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界连绵起伏的山峦，透着萧瑟的梆子色，浸在薄薄西沉的余晖中；我坐在绿皮色的火车上，听着车轮压着铁轨，轰隆隆远去的声响，仿佛由这喧杂的沉闷中，回到了自己清晰的童年。车上各种食物散发的怪气味，夹杂着旅客身上带来的气味，统统混合一起，没有通风的窗户，形成了一种想要呕吐的刺激。左边一个身穿蓝绿色短衫的男子，肥胖的身躯挤成压皱的一团，困倦在座位上；前面通道上，几个建筑工人带着黄色的安全帽，身子斜靠着座位的脊背，眼神麻木地站在那里。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Zippo打火机，想在嘴角上点根烟，但是我知道车厢内不允许。我通过透明的窗户，看着黄色斑斓的线条，从车外迅速地滑过去。冬天到了，都是萧瑟寒冷的感觉；这种感觉的味道透着我的心扉，浸着沧桑的面孔以及忧郁的眼神。我觉得自己陡然老了，或者说，即使没有老去，我的青年岁月都是无情地虚度以及消耗掉了。
　　 说到冬天的模样，它在童年清晰的记忆里，总是晶莹剔透的世界，也是雪花纷纷的季节，仿佛所有的事物都笼罩沉着，散发一种寒冷的寂静。比如天边红黄色的云，阴铜斑斓地压下来，鹅毛般的雪花就开始飘落了。天地渐渐变白，山上光秃秃的树木枝干就会肥白肿大；屋顶瓦楞上有着层层崎岖的白浪，远处的山道上又开始泛出泥石与白莹莹相揉的杂感，凌乱斑驳地跳跃。天色更加阴沉，落雪完全覆盖下来，天地变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痕迹，内心纯粹的寂静，也就犹如落雪覆盖的深潭，冰冷深邃到大地的心子里去了。
　　 等到童年的梦想以及自由纯粹的心灵渐渐失去，剩有些微痕迹，还想进行捕捉，却只能捕捉跳跃闪烁的片断时，就立马滑到了我的青年。我的青春岁月，都是在流浪中渡过；在街头流浪，在嬉皮士的鞋底流浪，在水藻色混沉的碗底，局限性地飘泊，压制得非常窒闷的情况下流浪。我想想，我大约是很有情人的，她们皮肤白皙，黄色的头发，奶头像圆润的小枣，或许还有其它更加迷人的地方。但是我忘了，忘了所有曾经可爱的女子；我也曾非常痛快地跟很多漂亮的女子做爱，当时我很快乐，后来我忘了——彻底地忘了。
　　 我暂时自由的思绪以及宁静纯粹的心灵，使得我在此刻，由车窗外的景物中捕捉青春的记忆，由萧瑟寒冷的田野中，幻想自由活动的绿色。然而绿色的感觉，那种薄薄苍凉的风中，绿色都是冷得发抖，浮隐浮现，夹杂在枯萎的黄色里，阴茎一样垂落下去。我感觉人生虚无了，也就老了；一不再做天真自由的梦了，二不经常跑到旷野中，赤着光秃秃的脚板，踩踏在粗糙的泥土里，感受真实自由的质感，三不再有纯情的感觉，也不再全身心地跟任何一个女子快活地做爱，四变得彻底地冷漠了，看见大多数事物，都是无趣地离开，没有积极加入的希望。我独自一个人呆在房间内，我就抽烟，整天整天地抽，整包整包地抽；我还喝酒，三两五两，45度或50度，一种尼采式的酒醉精神，短暂地麻醉与狂欢，甚至有时想脱光衣服，赤裸地在大街上奔跑，或者睡在夜色清冷的梧桐树下。我老了，渐渐变得僵固地自以为是，想解脱自由，却越陷越深。
　　 绿皮火车快速地进入黑暗的隧道，这种狭窄式的通道；这种能够完全让人感觉到它的狭窄以及黑暗的甬道，使人真正害怕。如果火车在这种狭窄黑暗的甬道里，整天整天地行走，没有尽头，哪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或者说，它真正通向的地方将会是哪里？我这种假想，并不是我所谓悲观情绪的深渊所作的推论，因为这样思想，大慨没有多少积极的意义。我构想的是一种人生状态；或者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是在这种黑暗狭窄的甬道里，没有多少生命直觉以及思想意识地行走。他们由火车这种载体的事物，不被多少意识发觉，却又直接把他们送进甬道里；他们在火车这样狭窄地空间里，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庸常生活中，他们喧闹地吃喝拉撒。他们玩，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将美好的事物进行诋毁，他们跟着时代滚滚的潮流，没有多少意识地就湮没在里面，他们甚至将美好的青春陷在毫无意义的损耗以及虚度中。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结果变成很庸常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我还略微保持自己清晰冷静的观察。
　　 我看见车乘务员推着卖东西的小车，从通道上的人群中挤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叫卖。乘务员是位女性，身子臃肿，动作迟缓，眼睛因为熬夜，有黑色的眼圈；她的声音低沉嘈杂，使我产生厌恶的反感。前面大约四到五排的座位上，有两对男女手抱着头，紧紧偎在一起，样子很缠绵，这也使我觉得厌恶反感。我大约厌烦反感的事物，已经远远多于使我觉得快乐轻盈的事物了。其实在我童年的时候，我觉得很多事物是非常美好的；我那时爱山，爱水，爱自由飘荡的云，爱雨后草边的小蜗牛，爱鸭子扇水的蹼脚，爱拉着石磨的驴子；我还爱隔壁村的翠红，她老是对着我笑，有时还偷偷地亲我。
