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李白《寄王屋山人孟大融》诗中的“劳山”，即指位于山东青岛、黄海之滨的崂山。是中国著名的旅游名山，被誉为“海上第一仙山”。主峰巨峰（崂顶）高1132米，为山东省第三高峰。崂山古代曾称劳山、牢山、鳌山等，史书各有释词，说法不一。当地有偈语赞之：“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
　　 2017年5月20日，两千余名来自世界各地的长跑健将和越野高手，齐集于风光旖旎、海天一色的山东青岛——崂山大河东客服中心。山东崂山100公里国际山地越野挑战赛，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拉开了序幕。7时整，江西明月山户外队的三位队友：明歌、橙子和我，神色肃穆地站在100公里越野组的起跑线。随着发令枪响起，客服中心一股奔腾的五彩潮汐，紧贴于崂山东南岸的山脚，沿着海岸线的油路往东狂突。
　　 我更想象不出太白所见到的崂山，是如何地贫瘠与荒凉。但此刻呈现于我跟前，是此等地美丽、大气与慷慨：天空无限碧蓝，大海无限辽阔，山峰无限巍峨。城市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花木葱绿盎然。浪花深处，一群群海鸥低语，一排排渔舟暮归，一粼粼波光欢跃。远眺云盘苍岭，鹰击长空；近看白浪滔天，鱼翔浅底……崂山山下各种不知名字的山花摇曳春光，白得耀眼，黄得心悸；月季花将怒放的姿势扩展到海边，尽显媚态；石榴花和熟透的樱桃，映红了沙滩和游人的脸。
　　 而我，在那段匆忙的行程里，丝毫没有诗仙的潇洒和从容：“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我弃尽了“与仙人扫落花”的闲情，踏着用汗水和痛苦浇铸的征程。前方有100公里艰苦卓绝的旅途，正等着我去挑战——这项“臭名昭著”的国际赛事的橙色参赛服上，印着两个醒目的半隶半行的黑字：“求虐”！让人见之不寒而栗，凛凛生威。两个言简意赅的汉字，却诠释了参赛运动员们所有复杂的心情：“求”是他们此刻的精神状态的积极体现；“虐”为本场比赛内容的真实写照。“魔鬼赛道，神仙风景”，是参赛者们对赛道“虐度”的概括。自去年举办了首届越野挑战赛后，“极虐赛道”吸引了无数“求虐”高手的眼球，江西明月山户外队也是众多慕名者之一。
　　 “与其苦练穿墙术，不如逐鹿山海间。”
　　 比赛飞奔的人流，经东麦窑桥向流清河挺进。4公里后，至流清河村庄左转上坡，沿一条村级水泥路进山，朝天门涧和南天门方向而去。进入林区后，我逐渐体会到了“魔鬼”赛道残酷的一面：山路崎岖，乱石横亘，沟坎森严，令人手忙脚乱，猝不及防。更是那狭窄而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被一股庞大喧嚣的人流填充、挤压、拉长，严严实实地拥堵一块。不过大家并不慌乱，虽有心超越，却将谦让进行到底。其实，参赛选手们心中各有帐本，此刻远未到兵戎相见、短兵相接的地步。比赛刚开始，残酷的较量还在后头，所以大家一起挨着还乐得逍遥。
　　 趁着闲余，我兴致勃勃地端倪起山海相连、波光潋滟的崂山，像品尝一盘丰盛的海鲜大餐。崂山景色的独特之处，在于树与石、山与水、天与海、道与神的神奇交融，浑然一体。你根本无法分辨：城市，村庄，山色，海光，道观和心境。烟波在阳光下映射得虚幻缥缈，将心灵的天空，拓展和推移到了太极；波涛翻滚的海面，总能牵动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暗潮，却下心头。连拂拭耳鬓的潮湿的风，既夹带海水浓烈的腥味和盐碱的咸涩，又裹着江南余存的温婉与羞赧。此去前程，纵然追赶的脚步与心气，无限豪情万丈、壮志凌云，却不能掩盖“壮怀激烈”和“八千里路云和月”背面的心虚。然则，光华之中从脸颊与指尖滑过的熏风，总那般柔软、细腻和妩媚，又轻，又滑，又嫩，像极了江南雨巷里扭摆的腰肢，如一袭“杨桃岸，晓风残月”的沉吟与婉约。海边、沙滩、山岭的阳光也是酥软地，相同的。相约一起在云层内休憩，在浪花顶跳跃，在树荫里缱绻，在时光中依偎，又在你目光的挑逗下消失。
