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疼痛,然后新生(随笔)
三十多年前,我在汉阳师范读书,每个周末都会步行十几公里,从汉阳城区出发,经高庙乡,在高湖乘坐渡船到大集场新塘村回家。那时候青春年少,根本不觉得累,一路上看沿途的风景,任思绪天马行空,两个多小时的行程竟有无比的惬意与舒畅。记得有一次我与一个同学同行,路上她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我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作家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工作或职业,而作家的思想与灵魂都是神秘高贵且不朽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尽管我发表了近百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几本书,也曾忝列为武汉市作协签约作家,并且是省作协长篇小说重点扶持项目的签约作家之一,周围也有不少人尊称我为作家,但我心里一直感觉很惭愧。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文学领域里取得了一点成绩的作者,离真正的作家还有很远很长的距离。作家的称呼让我羞愧,让我常常如芒刺背,惴惴不安。这就像一个商人,别人都认为他拥有上千万的资产,称他为富翁,而他实际上只有几百万元而已,心虚,没有底气,却又无从辩解。
疼痛,是我们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情绪体验。印象中,我对身体的两种疼痛刻骨铭心。一种是口腔溃疡。几乎每年我至少会有两次口腔溃疡,每一次吃饭,那些饭菜在嘴里咀嚼,就好像拿盐在往伤口上撒一样,痛得我呲牙咧嘴,大口喘气。什么华素片、西地碘片、意可贴等全部没效。我只得一天天熬,一天天等,直等到溃疡烂开了花,露出里面白森森的腐肉,伤口才会慢慢愈合,重新长好。从溃疡发作到痊愈总得半个多月时间。另一种疼痛是2008年我的尾椎骨被摔裂。整整一个多月,我痛得不能起床,不能仰面睡觉,不能坐立。那时候为了陪读,我们租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一到晚上,老鼠满客厅跑,痛得无法安睡的我就那么躺在床上,清晰地倾听着老鼠的跑步声和吱吱声,靠想象老鼠王国的奇闻趣事来忘却疼痛。关于情感,最疼痛的是母亲的去世。它让我一夜之间感觉自己成了孤儿,成了世界的弃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代社会,很多人害怕疼痛,拒绝疼痛,而在我看来,疼痛是一种财富,它让我心智成熟,勇敢坚强,有了这些体验,现在几乎所有的疼痛都不再令我害怕。
事实上,社会文明发展到当下,我们人类惧怕的不应是疼痛,而是麻木。麻木是一种可怕的社会病,遇到老人摔倒不扶,见死不救,见恶不除,忘却公平、正义与良知。如果你知道我们身体的疼痛是好细胞与坏细胞在斗争、在相互厮杀时所产生的,你就应该知道我们精神和心灵的疼痛也是一场善与恶、爱与恨、美与丑的较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你的心经常会因为生活中的某些人甚至某些跟你无关的事而疼痛,那么,你就是一个合适的作家人选。能够感知疼痛,正视疼痛,是所有写作者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之一。
从我真正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我在这条路上已歪歪扭扭地走了近二十年。因天资愚钝,缺少灵气,我的作品产量不多,影响不大,加上工作繁忙,我走得很慢很辛苦。每一篇作品的诞生都如同一次漫长的怀孕后的分娩。自然,这些作品都是我阵痛后的产物,虽然不够杰出,但它至少是成熟的,独立的,令我欣喜的。令我欣喜的不只是它们的诞生,更重要的是它们让我在每一次阵痛后都能重获新生,从中获得关于写作的点滴经验。写作是一件私人化的独立而辛苦的事情,痛苦是必然存在的,比如当我们构思一篇文章苦苦而不得时,当小说的情节无法继续推进时,当我们的笔力干涩无法表达时,我们都会感到迷茫、压抑和烦躁。可一当我们的思维出现突破,大脑产生灵感,文字喷薄而出,我们的作品终于以一种想象中的样子出生,我们就会获得一种无比的满足与快感。这就是一种收获的快乐,新生的快乐。
我一直以为,我们创作的每一部作品,只有我们自己感觉到了分娩的阵痛,那部作品才是优秀的,成功的。如果我们轻轻松松就能写出一篇优秀作品,除非你有超凡的天赋,否则那篇作品至少不够沉重,积淀不够或说深度不够。好作品需要长时间的酝酿积累,提炼打磨,精雕细刻,是真正从我们心灵里流淌出来的血和泪,带着我们的思考、控诉、鞭笞、呐喊甚至审判与撕裂,能给我们以强烈的痛感。鲁迅曾说:悲剧是将那些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毁灭就是在撕裂,在击碎,让我们心痛到流泪。习总书记说,文艺工作者要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努力创作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因此,那些真正感染到我们灵魂的人民的苦与痛,恨与泪,才是值得我们去抒写的东西。而我们只有自己先消化这些苦与痛,恨与泪,并把它们转化为文字,我们的文字才能具有匕首一般的力量,才能振聋发聩,令人警醒。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必须先让自己感受到疼痛,然后让读者感受到疼痛,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在我创作的中篇小说中,我感觉比较满意的有两篇,一篇是《麻木》,一篇是《房梦》。记得在写《麻木》这篇小说时,我安排兄弟俩一个因上访意外摔死,另一个则身患绝症主动碰瓷而死。这样的结局,每读一遍我都会感到悲凉与疼痛。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可这种残忍不正是生活本来的面目么?于是在后来的中篇小说《房梦》中,我有意写得柔美而温情,但结局同样是残酷的,女主人公柳絮受到欺骗被人玩弄,最后却还要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一年,读来仍旧催人泪下,让人心痛。
