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坎，这边与那边不再相见。
　　 一个痕迹压灭一个痕迹，碎了心肠。
　　
　　 1
　　
　　 时光是怎么从冬天来到春天的，又是怎么从昨年走到现在的？
　　
　　 暖风吹起满街柳絮，被盼着的日丽风和，在迷眼的枊絮中堆积着。诸多不宜掺杂如麻——为什么不愿意看到的，天天在发生，想看到的，又不是想要的样子。
　　
　　 沿时光而行，渐渐失去自我的知觉。在行人的洪流里，忘记一些存在，也不记得一些不存在。
　　
　　 一条路早就摆好了，向前走便是。
　　 东张西望，也并不会更改这条路的方向。
　　
　　 这个方向，现在升腾着无边暮气，从日记里弥漫开来，又迅急围拢回来，中心只是这样一句话：这世上，有多少走了，不是想走，而是无法再留：有多少人不走，不是对此地有多么深眷恋，只是因为被人眷恋着或凝固着，不敢也不忍消失。
　　
　　 2
　　
　　 说以上这些，不过是为了引出以下这些。
　　 百日痛记。我刚一打出“爸爸”这两个字，思绪就停滞了。
　　
　　 要说的万语千言都只能停留在心口。
　　 生年第一次，我悲哀地发现，具体又清楚地表达一份心思，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牵不出一个线头，把你留下的这一团庞大的悲伤，渐渐理清，从中找到一个明确的出路，让我在泪水里抬头，一字一句告诉你，我之所想与我内心的沉重。
　　
　　 在这百日里，我是怎样被包上了厚重的日常方式，恍如一切尚未改变，恍如已将你远忘，恍如这生活一如既往——每次提及你，都浮现着静态，恍如那断裂地撕喊，也是平常的事。
　　
　　 现在我就被堵在这些言辞之中，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我只是这样打着字，麻木地看着这个亮起来的屏幕，被堵着，竟然也没有空隙痛哭几声。
　　
　　 茧。
　　 这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概念。
　　 本来的疼，冻在“疼”这个字里；本来的剧烈感触，现在归于深海；本来的扪心向天，现在是沉静得如没有缝隙的流年。
　　
　　 爸爸，说到这里，我怎能不倍觉人生的可怕与悲凉!
　　
　　 3
　　
　　 我梦到你跟在我身后，我要带着你往前走。
　　 我要攀上一些假山，一些梅花枝子编成的假山。比我个子高一些，每攀过一个，都不容易。这样的路上，我有多么凄惶的心。
　　
　　 天是暗淡的，也看不清你的面目。我回头喊你——爸，快过来啊!
　　 你并不回答。
　　
　　 在说不清是什么世界的世界里，你站在离我隔着一些假山的地方，不很开心，也不很忧伤。你没有追上我。
　　
　　 我前面有一些异族人。服装是我描述不出的样子，他们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的模式里做着自己的事，并不理会我的焦灼。我混进他们的身形，却无法与他们对话。爸爸，那一刻我是何等绝望!
　　
　　 再次回头找你，假山已经连成一片，你被彻底隔住了。
　　 那时的天，不是天，是掉在地上的一片混沌。
　　
　　 我对妹妹说，去找你大哥，让他把爸接过来。
　　 妹妹站一个没有轮廊的庙宇里对我哭。
　　 她说，你忘了吗？爸已经回不来了。
　　
　　 我在梦里看那些异族人，看那色彩难辩的庙宇，看那凭空消失的梅花枝子，明白你已不是完全的你，你已成为音容笑貌这四个字。
　　
　　 爸爸你知不知道，最大的打击，是一个人被哭天抢地的经历压迫得再也发不出一点点声息，并不得到不永久臣服。
　　
　　 4
　　
　　 我梦到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但是叫不上名字。我手上有不尽的家务，一件接一件。你在门前的旧椅子上坐着，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事。
　　
　　 晒衣杆在我们眼前一动不动。也许我是想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洗一遍？然而，挂上一件，掉下一件，
　　
　　 最后的晒衣杆空荡荡的。
　　
　　 你起身走了，留下更多的衣服，还有钥匙，手机。
　　 我朝你奔跑，我说爸——等等我!我举着那些，告诉你不要遗落。
　　 但你走远了，那条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路，你已走了一半。
　　 你回头看我笑一下，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醒了的时候，我抽烟，看窗外。
　　 凌晨的风打在玻璃上，天上没有几颗象样的星星。
　　
　　 爸爸，我想到你长眠在一个九转盘旋的山上，从此耳边会常听陌生的山风，会不会非常孤寂；那里住的人来自各处，不知彼此是否已经熟识，是否相处和睦。你清冷又孤傲的性格有没有人认可？想到二叔的墓地在你的右侧后方，你们年轻的时候就做着相近的邻居，现在在大理石上，名字相邻着名字。想到清明扫墓时，大家摆好了水果，香烟，水酒，弟弟对二叔的墓碑说：二叔，过来吃饭了。你们能否在我们看不到的空间里，把酒而叹，长忆经年？想到你们出生的小村庄，还不知道它已是你们无法回去的故乡——那里的青草现在又长高了，土地有了新的一年的长势，但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爸爸，这过程何异于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剪子，一根根，剪断阴阳之间的游丝!