　　 到了我的少年时光，我便喜欢打渔捞虾，有时撑着江面上点滴的月光，坐在船头喝酒。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就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孤独了。但是那种孤独啊，浸着清冷的月色，江面上又起着风，舟在水面上随风漾动；我喝醉了酒就躺在舟头，清风明月覆盖下来，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下一个孤独自由的我，感觉非常美妙。那时我的母亲从来不担心我彻夜不归，她白天有她自己的劳动，我则是风一样野性自由。
　　 我有时喝醉酒就从翠红家后楼上爬进去，她的被窝供得暖暖的，我便立马睡她，跟她酣畅淋漓地做爱。听见楼廊上的脚步声，我光着身子，抱着衣服就从楼台上跳下去；翠红的娘对着黑暗中逃去的影子大声骂，翠红则躲在被窝中轻轻地笑。翠红娘骂：“你个刀杀的泥崽子，撒野撒到这里来啰！”翠红钻出被窝，探着头，装模作样地隔着窗户，对着外面说：“骂骂骂！骂他怎的？！他又没来！”嘻嘻！翠红又忍不住笑。翠红娘接着转过来骂翠红：“你个没蹄子的淫东西！好好的身子就让狗东西给糟蹋，让猫给叼走！你个没廉耻的淫东西喽！”翠红吐吐舌头，大声说：“我愿意！”她娘气得发抖，我则躲在前面黑暗的林子里穿裤子衣服，我也得意洋洋地笑。后来翠红死了；村子里穷，很多姑娘跑到外面就想发财，翠红也跟着她们到大城市去卖肉，我知道后经常在电话里骂她，她非常恼我。
　　 有一次我到大城市找翠红，寻到一间出租房里，里面脏兮兮的，简单地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被单凌乱得像个狗窝。旁边一个塑料垃圾桶里丢满精油盒以及避孕套；我就知道这是她卖肉的地方，实在比菜市场案板上的猪头肉还不如。翠红刚从超市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东西，一进门看见我，立马就瞪着眼睛吃了一惊。我看着翠红脸颊发黄，身子消瘦，臀部干瘪下去，空荡荡的感觉。我立马气愤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大声说：“你在这里干嘛？！你赶快跟我回去！”翠红手里的东西哗地一下全部撒丢地上，身子抵住门脚；我用力拖，她死活不肯依我。我没有办法，又瞪着眼珠子大声说：“你这是寻死，你知道吗？再这样作下去，你肯定活不长久！”翠红双腿瘫倒在地上，两颊流泪，大声地哭，一边哭，一边摇着头大声说：“晓风哥，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说：“你怎么就回不去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立马娶你！”翠红将瘫倒的身子扑过来，用力抱紧我的腿，声音沙哑哑地哭，脸颊贴在我的腿上轻微地摩挲。最后她说：“晓风哥！我实在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听完头脑一昏，立马栽倒在地上，两眼流出万分悲痛的泪水；我当时绝望窒息得几乎透不出气来，感觉自己会悲伤而死。
　　 翠红知道我来了，也不再去做那种事，就是整天陪着我。她另外租了一间房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也开朗活泼很多。到了晚上，翠红显得紧张害怕，老是说自己空虚寂寞，非常想要我。她用力抱紧我，我尽量给她，但是我完全进入了，却没有一丝冲动的感觉。翠红立马慌了，开始捣腾，说这样不行，那就换个姿势；等换了姿势，还是先前一样的感觉，折腾来折腾去，弄得我腰背酸痛，精又没射出来。翠红顿时发脾气，大声骂：“你个死人！几年没跟你做这事，你就连这种事也不会做了！”我躺在床上，叉开四肢，一脸无状。最后翠红还是不甘心，摇摇头，略微沉思一下，轻声说：“不对！肯定是我们哪里方法没到位！”我撅着嘴说：“不见得是这样吧！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什么方法，但是一碰就火急火燎，膀子背心都要湿透！”
　　 翠红抬起头，微红的颧骨尖尖冒着细微的汗珠，眼圈上笼着潮湿的雾；她仿佛立马开始回想，停留在我们曾经有过的快感以及美好的岁月中去了。等她回过神来，突然伸手抓起床边的枕头用力砸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觉得我脏，早就已经嫌弃我，心里已经怕了我！”我立马将光着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大声说：“哪里！哪里会有这种事？！”翠红哽咽着声子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嘴上即使不说，你的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你刚才的行动就是活生生的证明……”我想想自己无论如何射不出精来，顿时哑口无言，一时无法找到狡辩的措辞。
