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孩子,要跪你就跪在阳光下(散文)
周末,答应陪妻子逛街。望了几回,窗外的落雪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命令下来,只得跟随“领导”步入一片不乏温馨意趣的纷扰。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因为地表尚暖,雪落无痕。雪落虽然无痕,而地面的湿印仿佛在说:有点儿冷。
往年,冬天到任之后,也会做做样子给你来个下马威,但两三天的冷脸之后也就和颜悦色了。往往是过了大雪,才正二八经地司起职来;以至,总叫人担忧会不该又是一个暖冬吧!今年冬天感觉有点不同寻常,神情一日胜似一日严厉。一夜之间,街面上行色匆匆,一副大白口罩几乎遮盖了城市的一半面孔。
从公交车上下来,发现雪居然停了;居然没有起风,太阳也显得比往日温和。天幕的四周凝滞了烟尘,有那么点儿说不出感觉的悒郁。行人、自行车、小轿车,同一片蓝天下展现不同的速度与层面。街柳枝头,经冻后卷缩的叶子,带着颤动的阳光飘落,如一声灰白的轻叹,一丝淡然的嘲讽……
这条商业街汇聚了物质过盛时代的特征,这儿似乎永远没有冬天,永远春意盎然。置身其间,感觉两只眼睛不够用,同时置疑耳神经对混响声波的分辨能力。妻子喜欢来这儿,大多数是空着手来空着手回。看上眼的东西嫌贵,便宜的又看不顺眼,也就润一润眼目,收获三分感叹并七分的委屈。回家之后,忽然间感觉嫁给我是个错误?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愿多想,生怕在不经意之间加重了内心的负疚感。离开老家的县城十来年,一路漂泊,兜了一大圈,来到当年读书时心慕的这座城市落脚,感觉已经不易。
我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来这儿了,这条商业街的确没有因为时间或季节发生太大的变化。至少有一点还没变——那个扎着两支朝天刷,大不过四周岁的小女孩依然双膝跪在维多利亚商场的橱窗前,朝着大街的方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来来去去熙熙攘攘的人流机械地点头叩首。小孩的膝下加了一块难以分辩颜色的棉甸子,上身多了一件桔红色的羽绒棉袄,稚嫩脸蛋上有几道用手抹泪留下的污迹……经过的人像被传染了似的,大多会停顿片刻洒些许同情或怜悯的目光在小孩的身上。小女孩如同机器人只管节奏地、惯性地磕、磕、磕、磕……并不为偶尔一枚硬币落盘的清响动容。
好心做了坏事我们却往往不自觉。细细想想,妻子说得很在理,我们的恻隐之心,我们的施舍行为,恰正迎合了泯灭良知者骗取同情与怜悯的心理,催化了人性的变异,助长了灵魂的扭曲,是一种变相地纵容罪恶的行为,以至将更多无辜的孩子推向了苦难和屈辱的深渊。为了让这样的孩子即早从“机器”状态中得到解脱,的确不该动辄就“心太软”。每当置面此情此景,内心坚硬地回应说——不!
如此下去,我们的神经会不会变得越来越迟钝。
也许,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或者某个角落关注着这孩子的,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或者父亲,确实是因为某种非常境遇,某种难言的隐情,心头滴着血……
不同的社会群体,不同的生存状态。《北京人在纽约》的开篇有两句很精典的台词,大意是:纽约是天堂,纽约也是地狱。同一座城池,两种极为反差的感受;而那座城市属于一个社会保障体系相对健全的国家。而我们至少在目前,除了吃官饭的,除了已经握有资本或者掌控市场与资源的精英们,除了……大抵如我辈靠“打工”谋生者,多数人没有可被抓着的“把柄”,所以“后顾之忧”是不存在的;而“前瞻之虑”像玻璃窗上的烟尘,屡拭屡积,屡积屡厚。就业形势如此严峻,何况超过三十五岁就要被框出“人才”圈外;你又不可能左右老板吐故纳新、更换新鲜血液的举措。创新是永恒的潮流。
上周的一天中午,下班回家差点和楼道里出来的中年汉子撞个满怀。那天天气很冷,而那汉子头上热气蒸腾,汗水给谢了顶的额头额外镀了亮光。汉子木然地走向门外的平板车……我动了恻隐之心,协助他将三张百十多斤重的“大白板”背上了六楼。背板的人感叹说:他从单位下了岗后,连养老保险金的集体部分都得自己缴纳,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加上一家人的生活消费一年下来少则一万八九。他在原单位是干行政的,没什么专长,只好受这“笨苦”。望着风尘仆仆蹬车离去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将后某一天的影子。
发现自己比一般概念上的“小人物”还要渺小——所有的同情,原来出于对自身忧患的考虑,是一种心理上的预付或者储蓄。