　　 明朝陈沂曾书《劳山》：蓬莱之山乱插天，大劳小劳青可怜。
　　 清秋播荡入沧海，落日缥缈生晴烟。
　　 眼前此景出人世，便可羽化凌飞仙。
　　 挹取南溟酌北斗，枕石大醉云峰巅。
　　 其实此次我从报名到参赛，就如心中搁置一坛发酵的酸酒，纠结了许久。几个月来，心底一直被沉甸甸的赛事压着，对于尚未角逐的比赛，内心蠕动莫名地紧张和抵触。一是之前从未经受此等大强度的挑战，且衡山50公里越野赛中恶梦般地煎熬，仍历历在目；二是我于出征前半月时，将右脚膝关节内沿的缝匠肌拉伤，尚未康复。所以赛前我为自己确定的比赛任务，便是跟随队友明歌和橙子，确保关门时间内完赛。何况，我和俩队友的参赛目标非常明确：绝不奢求争名次，而以“体验生活，挑战自己”为目的。让每一个不平凡的经历，丰富和炫彩一次平凡的人生，这才是我们参赛的初衷。
　　 约500米拔高——我们登上南天门顶峰，进入太清游览景区。当赛道第一个下降路段出现后，前队立刻疯狂提速，明歌更是力压两位队友一路狂飙。而被伤痛困扰的我，也被泄洪的漩流携卷，“泥沙俱下”。不一会儿，脚伤开始提示和拽住我吃痛的步伐，且越拉越紧，以致于不得不减速缓行。
　　 沿龙潭瀑布水库游步道台阶，下到海边，便到达了赛区的CP1补给点——八水河停车场。此处完成了11公里的赛程，我打卡用时：二小时十七分。和明歌、橙子仨人在补给点停留了约五分钟，稍稍补给后，便匆匆踏上了新的旅途。同时，我迅速从背包取出护膝，套在膝关节上。
　　 继续前行，左拐转上海边木栈道。再往前疾走一华里，即到达崂山太清宫广场。此段赛道属景区道路，较平缓。我将行走方式改为迈大步，以此调节身体状态，而明歌则小跑随行。但没过多久，我感觉到膝盖内沿的缝匠肌，缰硬，剧痛，拽紧我的脚步和神经。与其说我在比赛，不如说是在疼痛中挣扎。
　　 太清宫，位于山东崂山海湾之畔的老君峰下。崂山地处海滨，岩幽谷深，素有“神窟仙宅”之说。巍巍神山方圆百里，宫观星罗棋布，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之说，其中以太清宫最负盛名。据记载，汉时有江西瑞州府张廉夫弃官，云游此地修道。筑茅庵一所，供奉三官大帝，名“三官庙”。唐天佑元年（公元904年），道士李哲玄至此修建殿宇，供奉三皇神像，曰“三皇庵”，后称“太清宫”。金章宗明昌年间，全真道士丘处机、刘长生等曾在此弘阐全真道教。真人刘长生于此创全真随山派，信众甚多，太清宫遂成为道教全真随山派之祖庭。在太清宫广场，两位着黄道袍、戴青道冠的崂山道士，看到我、明歌、橙子仨队友拍照，主动靠前与我们合影。
　　 直到比赛结束后，我才认清太清宫广场，即为本次挑战赛23公里组的终点。此次赛事共设三个组别：100公里、50公里和23公里组。且分别于早晨7点、8点、9点仨时间点发枪。我之所以在此介绍，这个赛事最短距离组别的终点，一是今天我们江西明月山户外队共有13名队员，参加了本个组别的比赛；二是我最终将自己的比赛终点，离奇地定格于此地。不过这是后话，这个结局是此刻无法料到的。
　　 太清宫三皇殿后山巨石，刻全真道祖丘处机诗曰：
　　 烟岚初到上清宫，晓色依稀路径通。
　　 才到下方人未食，坐观山海一鸿濠。
　　 云海茫茫不见涯，潮头只见浪翻花。
　　 高峰万叠连云秀，一簇围屏是道家。
　　 赛后证明，从CP1到CP2的12公里路，是100公里全程中最平缓、最好走的一段。中间经过的最高点——蝈蝈笼顶，仅海拔约200米。由太清宫广场沿海岸线出景区的护拦网，进入一段原始森林的野路，朝崂山最东端的八仙墩而去。由于路况极好，我一路用快走替代慢跑，并不断调节伤腿的状态。且按照自己往常驴行的步速，甩开明歌和橙子二人。