当《知音汇》编辑四年来,我看过区内很多作者的小说稿,很多小说题材很好,但都没有深入挖掘,没有写到位,读后没有让我感觉到痛,相反只是觉得平淡可惜,觉得通过打磨后还可以写得更好。也有很多作者没有提炼素材的观念或能力,小说只是再现了生活本来的模样,是一种简单的拍照,没有艺术加工与创造。这样的小说自然缺少艺术感染力。比如,余少芹的短篇小说《分房》,里面以一个年轻的选调生钟晓晓的视角描写了镇里给拆迁户分房的过程。小说虽然对某些社会现象进行了反思与质疑,表达了对农户的关爱与理解,但写得很表面,很平淡。恰巧近期我阅读了宋小词的一部中篇小说《直立行走》,也是写汉正街拆迁分房的。她写一个农村女孩为了能在汉口安家,草率地嫁给了一个武汉男人,打结婚证只是为了帮夫家争取每个人头三十平米的住房。而她的夫家接受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只是想借用她多争得三十平米的人头费,甚至为了能多得三十平米,她婆婆就连她公公去世也秘不发丧,让尸体腐烂发臭,只等着跟政府签拆迁合同。两相对比,同样是分房,后者却写得一波三折,压抑震撼,犹如万箭穿心!因此,学会加工素材,提炼生活,把作品的寓意挖掘得更加深刻,是我区的小说作者必须培养的一个重要能力。
文学创作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马拉松长跑,它不是一碗青春饭,越年轻越好,相反,年岁越大,创作的作品越有深度与力量,越能散发出陈年老酒一般的芳香。文学是要靠作品说话的,没有作品,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热爱和从事文学创作的我们永远在路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而这种更好需要我们不断地去突破创新,去经受蜕变的疼痛。近年我似乎进入了一个瓶颈期,自从2014年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证人》以来,尤其是在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学经典和当代现实主义优秀作品后,我感觉自己突然陷入了一个盲区。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并且经常会不断地否定自己,一个作品刚完成一半就觉得不满意,搁置下来不愿再写。这让我很苦恼。2016年,我完成了两个中篇,另两个中篇写了一半,但都觉得不满意。我知道我想改变原来的样子,想挣脱过去的模式,重塑一个全新的自我,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变成什么样子,能否变得更好。这种感觉很痛苦,蜕变的周期也许很长,但我不能逃避,必须像接受口腔溃疡一样,慢慢地去熬,熬至滴水成珠,熬至凤凰涅槃。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2015年和2016年创作长篇小说《戏殇》的重要经历。《戏殇》这部小说早在2013年就已经完成,当时只有15万字,后来参加省作协长篇小说重点扶持项目竞选答辩时顺利通过,并最终进入二十强。签约以后,我突然感觉以前的作品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想法,后来几经思考,决定将以前的作品全部推翻,重新创作。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写作,我终于完成了26万字的新《戏殇》。重新创作需要很大的勇气与毅力,创作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常常走进一条幽黑的不见光亮的隧道,人物的命运到底何去何从常常让我夜不能寐,写作时常常走回头路,从来路寻找最初的出发点,再确定新的前进方向。其中写作的艰辛一言难尽。然而,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否定、背叛与超越,新《戏殇》完成后,我备感欣慰,我觉得它要比之前完美得多,漂亮得多。由此,我也感到,文学创作就是一个不断地忍受疼痛然后新生的过程,而新生意味着修复与成长,去迎接下一场疼痛。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小说语言是否太善良,立意是否太浅显,因此作品的打击力不够。而文字善良说白了就是不敢直面生活,不敢揭开人性的疮疤。事实上,现实远比小说要恶毒残酷,我们的小说不能只展示其温情脉脉的一面,我们要敢于用文字的解剖刀划开生活的表层,把血淋淋的东西展示给人看,要敢于说真话,写真事,揭露人性中那些赤裸裸的丑与恶,赞扬人性中那些光闪闪的善与美。近年来,我阅读了几部长篇小说,有李佩甫的《生命册》、迟子建的《群山之颠》、方方的《软埋》,还有曹军庆的中篇小说《声名狼藉的秋天》和尤凤伟的中篇小说《情非所以》等期刊作品,我发现他们的文字一律冷静而冷酷,毫不留情,就像给人做手术而不施行麻醉一样,让你痛得无以复加。而正是这种疼痛,让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认识到作家的意义所在。我想,我之所以还不敢承认自己是一名真正的作家,是因为我的作品还不够狠,眼光还不够犀利,文字还不够老辣,我的文字还包裹着一层浪漫的理想主义的面纱。由此我想,作家做人可以善良,但为文绝不可以善良,否则你当不好一名作家。在座的很多作者可能都与我一样,文字很善良,在写社会问题与人性的丑陋以及人类的疾苦时,往往蜻蜓点水,隔靴搔痒,让人感觉疼痛不够,不能放声地哭或笑。这样的作品题材虽好,但没有写透写尽,仍旧不能算是优秀的作品。
文学艺术种类繁多,很多人都曾做过作家梦。但凡以“家”自居者,都是指在某一专业取得了卓越成就的人,或说在某一领域融会贯通,掌握了规则、方法、绝窍的人,就像工匠一般,有自己独特的手艺和法宝。所谓作家,比较准确的定义是“用语言再现和表现人生或人的情感的艺术家”。而那些真正的作家,往往是掌握了文学创作宝典秘笈的人,他们的写作是轻松愉快、驾轻就熟的,而且他们会像热爱生命一般热爱写作,并且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们的写作是一种自觉的担当,承载着严肃的社会理想。我想,现在的我,笔力与思想都没有达到上面那种境界,因此必须得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才能成长,走向成熟。
疼痛,然后新生。是希望,是挣扎,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