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父亲的故事(小说)
父亲出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我和母亲是从父亲留下的字条,知道父亲出走的。
母亲铺床睡觉时,发现了压在被子下的字条。母亲不识字,她问字条是不是我写的。我说不是。接着,我就从母亲“你来看看”的声音里,听出了母亲的紧张。我来到母亲的面前,看到母亲不安的神情,以及字条在母亲手中如风中一片颤抖的叶子。我觉得母亲太大惊小怪了,联想到一只鸡被人捕捉时的紧张状态。
父亲的字条说他得了肝癌,不久于人世,是一个只会花钱的废人,说他死后还要花钱,想想家里还要过日子,想想人穷没人管,想想人死肯定有人管,这与在家的结局没什么两样,所以出走了。父亲说他对不起我们,让我听母亲的话,孝顺母亲,让母亲遇到合适的男人就改嫁;并告诫我们别去找他,说这只是花钱的徒劳之举,让我们当他已经死了。
我读字条时,声音越来越轻,眼睛越来越花,脑袋越来越空,读完就傻了。我不知所措。母亲越听越抽泣。我读完信的时候,母亲啸了声,伤人那!真伤人那!就瘫坐在床沿上痛哭起来。
我和母亲都不知道父亲得了肝癌,也想不到父亲会得上肝癌,会和即将死亡沾边,更想不到父亲会出走。
我家的吃穿用度,都靠父亲做工挣来。父亲是家中一员的概念,就像家里墙壁给我的感觉:坚实而稳固。父亲还一直是我眼中的硬汉形象,他一身强健的肌肉让我深深羡慕。我总是巴望自己长大后,也能像父亲这样健壮如牛。
父亲是手艺很好的石匠,他每天很早起床,去工场做工,傍晚归家。父亲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咕咚咕咚地喝尽满满一茶缸的水,之后,他会直直腰,再到碗橱里拿上一个馒头,坐进阳台的椅子里,边吃馒头边望远方。父亲沉默少语,晚上几乎不出门,就在看到父亲字条的那个晚上,母亲还很纳闷地问我知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在听见我说不知道时,母亲还说了声奇怪。
父亲出走之前,假如还有什么征兆的话,就是带着我去了一趟爷爷奶奶的墓地。
父亲为爷爷奶奶的坟添加了一层新土后,就默立在坟前。那天,父亲流泪了。父亲以前从不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流泪的。之后,父亲又朝着爷爷奶奶的坟磕了三个头。当他缓缓站起身后,就向我说了声走。父亲没让我磕头,他以前总是要我在他之后磕头的。
我们到家后,母亲还好奇地问父亲,今天又不是什么日子,怎么去上爸爸妈妈的坟?父亲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阳台的椅子里坐了下去。之后,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望着远方。
我和母亲以为他在想念爷爷和奶奶。他以前上完坟到家后,也是要在阳台的椅子里,这么坐一坐,这么发发呆。
母亲大哭了一阵后,想起什么似地跑到我的叔叔家。母亲一遍遍哭着说,人死在外面可怜啊,可怜啊,伤人那,真伤人那!
叔叔看到父亲留下的字条,先是语无伦次,连连吸烟,接着,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声,赶紧去车站。
我们来到车站的时候,白天喧闹的车站仿佛已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广场中央那盏昏黄的灯,仿佛无力向周围的漆黑放射他的光芒。灯光里的两辆客车,也仿佛睡在它们的阴影里。我们找寻无果,母亲的泪水,像条看得见的小溪。
我们正不知所措地商议着如何寻找父亲,母亲突然喃喃自语,急速走进她和父亲的卧室。当母亲数完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母亲又哭着对我说,你爸爸为什么不带钱呢?他怎么过啊?
