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脚布子长又长，“三寸金莲”颤晃晃，满头银丝岁月添，奶奶淳朴善良寿命长。
　　 百年人生风雨路，不知饱尝了多少疾苦，历尽了人间沧桑，奶奶的故事温暖悠长……
　　 回首往事，不是挖开记忆的坟墓找寻痛苦，而是用心用情追忆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人生的点滴爱、浓浓情、声声唤。
　　 奶奶慈祥的目光总透着不尽的爱意，褶皱的笑脸始终温暖着我们的身心，弯凸的身板、裹出的小脚步履蹒跚辛苦忙，一生温暖儿孙的双手因经年劳作树皮样布满老茧……情真意切的一幕幕，刀刻般，定格在我最深深的记忆里。
　　 裹小脚的奶奶，个子不高，五代同堂，寿至102岁，生命如瓜熟蒂落，走时一脸安详。
　　 我的奶奶缠足裹小脚，是当初我无法想象、难以理解的，在我心里曾是个“谜”。奶奶为啥要缠足，啥时候缠的足？
　　 有人说，小脚里头藏着大历史，打李后主到宣统爷，女人裹脚兴了一千年，上起太后妃子，下至渔女村姑，文的李清照，武的梁红玉，谁不裹？大清入关一道令，旗人不准裹，要汉人放足。到头来，汉人照裹不误，旗人女子反倒拿布悄悄打起“瓜条儿”。
　　 “三寸金莲”一度成为中国古代女子审美的一个重要条件，到了清代缠足之风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女子的小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崇拜。两只脚，硬裹成没有手掌大，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还能走路么？不疼吗？
　　 奶奶，您还没告诉我缠足的故事呢？讲给孙子听听嘛。我搬来个小马扎扶奶奶坐下，我盘腿席地坐在地上缠着奶奶讲裹脚的经历。那年，我12岁，刚读初中一年级。
　　 奶奶起初说啥不肯讲，终经不住我死缠硬磨，开了金口。奶奶说，她裹脚的那个年代，判断女孩子是否美丽，主要的标准并不是美丽的容貌、丰满的身材，而主要是看她的脚丫子小不小，是不是“三寸金莲”来评断。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必须要缠足，如果不缠，长大是没有人愿意娶的。那时，小脚缠得好不好看，会直接影响了女孩子的一生。哎吆吆，奶奶没文化，孙子你说说在那个时代，兴的啥规矩，一双正常的脚非要裹成一双小脚，那些裹脚的日子，眼泪能流一大缸啊！
　　 奶奶用手背沾沾眼角有点浑浊的老泪，接着说，那时家里的大人天天讲，没遍数地说，耳朵都听得起茧子喽，说是裹个小脚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吃喝不愁能享福。可，看看你奶奶我裹出个“三寸金莲”来，到底还是没嫁到富人家去，嫁给你爷爷跟着他遭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哪里享过一天福，是不？
　　 说着说着，奶奶眼里又盈着泪花花，看着我笑笑。
　　 奶奶，您多大时就开始裹脚了，疼吗？您的小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吗？
　　 奶奶说，我不到5岁开始裹脚喽。
　　 刚开始是大人监看着，用热水泡脚，连续好几个月，每天晚上疼的半死不活都睡不着觉。开始缠脚时，是用一根一丈多的裹脚布子，一天天加紧，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那时候，白天一双脚痛得不敢着地，到了晚上一双脚放在被子里疼痛难忍，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缠到最后脚趾关节严重扭伤甚至脱臼，肿胀厉害，变成瘀紫色，痛苦到极点，真是想寻死的滋味都有呀。
　　 奶奶说，这裹了脚啊，走起路来可就要遭大罪了。不能走太远、太多的路,更不能长时间站着，有时走路时硌到石头子、土坷垃、小棍棒啥的硬东西，是钻心样的疼啊。哎吆吆、是晃悠悠、扶着墙、翘起小脚尖尖、用脚后跟沾地一步步挪着走，拄着拐杖还颤颤巍巍。
　　 唉唉，这裹出的小脚，可坑苦你奶奶喽！
　　 奶奶说到伤心处，差点又要掉眼泪，我没敢打破砂锅问到底，知趣地岔开了这个让奶奶伤心的沉重话题，开始说些让奶奶开心的事。