前些时候看到的——一乞丐模样的男人蹲在下水道口拣拾饭馆垃圾的一幕,重现眼前。其人其境虽与自己毫不相干;然而,就如梦中吞食了一只死耗子。虽然那只是梦,是一种虚幻;然而那种粘连在意识深处的阴影,那种由细胞内核裂变放射的反胃,一时间怎么可以挥得净。回到办公室,那一不堪入目的画面,在眼底不住的闪来闪去,整整一个下午,被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包围着,那近乎于神经敏感的郁闷,最终定格为一个硕大的问号:如果生命处于该种状况,苟活与否!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生存与死亡……生存是幸福的前提所在。生存与幸福的关联,如同皮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而,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我们是为了生存而生存,还是为了追求幸福而生存?生存作为人的一项基本权利写进了法律,如果有一天能给这项基本权利前缀一个修饰成份,改写为:幸福地生存。
芸芸众生,以各自的方式,向自己的理想境况奋争,尽管有许多是无意识的。这其间,就有一些不道德的行为,诸如这小女孩幕后或许隐藏的泯灭人性良知、将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不耻行径。
“存在的总是合理的”,这一命题,赋予不合理的存在以合理的籍口。
扯得似乎太远了。
半面商业街转下来,两人手里并未增添新的物件,倒是肚子有些饿了。回家途中,妻子决定在华联商场下车,进超市买点食品。
下雪天不冷融雪天冷。可能与飘过一阵子雪有关,日头虽比往常温和了许多,但空气有些发潮,走进楼阴里四五步,一股彻骨的阴冷渗入毛孔,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前边围拢的几个人移步走开,又一幕不忍目睹的画面闯入眼帘: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学生装束,双膝跪着书包上,脸深埋在胸口与操起的袖管间,面前的地砖上一行工整的粉笔字:我是一名学生,受网友欺骗来到此地,现身无分文……
妻子拉我一把。走前几步后,她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全是骗人的鬼话,两天前我就见这个女孩了,当时写得是上了网友的当来这儿找工作,结果没有着落。有两个打扮入时的姑娘,给了她十块钱,并想带她走,帮她找份工作,她摇头谢绝了人家的好意。一看就是骗子!
——骗子。一个花季女孩,正值清纯如水的年华,和鬼诈、多变的“骗子”联系在一起?
我想到了不久前的一次“施舍”经历。那是今年秋初之时,我步行回家,人行道上边走边想事,冷不防被迎面走来像是母女俩的给叫了暂停。我以为她们要问路。那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一脸的谦卑:我们母女俩来贵地投亲,亲戚没找到,带的钱都用完了,流落街头回不了家,希望大哥您出手相帮——一顿午饭钱也成!
那女孩也就十六七岁,面色稍黑:叔叔,请帮帮我们吧!
说完不胜羞愧地低下头。
我几乎未做考虑,从皮夹里找出五元零钱,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钱,却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大哥,能不能多帮一点,把您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们到家后保证还您……
我笑了笑,绕开那女人径直向前走去。女人目光里不经意流露的贪婪和少女脸上尚未脱尽的稚气,在我的脑膜上相互撞击。因为害怕遭人讥讽,这桩事我没对任何人谈起过,今天得以把它从秘密档案中删除。
不同于维多利亚门前那个三四岁的小孩,十七八岁的女孩应该有支配自己行为的能力。她们自觉、自知、自动、自主地设局骗人?将花季少女与骗取善良者同情心的行径联线,就如同最初把美丽的罂粟花和污浊的鸦片烟联系在一起,让我难以接受。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啦?是不愿受到泛滥于人世间的诸种欺诈、虚伪行径的愚弄,而使的人心变得越来越冷漠、麻木;还是我们自身出了毛病,我们骨头里潜在的刻薄与自私刻意寻找逃避的借口?是明智的选择,还是道义的缺失?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做真时真亦假”——何必非要这般叫真儿!不如索性来它个真亦做真,假亦当真——假做真时假亦真!麻麻糊糊,甘当傻瓜,任由嘲弄,心理保持平衡!
转过楼角,走出阴影,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阳光的暖流遍涌全身经络,瞬间的眩晕,别样的心情。不由地回头,那女孩,那如雕塑般跪着的女孩,距离阳光地带也就几米远。究竟她是为了博取更多的同情,甘愿让明净的心灵浸透阴影;还是以这种自戕的行为,无声地谴责世道的冷漠!
二十年前,诗人张烨曾经为一个乞求的女孩写过这样的诗句:你低垂着稚嫩的脖颈/默默地跪在阳光下/你是否觉得阳光也跪在你的面前……
孩子,我们不需要知道你乞求的背后有什么隐情——如果这个世界把所有的隐情一起从心中倾泻,恐怕我们脚下这蓝色的星球难以承载得起。孩子,只有人心是博大的——只有充满阳光的心灵是博大的。孩子,前走几步阳光明媚。
——孩子,要跪你就跪在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