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中的美味
一
一碗猪肉汤
每年农历的二十三号,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吉祥而富有意义的日子。比如:三月二十三号是我的生日,一月二十三号是我第一次参加了工作的日子,六月二十三号是我调入本单位的纪念日……
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二十三号,这是我对二十三这个普通的数字产生了忘我的崇拜和热切的迷恋。在一次闲聊中,我问父亲,他却给了我这样的解释:“二十三”谐音“二事三”,方言常把普通人出其不意做的“大事”叫“二的很”或“二事”,寓意以后若碰到“大事”(即二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我虽然觉得父亲的解释很是牵强和蹩脚,但还是把父亲的话铭记在了心里。
可最令我难忘的还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日,农谚说:小年二十三,家家猪叫唤!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每隔两三年就要杀一头大肥猪,杀猪的时间就是腊月二十三日晚上。
那个时候,我们农村人的生活都很困难,家家的孩子都吃不饱肚子,更别奢望平时有一块肉吃了……在粮食急剧困乏年代,家里要喂养一头大肥猪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不过那时的猪,根本就不吃什么饲料、添加剂和瘦肉精……猪也不怎么吃什么粮食,它的主食都是野草、玉米秆和剩菜、剩饭和泔水之类的东西……猪不吃粮食,就自然长得就特别的慢,要喂养一年多到两年的时间才能长到一百来斤或二百斤左右,“杀猪”对一家人来说,那就是一件极其“神秘”、庄严和隆重的大喜事。
说杀猪“神秘”,是有特定的历史缘由的。记得,那个时候村子喂养的每头猪,不管是谁家喂养的都要被“记录”在案,猪长大后就会有收购站的专人来估价和收购,那是决不允许农户自己杀猪的,更别妄想用猪肉来卖钱了或者换粮食了……如果哪家杀了自己的猪,恰巧被“好事”的人知道,向收购站的领导打了“小报告”,这一家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杀猪这件“大事”,就只能靠自己人或亲戚帮忙来干,才能使家里人放心。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三晚上十点多钟的样子,村子里的大人、小孩,甚至是鸡犬都睡熟了的时候,母亲烧好了满满一锅开水,父亲叫来二伯、四伯和杀猪匠“同舟”,他们四人走进厨房悄声寒暄了几句,我也听不清楚他们都说了写的啥。只见“同舟”用马勺把锅里沸腾的热水扬起来,再翻倒入锅中的瞬间,用手指在扬起的水花中快速的试了一下水温,在灶台下捏了一撮黄土洒入水中,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后,他就并给二伯、四伯和父亲使了个眼色,他们个四人便都不约而同的挽起了袖子,二伯和四伯各卸下一个门扇,父亲搬起两条长凳,“同舟”拿起明晃晃的杀猪刀,他们一起出了窑门,母亲端着一个洒了盐的洋瓷盆,也紧跟在他们身后出了窑门……
不一会,母亲就端着半盆热气腾腾的猪血进来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父亲提着一个血淋淋的猪头,端着一盆肉,有猪的“血脖子”、猪蹄,有洗好的“一串铃”(猪的心肝肺和大肠等)。并叮嘱母亲先做猪血和“血脖子”,让帮忙的人先吃,让孩子们先等等,我们姊妹、兄弟四人,就这样“眼睁、眼望”着母亲把做好的一大老碗香喷喷的猪血和半瓷盆的“血脖子”端去了父亲的桌子上,再看着二伯、四伯和“同舟”他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吃着肉……
母亲的“铁面无私”,让我体会到了父亲生活的艰难和无奈。父亲提着二斤猪腿肉送走了杀猪匠“同舟”后,便匆匆的把所有的猪肉都装上了四伯的“马车”,准确的说四伯没有马,所谓的“马车”就是架子车套着一头小毛驴,毛驴拉着车,车上装着肉,四伯牵着驴,父亲紧跟在车后。就这样,他们“偷偷的”到山后村去,用我们的猪肉换几天前就联系好的粮食去了。
随着驴蹄声渐渐的远去,厨房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唯有晃动的就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在我们打盹的刹那间,已将猪蹄和“一串铃”煮进了锅中,顿时窑内香气弥漫,我们肚中的馋虫也不停的叫唤,就央求母亲给点肉吃,算是“可怜可怜”……
可母亲不听我们的叫喊,滴落着汗水忙着“案边”,她把“炒过水”的猪头和猪蹄正在摸着青盐,然后装入笼中挂在窑顶风干,准备着等到过年或者明年开春,嘴馋时打个“牙签”或适时慰劳一下饥肠辘辘“贫瘠”肚腩。
两个姐姐已经睡熟了,但他们仍然趴在灶台和土炕相连的隔墙上,我生气的用脚不停的踢着灶台,含糊不清的说:“我要吃猪姥姥的……”,母亲不理会、也不解,哥哥指着我的脚补充说:“他要吃猪姥姥的蹄子,我也要吃!”