　　 那天，温暖的阳光下，我轻轻抚摸着奶奶的小脚，心生出许多怜悯和疼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端来洗脚水帮奶奶洗脚。
　　 我帮奶奶脱了她自己缝制的布鞋、棉袜，可，奶奶说啥都不肯让我给她解开那长长的裹脚布。并笑着和我开玩笑：“哎吆吆，你不知道啊，这老太太的裹脚布可是又臭又长！快躲远点，躲远点，小心把俺孙子臭的不长个了，讨不上好孙媳妇！”
　　 我那次没听奶奶的话，再说我怎会嫌弃奶奶的裹脚布子臭，就嬉嬉哈哈地和奶奶斗着嘴，我才不怕，个子长不高才好呢？给我做衣服还能省下布料、少花钱呢？
　　 看看奶奶没再执意阻拦，算是默许了吧。我便小心翼翼地帮奶奶将裹脚的白布条一圈一圈地慢慢解开，说真的那味道……就不必说了吧！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奶奶一双脚趾甲已经完全变形，形成厚厚的硬茧的脚放进洗脚盆里，待厚茧泡软了，用刀片轻轻地帮奶奶刮厚实的老茧、修理严重畸形的脚……
　　 我简直不敢相信，真的不能想象我奶奶这样的小脚也能站立行走，当年的奶奶裹小脚时不知忍受了多少人间痛苦。嫁给家庭清贫的我爷爷家后，每天拖着所谓的“三寸金莲”一摇一晃、无怨无悔忙家里家外、还要在田间辛苦劳作。
　　 “金莲”、“三寸金莲”等等，都是文化人赋予裹出小脚的赞美之词，甚至还制定出了小脚美的“瘦、小、尖、弯、香、软、正”七个标准，总结出了小脚的“形、质、资、神、肥、软、秀”七美。缠足与吸食鸦片、男子留辫子齐名的陋俗曾被列为近代中国人在世界上最可耻或最野蛮的三桩丑事。
　　 从裹小脚的奶奶身上，我能体会到妇女缠足之苦、切骨痛心。中国封建社会这一特有的一种装饰陋习，致使绝大多数女性从四五岁起便开始裹脚，一直到成年后骨骼定型，才能将布带解开，也有终身缠裹的。我奶奶历尽千辛万苦裹出的“三寸金莲”，就是那种史料记载的严重畸形、惨不忍睹、且终身缠裹的典型小脚。
　　 有关缠足起源，一说始于隋朝，二说始于唐朝，三说始于五代。甚至还有人称源于夏、商时期的小脚禹妻、妲己，这些民间神话传说含有较多的演义附会成份，不足以成为当时女子缠足的凭证。说缠足始于隋，也源自民间传说。学者经研究指出，五代以前中国女子是不缠足的。宋代诗人苏东坡《菩萨蛮》被称之为中国诗词史上专咏缠足的第一首词，这说明，宋代确已出现缠足习俗。元代末年曾出现以不缠足为耻的观念。满清时期曾下令禁止女子缠足，但当时缠足之风已难以停止只好罢禁。孙中山曾在全国范围内劝禁缠足,但放足的过程较为缓慢，新中国成立后裹脚陋习才完全消除。
　　 裹小脚的奶奶一生俭朴孝道、勤劳善良。挨饿那年，勤劳的奶奶救活了一家人。“三夏”季节的烈日下，生产队麦收后的田地里、拉麦子牛车经过的一路上，过惯了苦日子，对颗粒粮食都有着深厚感情的奶奶，总会一步步挪着裹了裹脚布的小脚跨着个竹篮子到处捡拾麦穗，累的小脚肿痛难忍都舍不得歇一会。
　　 秋收季节，奶奶更是天天泡在生产队收后的庄稼地里，每天挪着小脚扒呀、刨呀、捡呀，不辞辛苦，乐此不疲。捡起的一粒粒豆子、一稞稞谷穗都是救命粮；还有刨拾的一个个萝卜头、一块块小地瓜、以及别人看不眼里的地瓜根……豆子、谷粒晒干晾好收起来，小地瓜、萝卜头洗净擦成薄片，晾晒干了，宝贝似地储存起来……
　　 那年，全家靠着奶奶捡拾刨挖的那些救命的“宝贝”，我父亲兄妹六人虽没天天填饱肚子，也没饿出事来，勉强度过一个个灾荒年。
　　 记事起，每年正月初二，大姑、二姑全家都会回娘家来走亲戚。这天，奶奶会把我大伯、二伯、四叔一起叫到我家里吃团聚饭，饭前的念叨是奶奶年年的必修课。
　　 奶奶先是一一叫应父亲兄弟四人的乳名，待他们一一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站好后，说：“这家有千口，主事靠一人。男主外，是一家过日子的顶梁柱，要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不能好吃懒做，更不能沾染上赌博啥的不良恶习，谁要不听话，干了啥对不起家、对不起村里老少爷们的缺德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当时，奶奶对大姑父、二姑父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只是让他们坐着听。女婿虽非亲生儿，坐着听也一定心里透亮吧，我想这也许就是慈祥善良奶奶的高明之处吧。