　　 然而当急赶了四、五公里后，我的情绪越发急躁和沮丧：腿伤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恶化。再后来，不得不止步做腿部拉伸来缓解剧痛，并等候明歌、橙子二队友。这时，脑海中蹦出了两个可怕的字：退赛。但每当二字闪动时，都被我迅速抹擦，这是我最不愿接受的字眼。这期间我无数次将“退赛”的意念击败，并清理脑海残存的碎片。但想象总归美好，现实却是骨感的。赛道的残酷和腿伤的刺痛，使我意识到此行与二字越挨越近。现实已由不得你乐不乐意、接不接受，都硬塞给你——无情而冷酷。
　　 这人生的道理就是这样：对于那些开心的、好的东西，你可以选择性接受它；而对于不开心的、坏的东西，你想躲都躲不开。
　　 这时，更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朝我袭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后逐渐热闹起来。一队队着装鲜艳的跑友，“吭哧吭哧”地从身边掠过，无情地将一阵风和一串失落甩给发楞的我。这摩肩接踵、健步如飞的人群，既有100公里的选手，还有早8点发枪的50公里组别的选手。无须说明，50公里组别的前队选手赶到了。此刻，我的脑海显现出多个场景：在去年的衡山等50公里越野赛场，我以相同方式“追杀”32公里组别的选手；在行走鳌太、狼塔的路上，我以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之势，独领风骚；攀登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我以弱小的躯体与坚韧的意志，知耻而后勇，挑战生命之禁地……而现在，我被沦落为一头羸弱的任人宰割的绵羊，毫无斗志、毫无还手之力，亦无可奈何。
　　 这场脑海中的无比激烈的争斗，最终以我沉重的妥协而定局，我已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退赛。
　　 要知道，选择放弃永远比固守坚持，要艰难万倍。当这个决定占踞了整个大脑时，我便躲进道旁的树丛中，目送着明歌和橙子超越，掠过。犹如一片卷入水底的落叶，不溅起一丝涟漪。其实，我用此种悄无声息的方式，送别并肩作战的队友，实在是不想因此影响他们的情绪和斗志。我想给他们制造一种错觉：那就是我仍在前面冲锋，无须为我分神！
　　 这样，我借助一对登山杖的支撑，一瘸一拐地赶了三公里路。漫漫征途，虽处于热闹而激扬的人流中，却倍感孤单。上午十一点，我到达崂山最东海岸线上的一处海湾——八仙墩。剧烈的伤痛，让我不得不向候在道旁的志愿者求助。
　　 沙滩上的众志愿者见到我企鹅般的行走姿势，纷纷围上来询问：“崴到脚了吗？”
　　 “不是，是拉伤肌腱了。”我回答：“这里退赛怎么办？”
　　 “你退赛吗？我们呼冲锋舟来接你去大河东起点站……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帮你按摩按摩。你看看那边的风景——这里叫梦幻海滩，挺美的！”
　　 胖女志愿者春风拂面的热情，让我倍感亲切，感动得稀里哗啦。
　　 我环顾着眼下的海滩，心中咀嚼“梦幻海滩”四字的韵味。这片远离了城市喧嚣的海域，为崂山尚未开发的景区之一。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葱绿的山林，辽阔的大海，宁谧的港湾……碧蓝的海面，平静得像一张洋溢幸福的脸；波光在海面上跳跃，极似一群舞蹈着的精灵；明晃晃的阳光，驱散着隐藏于心里的阴霾。风，用细嫩的纤手抚弄游人的肌肤，丝丝如伊人如兰的气息；砾石，如无数沉睡了千年的老人，安详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时光静处，岁月不老，一切如此清静，安逸，平和。港湾，如一位喟然长叹的怨妇，似乎在期盼什么，又似在回忆什么，还是在悔悟什么？这里有山与海的完美融合，这里有天与人的和谐共处，这里有梦与幻的相互通达……哦，原来这就是梦幻海滩。