母亲对我们笑笑说:“猴急,还没有熟呢,先喝碗汤吧!”
我们哥俩四只手端着一碗猪肉汤,真是香啊!嘴馋的也不顾手烫,就喝上了热乎乎、香喷喷的猪肉汤……
腊月二十三,一碗猪肉汤。时隔多年,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好了,不再珍惜一块肉、惦记一口肉汤……可我每到这个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清晰记得童年的时光,想起记忆中的美味还是那么飘香、那么让人牵肠挂肚、那以让人难以忘怀!
二
“面疙瘩”
我小时候,家里人口多,生活很困难,父母农活很多,母亲常常忙活得忘记了给我们做饭。记得有一次中午,我放学回家后,小肚腩就饥肠辘辘,饥饿难耐,我就习惯性地去馍盆里拿蒸馍,谁知馍盆里连一个馍花花都没有了!
我实在饿得没办法,就学着大姐的样子做面条,先取出瓷面盆,掀开面瓮,再舀了一马勺凉水,就像模像样的和起面来,但不论我如何努力,如何认真,面粉和凉水之间的混合比例总是严重失调,不是面粉多了,就是加水多了;我又照着母亲的做法,面粉多了加水,水多了再加面粉。
可我怎么学,也学不到母亲和面时娴熟的手法,找不到面粉和凉水之间的最佳混合比例……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母亲终于大汗淋漓地从地里干活回来了,看见我满脸的白面,满手的面絮絮,和满满一大盆的稀面糊糊,她嗔怒地在我屁股上重重地打了几把,还很生气地说:“臭小子,你咋不知道粮食的金贵呢?看你胡整的这一盆稀面糊糊,可叫我咋整呢?”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这时我不争气的肚子却“咕咕姑姑”地叫了起来,母亲看着面盆里的稀面糊糊真是哭笑不得,略一沉思,便和蔼地对我说:“看来这盆稀面糊糊只能做‘老鸹撒’了……你是吃汤的,还是吃干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吃干的,顶饱!”
母亲说:“那还不赶紧去叫你二姐烧锅来,你自己快去和汤汤,你看你整的这盆稀面糊糊,可够我们全家吃上几天‘老鸹撒’的了……”
母亲一边絮絮地唠叨着,一边先用马勺舀了多半勺稀面糊糊,在给马勺里加了一把干面粉,迅速用力搅拌成浓稠的粘糊状软面,等二姐水烧开了以后,母亲先是用筷子顺着马勺边上一点一点的把软面拨进锅里;等马勺里的软面糊糊快拨完的时侯,再用筷子把软面团一小疙瘩、一小疙瘩地从马勺边夹起,再慢慢的放进沸腾的锅中,面糊糊在锅里翻滚的形状有点像乌鸦的脑袋,所以就叫“老鸹撒”,由于它是用软面糊糊做的,也叫“面疙瘩!”
“老鸹撒”是母亲常给我们做的主食,也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家常便饭。
“老鸹撒”做法虽然简单,吃法却很有讲究,我对母亲说“吃干的”,“吃干的”就是类似与羊肉泡馍中的“小炒”,母亲形象地叫它“水围城”。
我调制了少半碗自己偏好的酸辣汤汁,母亲用一个碗盛上淋干水的“老鸹撒”,放置一小会等它稍微冷却后,再把冷却的“老鸹撒”反扣在空碟子上,然后把和好的汤汁沿着碟边倒入碟子中,撒上香菜叶、葱花、生姜和蒜末等佐料……
此时,“老鸹撒”在碟子中的形状就像一座小山或一座城堡,碟子里的汤汁环绕在它周围,就像城堡的护城河,故此“老鸹撒的干吃法”就名副其实地成为“水围城”。
我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了两小碗“水围城”,就连汤汁也一点不剩地全吞下了肚子。
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憨吃样,关切地说:“慢点吃,好吃的还在后头呢!晚上,妈用‘老鸹撒’给你做‘海捞鱼’和‘金元宝’,咋样?小馋猫!”