　　
　　 5
　　
　　 还有更多的梦，我与你在那里，说着人间听不到的话，做着醒来就忘却的一些事情。
　　
　　 写出“忘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是多么懈怠啊爸爸。
　　 我是一个有各种奇异之梦的人，并且能够十分清唽记得所有细节，然而现在我是因你的逝去而快速苍老了吗？我无法再把梦中的一切用文字还原了，它们发生之后就走了，不留给我真切的记忆。
　　
　　 这些无眠时光使我恍惚——到底现实是梦境，还是梦境是现实？那么长久相依的至亲，忽然就没了踪影，忽然就让人想死于一种没有结果的疑问——在越来越高叠的人生内容里，我们共渡的那些苦乐，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后念想，还是我们想念你时的刻骨痕迹？
　　
　　 爸爸，这一程六十六年的路，你把它走断了。
　　 你只留我在梦中，一遍一遍遇到你，我带不回你，也追不上你。
　　
　　 从查出病症，到撒手而去，一年半时间，是我这一生与你说话最少的时间。我怕你说起你的病，我怕我故作的轻松在安慰之意上现出漏洞。
　　
　　 令人痛惜的愚昧制造了不可宽囿的遗憾。
　　
　　 所幸我留下了一些有你的小视频，及你拍的小视频。但我几乎没有再看。我不能让它一次再次告诉我，这些声音与画面里的你现在真的已经消失了。但我也永远不能删去，我必须把你放在一生中的一个叫永恒的地方，以便在以后各种无助无依时，还能找到一个虽已遥不可及却无人可代替的支撑。这个力量，是绝无仅有的。
　　
　　 爸爸，从前我认为的生命里的很多欢欣与悲伤，现在都变得轻了。
　　 本来我也是一个并不热衷于现实中所谓得到的人，现在就更无所谓了。
　　
　　 爸爸，人生最大的苦楚不是失了什么，败了什么，而是艰难地渡过了一个难渡之关后，万千想做的事，都再没有意义，曾经有意义的事，都无家可归。
　　
　　 6
　　
　　 那日山风很凉，阳光明亮。
　　 偌大的一个所在，静悄悄的。
　　
　　 曾经那些轻盈的，激越的脚步，走到这里就消失了。
　　 他们的千百样人生经历写到这里，就成为天书，不着一字。按轮回之说，送来的那个日期便是一个新的开始——然而，那个新的开始到底是通向哪里呢？
　　
　　 生命本身是一件神奇而玄妙的事。
　　 但生命存在的过程中，从不曾有人亲见关于生命的神话。
　　
　　 人是活在极为卑微又无知的自我诠释里的一个生物——懂得多少，或拥有多少，都不过冰山一角，至于谜底，则永远是无底之谜。这与智慧无关，与了悟无关。有关的是人类本身的桎梏与局限。正如一个蚂蚁，有可能掌握一些蚁类的来龙去脉，却无法也绝不可能说出草木与鱼类的悲欢。
　　
　　 多么悲哀——知道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
　　 我们来人间一回，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有始无终的过程。
　　
　　 相守的人过了这一程，就不知下一程在何方。
　　 带着这样的心思，让我如何不心如刀绞。
　　
　　 我们跟你说了很多话。说的最多的：也不知你能不能听到啊。
　　 能不能听到呢。问谁呢？谁会回答呢。一离别便是天涯，天涯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天涯，怎样奔跑也是终生不能再见了。
　　
　　 站在你的墓碑前，我们为你拂去这百日的尘土，换上新的花，摆上各种水果，这些安慰我知道只是自我安慰。生者能眼见逝者离去之时的苦，逝者却永不能体会生者日日抗在心上的负累。
　　 不管这生者与逝者之间，有多么亲密。
　　
　　 金箔化作火焰，火焰化作蓝烟，蓝烟随风飘远。
　　 爸爸，当我离开，回头看那座曾经陌生的山——现在是你的家——这情形我无字形容，便任它一次又一次在心上的一个地方，滴下血来。
　　
　　 2017年6月2日 父百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