　　 明代成化进士蓝章《劳山》曰：遥看山色层层碧，渐觉溪流汩汩深。
　　 匹马迳寻萧寺树，老僧应识野人心。
　　 行云何意遮奇石，啼鸟多情和苦吟。
　　 不是将身许明代，便从逄子老山岑。
　　 我留在天高地阔、海天一色的海滩上，拍照、闲坐、聊天、看风景。与凛凛赛场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并不觉得孤独。沙滩上除一群热情的志愿者外，还有一位与我同病相怜且退赛的跑友，只是他为50公里组别的。这时，我见到海滩上出现大批23公里组别的跑友，从身边经过，才知道三个组别的赛道是重叠的。此处离CP2约3公里路程，离23公里组别的终点，也不过5公里路。等了约50分钟，当女志愿者呼叫的冲锋舟驰进了海湾时，我的手机响起了明歌等二队友的声音：他们到达CP2补给点。
　　 听到战友们的关心，我只得道出了实情：“我退赛了，正在梦幻海滩等蓝天救援的冲锋舟。”
　　 明歌听后停顿了一会，说：“CP2有医务人员，你到这儿来让他们检查下，再决定吧。”显然明歌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语气流露出惊愕和惋惜。
　　 我用极轻、极淡的语气说：“算了，我走不了了！”
　　 说到这，我迅速挂断了明歌的电话，两颗滚烫的眼泪脱眶而出。我开始为自己轻率的决断，而羞愧难当：我是来此参加比赛的，我停赛的地方应该在终点，绝不是在路上。对我而言100公里的路程肯定坚持不了，但再走5公里完成23公里挑战赛，难道不行吗？失败，那是懦夫为自己留下的最后说词；放弃，只是弱者逃避责任的另一种方式。其实赛场上哪个胜利，不是用意志和毅力硬扛下来的？
　　 冲锋舟停靠于海滩后，那位从50公里组退赛的跑友，在我接电话时跨上了冲锋舟。突然，一个念头改变了我此后的行程。我抓起放在沙滩的登山杖，向搀扶我登船的胖女志愿者说：不，我不退赛！我要走完23公里的比赛。
　　 就这样，我重返了23公里组的“极虐”赛道，踏上新的征途。
　　 出梦幻海滩，拨高约150米到一小山坡上。山坡另一面的海滨，一座由红、黄、灰三色屋顶交映的村庄，突兀于眼底。巉岩裸露的山体，平静包容的大海，湛蓝深邃的天空，五彩缤纷的村庄，在此融为一体。这里的鲜艳堪比于色达，却多了一份滨海的幽静和梦幻。这一路行来，着实辛苦却风光无限，每每都拨弄心中的琴弦。下山后，到海滨彩色村庄边沿而上，是两公里又陡又急的盘山公路。我意识到，这远不止志愿者介绍的5公里路。可不管如何，我都得硬着头皮往前闯。
　　 中午一点半，我艰难地走完盘山水泥公路，到达CP2补给点。用云南白药喷雾剂，简单处理了一下腿伤后，继续沿游步道朝太清宫方向下山。又一小时，我最终耗时七小时半完成了这条由裂痛铺设的赛道。到达23公里挑战赛终点时，户外队参加这个组别的男队友和明歌妻等，已于半小时内完赛。是守在终点线等队友的纯子，搀扶我冲线的。后来赛事组委员的工作人员，听了我的故事后，为我颁了一块23公里组的完赛奖牌。
　　 也许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当初的坚持，是多么正确和值得的事。
　　 之后，余下的比赛仍在无比惨烈的状况中，进行着。至次日凌晨三点半，队友明歌在50公里处踝关节扭伤，又忍痛坚持了8公里后，于CP6点遗憾退赛。橙子凭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力，孤军奋战，鏖战了29小时26分完成比赛。既战胜自己，更收获了一枚沉甸甸的金色完赛奖牌。
　　 明嘉靖年，山东提学邹善（江西安福人）题崂山诗曰：
　　 千岩万壑境萧疏，几日寻幽得自如。
　　 叠石遥连沧海色，华楼高按太清居。
　　 仙人洞悟阳生候，玉女盆迎日照初。
　　 试问同游蓬岛侣，可能此地即吾庐?
　　
　　 2017/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