
养老院里每天早上喝粥,百步桥不喝,血糖高的人吃多泡粥不好。百步桥的腌菜罐头从不蘸粥,都是中午晚上过饭吃的,有嚼劲。他讲自己以前,三碗米饭,夹两筷子酱黄瓜,实足能管上半天。到老了,一个人早上出门,偶尔点一碗小馄饨,半张煎饼,大多数日子里,百步桥还是喜欢便宜又顶饱的馒头花卷,边走边吃,算是一种早锻炼。可他实在是太早了,有时吃完回来,上班晚的人都还没出门呢。
百步桥就是在每天清晨的徒步路线中,意外发现了小区后面的那块野地。从广场穿出去,翻过一座桥,靠河两侧,南面盖了新楼,北面仍旧荒着。百步桥兜来兜去好几趟,反复侦查,确认没挖过地基,也不见建筑工队,他很放心,终于在某个上午拍板做主,挑起一根扁担走过去了。
草编帽,袖套,黑色胶鞋,百步桥从最靠河的那块地开始施工,打水方便。挖松,划区,洒种,冲水,再用手掊好,被推土机压过的泥地上,悄悄浮现出一小块一小块齐整的豆腐干。那几天工夫他当真是早出晚归的,中午回屋吃几口饭,匆匆又出门了。
百步桥下了地,就没空说话了。他一脸严肃,只顾闷头走路,引得一群老年朋友心里万分纳闷,这老头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没过几天,消息传开,百步桥去河对面开荒了!几个动作迅速的老太太闻风紧随其后。她们买了种子,全副武装,翻出家里那些不像样的铁制农具,声势浩大地往河边去了。
就在百步桥播种的地边上,人们飞快地瓜分了余下的领土。放眼望过去,小区里闲着的老人都出来噶闹忙了。有些下放过农村的,几十年后重扛锄头,兴致极高。不过有几位老太太到底不行,身板弱,手又生,在自家阳台上种点葱和辣椒还可以,下了地实在吃力,一桶水提上来就走不动了。太阳底下蹲着歇一会,再站起来,又犯头晕了。百步桥就走过去,扶好坐稳,进行教学指导,怎么弄,怎么弄。他讲的并非方法,也非步骤,而是一些庄稼人的小窍门,怎么样提水省力,怎么样不伤腰。末了,他讲,大家随意弄弄,最近雨水好,总归会生出来的。
正是细雨回暖的几天,托百步桥吉言,地里很快就出芽了,老远望去,河对岸隐隐多了细细密密的绿色。此后的一年多,这里几乎成了小区的秘密生产基地。而关于这块荒地的开垦,百步桥可以算的上是伟大的哥伦布了。
六
出了芽,百步桥就笃定了,早晚往河边跑几趟,顺便指导一下左邻右舍。老太太们和他混得烂熟,常常约好了一道过去。她们晓得,有百步桥在,自己的菜地黄不了。其中不少人是听信了百步桥那句,菜场里卖的都有毒,顶放心还是自己种!于是原本站在河对岸看热闹的人,一时间都跟风下地了。种菜的,养鸡的,搭瓜架的,小区刮起一股南泥湾开荒的热潮。闲置多年的地产,眨眼变成了菜园子。
空下来,百步桥就跟人讲解农业时令,什么天会下雨,什么云刮什么风。人们听得起劲,百步桥高兴极了,他讲,想不着隔了这许多年,我阿华又搞起生产大队了啊!
大队长百步桥责任心生起来,地里面一草一木都要关心到底。瓜藤要一根一根撩起来挂好,不能挤,否则长出来碍了旁边的,彼此都结不出大的。无花果和枇杷树快要长果实的时候,得用细细的鱼网罩住,这样麻雀飞过来,嘴伸不进去。但是那网又不能太密,自己的手要能自如地伸进去。见好就摘,晚了落地,还没吃就烂了。冬瓜,南瓜贴着地面长,要时常剥开叶子,晒晒太阳透口气,夜里再记得遮起来。小青菜,空心菜,生虫是正常的,不能乱喷药水。诸如此类的诀窍,不下地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出来。老太太们在地里聊天的时候,百步桥就蹲下来,一棵一棵看。农民干活不说话,分了心,就要错过那些藏在枝叶背后的熟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