　　 过了几天，窗外下着雨，声音淅沥沥的，完全覆盖了城市外面喧闹的嘈杂声，感觉屋内的气氛有点宁静舒适。这天晚上我和脆红拉开灯，脱光衣服，又开始试着做下去；这时我们都有点进入步调，似乎都有了一点激动的感觉。刚想往上抬一下，使得刺激的快感更加扩大加深的时候，结果又跌了下来。翠红这时是彻底地灰心丧气，认为自己始终是到达不了那种位上的那种感觉了。我倒还算好，凭着刚才的气氛以及手上的动作，最终射精了，射在床上垫铺的毯子一个小角落上。翠红从床上缓慢地滑下去，颓丧地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完全打开。
　　 外面哗啦啦的急雨从窗户边斜飙进来，立马打湿翠红瘦削光滑的身子，水珠从皮肤上滑落下去，脚板边一个湿漉漉的水印。翠红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黑暗中的雨丝凌乱地飘动，夹杂的风声呼啦啦流蹿地响；雨越下越急，整个夜晚仿佛跌进黑暗瓢泼的汪洋中。最后翠红调过身来，由着雨水冲洗的身子，湿漉漉地趴在床头，大声地哭泣。一边哭，一边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哽咽地说：“我知道自己脏了，彻底地脏了！但是我爱你啊，我到底还年轻，我要把我青春肉体上还剩有的一点点东西都给你啊！”我看着她，半晌不说话，只是轻微地摇头。翠红伸出手用力地拉我，将我往她身子边靠，又大声地说：“你来啊，我完全给你啊！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很快就会什么都没有了……你来啊！”我慢慢靠近她，伸出手用力地抱紧她湿漉漉的身子；我感觉我是爱她的，完全同她爱我一样，我是爱她的，但是我们至始至终却又回不去了。
　　 我裹起毯子擦拭翠红光滑的身子，翠红擦干的身躯温顺地趴在我的怀里，仿佛一头从不作孽的猫。我伸出手缓缓地摩挲着她的背脊，放低声音问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偏偏走上这条路？”翠红缓缓地回答：“哪有什么这里那里，她们都来到这里，也就胡乱跟着来到这里了。”我说：“你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什么路可走了吗？”翠红立马抖开嗓子，似乎又要跟我斗气，大声说：“别的路又是什么路？！难道进了工厂打工，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累得跟狗一样，工资还是那么一点点，老板还经常跑路不给！家里要死不死的娘又病，医药费那么贵，弟弟眼看上大学又要钱……你说、你说我能怎么办！”我立马低着头不说话。翠红一边含着眼泪，一边撅着嘴说：“我是要死了的人，早晚要死了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立马大声堵住她的话口子：“你胡说！你一贯好好的，怎么会那样！”翠红双眼含着泪看着我，一脸痛苦的悲伤，也不说话了。
　　 没过几天翠红老是催我，催我赶快回去；我总是不答应，求她跟我一起回去。翠红一时催得不耐烦，就发脾气，大声说：“我回不去了！你赶快回去吧！你不要再呆在这里，这里不是你能够呆的地方！”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拗不过她，只得考虑收拾行李，独自一个人回去。那天晚上，窗户边的月光静俏俏的，灯光下飞着蛾子；我们两人坐在床头，一直坐到深夜都没有睡。最后翠红实在困乏了，就说睡吧。
　　 等我进入被窝，一熄灯，翠红立马脱光衣服，颤抖着身子，用力地抱紧我。我能够从她张开抱紧的双手中以及她清凉的胸脯上，感受她彻底冰冷的孤独和寂寞。我想跟她做爱，她知道我困倦了，又立马阻止了。我同时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我们周围空荡荡的黑暗中，仿佛微荡着无边无际的海水，静静冰冷地触碰过来。在这海水之上，就是我们真实感受的，仿佛两梭孤舟一样飘荡的生命和灵魂，只有无尽的动荡和飘泊，没有任何具体归宿的方向。
　　 火车由狭窄黑暗的隧道里，沉闷比较长的时间，最终快速地通了出去；也就是在火车穿出隧道的一刹那，车厢里陡然添了明亮的光线。车厢里的乘客，因为闷长隧道的压制产生的疲倦感，仿佛因为车厢突然照亮的光芒，脸上立马添了活跃的神情。我也因为车厢偶然的光亮感，心胸变得豁然开朗了；然而只是持续短暂的一下子，我的精神便又回复到了原来的状态。我开始疏松自己困乏的倦意，再次向车窗外面观看，因为刚才神思上的困倦以及游走的情绪，使得我的视线中只是一片混沌的模糊。然而由这种模糊的感觉里，我却仿佛清晰地看见翠红血肉模糊的尸首；翠红死了，她是在我离开后的当天夜晚，从楼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