　　 接着，奶奶也会叫起大姑、二姑的乳名，说道一些过日子的话：“成家立业过日子，女主内。干好家务不能怕累，听说过有闲死的、没听说有累死的人；婆婆也是娘，家里有啥好吃好喝的一定不能忘，做人要孝顺，老人有个小病小痒的都要端汤送饭守床前；家贫更要节约过日子，吃了不疼舍了疼，能省一口是一口，一年能省出不少粮……”
　　 我的奶奶做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年轻时家里孩子多，没钱买布做衣穿，纺棉、织布几乎伴着奶奶夜不眠，就连绣花、缝衣裳的活，奶奶样样能干……
　　 晚年，奶奶身板瘦弱了许多，却依然康健、干净、利索，不用人伺候。只要天气尚好，奶奶不会在家里呆着，她一会去这家走走，一会去那家看看，街头小巷边，成群玩耍的孩子只要遇见奶奶，都会蹦跳着围过来给奶奶问安，一起齐声的喊着“老奶奶好！”。奶奶满脸漾着笑，把孩子们招呼到她身边，把儿女和孙子、孙女们平时买给她的冰糖块、奶糖和其它啥好吃的，从她特意缝制的一个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打开包裹的手绢，一一分散给孩子们。懂事的孩子们先是推让不肯接，最后还是经不着诱惑、一个个从奶奶手里接过来解馋……
　　 读大学时，家里境况并不好，每次放假回来前，我都会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给奶奶买两袋她爱吃的冰糖，奶奶总会开心笑着接过来。奶奶，也总会颤巍巍掏出一个手绢抖落开，把姑姑、叔叔、伯伯、和我父母平日里给她的零花钱、一分不舍花、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元、一角的钱，用手沾着唾液数一遍，在我泪流满面、万般推辞中，硬是塞到我的手里面。
　　 我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这么多年我怕回忆这一幕，不论在什么场合，念想起，我都无法遮拦着感情的诱惑，泪如泉涌。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一个如此无私深爱着你的人，你也如此深爱这个给你爱的人。真的，我一直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宠儿。
　　 毕业后，远离故乡在一个离家不是很远的城市工作。在奶奶的有生之年里，只要是奶奶的生日，不论工作再忙，我都会早早的定了蛋糕，赶过去问候看望我的奶奶。看着奶奶开心幸福的样子，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奶奶生日里，我都会给她端上一杯祝福生日的酒，每次奶奶都是分三次喝清。我真的很庆幸，长大后，我能有机会给我的奶奶过了十几个生日报答我的奶奶，可，这机会对我来说，真是太少、太少……
　　 奶奶最后几年的岁月里，母亲形影不离用心用情照料陪伴着奶奶。那时家里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冬天里母亲天天用热水瓶提前给奶奶暖热被窝，夜里用身体焐热奶奶冰凉的小脚。
　　 2009年大年初一我值班，初二，我自工作的城市回老家过年。见到日夜思念的奶奶，陪她说了好长好长的话，明知道奶奶花不着钱，我还执意给了奶奶100元钱。因要去北京办理一些事情，第二天，我没叫醒睡熟的奶奶，早早的就走了。正月初六，从北京返程路过天津吃午饭时，父亲才通知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渴望自己能化成风飘回家，可我最终不能在我的奶奶临终前见她最后一面了，痛彻心底的悲伤，瞬间朦胧了我的双眼。
　　 奶奶是个高寿的人，2009年正月初六的早上，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被窝里，102岁的奶奶安详的离去，子孙满堂的她，临去天堂，都没麻烦一个人。二姑在给奶奶穿寿衣时，在奶奶裹好脚的那条我熟悉的裹脚布中见到了我三天前给奶奶的那100元钱。
　　 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孙子我总在梦里常见到您。您还是穿着您自己亲手缝做的那件斜对襟粗布衫、宽大的圆筒直腰裤。奶奶，您绑腿下那双“三寸金莲”还疼吗？不知道小的时候我有多傻，总觉得奶奶唠唠叨叨的，现在想想那时的岁月是多温馨、多美好。裹脚的奶奶，孙子我想念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