父亲出走的消息,像突然的一阵大风,吹遍门口的家家户户。我也从邻居们的口中,知道了父亲曾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父亲当时还赞叹故事里的男人是真正的男子汉,说他若得了绝症,也绝不连累家人,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邻居们说父亲是好人,说父亲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在陌生的地方真可怜,说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邻居们还替母亲想出各种寻找的主意。最后,他们一致说父亲既然没带钱,坐车肯定不方便,应当不会走得太远,赶紧四处找找还来得及。母亲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点头。
母亲和叔叔的寻找,正如父亲说的,是花钱的徒劳。当蓬头垢面的他们到家后,门口的邻居们又来听取消息,之后,说着父亲是好人,真可怜,摇头叹息着走了。
父亲的出走,让我觉得仿佛是我在出走,出走到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觉得思维仿佛石头般僵硬,觉得家里突然变暗,觉得家里少了什么,觉得家里很陌生。尽管父亲在家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但让我觉得家的完整与安宁,觉得生命中的美好,只要有父亲存在,是想延伸多远就能延伸多远的,而现在,这份美好总是终止在脚下的黑暗里。父亲的出走,让我回家的时候,尤其在开门的时候,心总是激动得怦怦直跳,总以为能突然看见父亲。我相信父亲是舍不得我们的,是肯定会回来的。
每当想到父亲破衣烂衫地躺在路边,躺在行人匆忙得没有眼睛的脚下,独自忍受病痛,然后孤单单死去。想到父亲会在警察的种种猜测中,在没名没姓的身份中,彻底从大地上消失。我心如刀绞,脚下无力,整个人像堆泥似地要瘫下去。我相信倔强的父亲既然放弃了亲人的关怀,肯定也会拒绝他人的同情。
母亲在父亲走后,更是沉默寡言,经常吃着吃着饭,就落泪,经常坐着坐着就落泪。这期间,除了上学,母亲不允许我出门。一次,因为老师拖堂,我回家稍晚了些,母亲不听我的任何解释,抓起扫帚就使劲打我。母亲边打边说,你也想不回来急死我?
父亲出走后,母亲曾去过医院,见到医生就问他们有没有给父亲看过病。终于有位医生说他好象是给那个名叫陶家顺的人看过病,说陶家顺的确得了肝癌,并至多只能活两个月。
陶家顺就是我父亲的名字。
自此,我与母亲的心理压力突然变大,且越来越大,我们都怕父亲的死期渐渐临近。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把父亲出走的那天,当作医生所说的两个月的开始。我们巴望这两个月的时间就是永恒,希望后一天只是前一天的重复,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父亲出走的那天。但我们改变不了每天日出日落的变化,我们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一天天消失。我那时经常半夜醒来,而当我轻轻走到母亲的屋子门口,总能看见母亲坐在床上,在漆黑里流泪。
距离父亲出走整整两个月的那天。母亲烧了满满一桌的菜,买了酒,母亲用祭奠爷爷奶奶的形式,祭奠父亲。母亲一直站在空空的椅子旁,流着泪,喃喃自语。很久之后,母亲再次泪如泉涌地对我说,过来给你的爸爸磕头,不管他是否还活着,你都给你爸爸磕磕头。
祭奠父亲的时候,我的悲痛仿佛找到了落脚点,我仿佛找到了接纳我痛哭的双手,我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
但就在第二天,我们收到了一张金额一千元的汇款单,居然是父亲寄来。
我和母亲一阵狂喜。我们从父亲能寄回这么一大笔钱的事实,和距离现在没几天的日期上,猜测父亲应当还活着。但我们也想到这可能是父亲的最后的钱。我们伤心父亲拖着病体艰辛挣钱。我们被父亲为家里尽最后的责任感动得痛哭流涕。最后,我们还是为汇款单上有地址而高兴。我们仿佛看到了父亲。我们破涕为笑。
家门口的邻居,也跑来祝贺,都说父亲真好,有病还在为家尽责任。有的干脆就说父亲可能是被误诊了,可能根本就没病。但也有人对母亲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做好思想准备,也许陶家顺真的回不来了,才把钱寄回来的。我和母亲又紧张起来。但一切都是猜测,没人知道实情,我们喜忧参半。
第二天,母亲和叔叔按着汇款单上的地址去找父亲。我要一道去,但母亲说我要读书的,说她会要把父亲接回来的。
一个星期后,母亲和叔叔回来了。父亲汇款单上的那个地址是假的,母亲他们走遍了那座城市的所有派出所,也没查到父亲的踪迹。
尽管生不见人,让我和母亲沮丧,但死不见尸,让我们相信父亲可能还活着,说不定还会收到父亲寄回来的钱。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天过后的每一天,我们需要知道父亲还活着。
第二个月,我们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我们不甘心。我们相信父亲可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延误了寄钱的时间。我们在不安的煎熬中等待着。到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我们还是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当母亲撕去这天日历时,母亲哭了,我也哭了。但我们并不死心,我们相信父亲活着,说不定还会寄钱回来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和母亲也就一天天感到父亲死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月,母亲哭着对我说,你爸爸不会再寄钱回来了,你爸爸不会再有钱寄回来了。母亲就这么哭着找出父亲的一张黑白寸照的底片。母亲要把它放大,作为父亲的遗照。
就在我和母亲伤心地走出照相馆,走到看见家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邮递员在敲我家的门。我和母亲惊呆片刻,就飞奔着冲了过去。
父亲又寄回来一千元,地址还是上次的地址,但这足以让我们相信父亲还活着。我们虽然难以想象父亲的具体处境,但从父亲隔了三个月才再次寄钱回来的事实,断定父亲挣钱不易。我们虽然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不写他的准确地址,又为什么不回家,但我们已经很高兴了,我们坚信父亲还活着。
一个月后,我们再次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千元钱,我们觉得父亲的健康状况肯定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我们更加高兴的同时,也更加想不通父亲为什么总给这个假地址?为什么也不回家?