“啥?”母亲能把稀面糊糊做成“海捞鱼”和“金元宝”?那时,打死我也不信母亲说出的话。于是,我就数星星、盼月亮的等着天黑,好不容易熬到了夜幕降临,就央求着母亲给我做“海捞鱼”和“金元宝”。
母亲执拗不过我,就用同样的方法,把那一大盆稀面糊糊都做成了“老鸹撒”,但唯一不同的是,母亲往锅里拨稀面糊用的筷子变成了小铁勺,稀面糊在沸水里的形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各式各样的“老鸹撒”,都整齐划一地变成“饺子形状”了。
不过,听母亲说不管它形状怎么变化,“老鸹撒”就是“面疙瘩”,“面疙瘩”就是“老鸹撒”,它的本质“面疙瘩”是永远不会变的,但母亲偏爱把“面疙瘩”叫作“老鸹撒”,她说那样叫“顺口”。那时,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母亲接着把煮熟的“饺子”形状的“老鸹撒”,用笊篱捞出倒在凉水盆里“冰着”,一边把锅洗刷干净,叮嘱二姐大火猛烧,一边热锅凉油的把一少半“冰着”的“老鸹撒”倒入油锅中,随着一阵滋啦、滋啦的脆响,满厨房便弥漫着浓郁的香味,也夹杂着刺鼻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一会的功夫,母亲就端着一盘黄亮亮、香喷喷的“老鸹撒”,或者叫“软面饺子”更确切,仔细看它两头尖、中间圆、形态饱满、通体金黄,还真形似母亲口中说的“金元宝”。
我第一个就伸手抢着要吃,母亲忙拦住我说:“小馋猫,小心烫!撒点花椒和辣面才好吃呢!”
油炸过的“老鸹撒”,瞬间变成“金元宝”,吃起来外酥里嫩,特别是撒过花椒和辣面后,味道更是麻麻辣辣的,煞是好吃,我真想竖起大拇指、大声对母亲说:“妈妈,您真伟大,您就是一个大厨神!”
我吃过了“金元宝”后,心里好奇地想那啥又是“海捞鱼”呢?于是,我就用期待的目光、焦急地关注着,在厨房里忙碌着的母亲……
只见,母亲不慌不忙的在炸过“金元宝”的剩油锅里,倒入切好的葱段、姜片、红白萝卜丁、豆腐块、白菜叶等食材,一阵铲子、铁锅和食材的急切碰撞声此起彼伏,终于结束忙乱的一锅爆炒!母亲顺手给锅里加入了几瓢凉水,待水烧开后,再倒入剩余的“老鸹撒”……
母亲忙活了好一阵后,双手端了一大瓷盆热气腾腾的饭食放到了桌上,全家人就各自忙活着吃开了。我疑惑地用筷子在瓷盆里打捞了一阵,没有收获到鱼,就不解地问:“妈,鱼呢?就算把瓷盆当做海,那海水里也捞不出鱼来啊?”
还没等母亲回答,爷爷就笑着插话对我说:“傻小子!你看这瓷盆里汤多‘面疙瘩’少,汤上还飘着这么的菜,要吃块‘面圪塔’是不是很难夹到,像不像在大海里捞一条鱼一样困难呢?”
我强辩说:“就算吃‘面疙瘩’像在大海里捞一条鱼那样难,那捞上来的‘面疙瘩’也吃不出鱼的味道啊?”
母亲把我的头拍了一下,风趣地说:“你就不会把‘面疙瘩’当成鱼来吃啊!嘴里不就有鱼的味道了吗?”
我还想争辩,被父亲严厉地瞪了一眼,就温顺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默默地吃起了饭……
现在,回想起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母亲做的面食,她能把我“胡整”的一大盆稀面糊糊,做成老少皆宜的“老鸹撒”或“面疙瘩”,再挖空心思地因地制宜、因“菜”施教,把“老鸹撒”能变着花样做,还美其名曰“水围城”“金元宝”和“海捞鱼”,就光听它们的“美名”就够让人嘴馋的了,更别提把它吃到嘴里的滋味了!
“面疙瘩”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年月,母亲经常做给我们做着吃,因为它做法简单,易熟吃了顶饱,还很节省粮食,直到今天为止,它是我吃过的最过瘾、最解馋和最难忘的“儿时”美食!
三
一缸酸黄菜
在八十年代末,我们村农业合作社刚刚解散,农业劳作、生活方式还受大锅饭和生产队的影响。在一九八三年,我们一家七口还住在三个破烂的土窑洞里,一个放厨房的窑洞较小,都是传统地摆放模式,进了“灶房”门就是土炕,土炕连着灶台,灶台右边安放着风箱,左边放着一口大水瓮,斜对面支着一个厚重的老梨木案板,案板边上紧挨窑洞最里面的拐角通风处,常年放着一口腌制酸菜的大瓷缸……
大家可别小瞧这口酸菜缸,它可是我们那时一年四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那口缸中汤汁的酸爽、腌萝卜的清脆、那个口齿留香的滋味,那个嘴馋呐,那可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无语言表啊!
记得,每到秋天刚入冬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萝卜、萝卜樱子、荠菜、辣椒、绿西红柿、洋姜、大白菜等食材……换句话说,只要是这个时节生长的,或者还未完全成熟的蔬菜,都会被母亲赶在霜降或大冷之前收获,收获后她就会在井台边上,把各种蔬菜涮洗干净,再用簸箕、簺子和案板等工具,把它们摊开、凉晒,在蔬菜表面的水分都拧干的空隙,母亲就会用这点时间,把腌菜缸刷洗干净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