随着我们每月收到父亲寄回的一千元钱,也就越来越相信父亲肯定是活得好好的,否则不可能每月有这么多的钱寄回来。我们关注的视线,也就落在了父亲为什么不给出他的真地址,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上来。
猜测最多的,是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说得母亲惊慌失措,说得母亲赶紧用医生说父亲的确是得了癌症,并且只能活两个月的话作为反驳。当有人说肯定是医生搞错人了,说如今的医生都是蠢蛋,没几个会真正看病后,母亲再次来到医院,找到那个说给父亲看过病的医生。但那个医生说他已经想不起这件事了。医生的话,当时就让母亲脸白如纸,眼里失去光泽,像口枯井。
我也因此疑心母亲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严重伤害了父亲,导致父亲不愿回家。我相信父亲不愿回家的理由,肯定只和母亲有关,我想即便是父亲真的在外有了女人,是不会连我都不要的,父亲经常说我是他的命根子,是他最亲的人。
但我又从父亲和母亲平时关系中,找不到母亲有什么让父亲足以出走的理由,我觉得母亲和父亲也许有着我不知道的严重冲突。我因此问过母亲,但母亲说,家里的事都是你爸爸做主,我没什么地方得罪你爸爸的。我想想也对,母亲的确属于那种夫唱妇随的女人。但我对母亲却还是有了心理上的阴影。同时,我越是深想父亲为什么不给我们真地址,以及不回家的原因,也就有些反感父亲。毕竟钱和父亲在我的心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再以后的几个月中,我们还是按时收到父亲寄回家的一千元。母亲起先在收到钱的时候,会说,好好的家不回,光寄钱有什么用。后来母亲会恶毒地说,猪一样的东西,连个音信也没有,就知道寄钱,钱能代表一切。
我虽然更加反感父亲为什么光把钱寄回来,而人不回家。但我更加讨厌母亲越来越恶毒咒骂,以致于越来越怀疑母亲在我不在家的时候,肯定严重地伤害过父亲。我把父亲不给我们地址,不归家的原因,统统归结在母亲的身上,因此恨母亲。每当母亲恶毒咒骂父亲的时候,我不是不作声,就是抬眼翻翻母亲。
转眼一年过去,当我们习惯了父亲只知寄钱回来的时候,父亲突然又不寄钱回来了。一个月没有,两个月没有,三个月还是没有,我和母亲又陷入了恐慌中,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死了,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我们不相信一个每月能寄一千元回家的人会突然死去,但我们也处在极度的不安中,我们更希望父亲活着。
我们不安地度过四个月,父亲又寄钱回家了,而且是一下子寄回了四千,这就让我们坚决相信父亲活得好好的,至于他不回家的理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回来了,也不想要我们了。每当母亲拿着汇款单,流着泪对我说,你的爸爸肯定活得好好的,他根本就没病,他是不想回家,不想要我们了。我对母亲的话,也就绝对深信不疑。我不再恨母亲,只恨父亲。
以后,若是母亲先拿到汇款单,她会抖着手上的汇款单,愤愤地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好爸爸,不要老婆不要儿子不要家的东西!若是我先拿到汇款单,我会指指汇款单,对母亲说,他又寄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