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早晨
　　 我在《三诗人书简》中追赶那些信
　　 他们的通信罕见，奇特
　　 当收信人走向发信人
　　 以翅膀以神启
　　 领来彼此相似的血缘
　　
　　 2
　　 “我是玛丽娜（1）曾经度过几多年华”
　　 我不爱大海
　　 因为大海代表着激情
　　 我爱大山——大山即友谊
　　 当山峰增高至歌德的前额
　　 伴随溪流伴随洞穴
　　 也伴随变幻
　　 请你用深深的叹息去填充这个破折号
　　
　　 莱纳（2）我写给你的书信没有什么目的
　　 有些事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我爱的始终是诗人的你
　　 而不是一个人
　　 我啜饮你如同啜饮大海
　　 以及心灵的地形学
　　 有你伟大的悲伤在
　　 我的悲伤就显得渺小
　　 因为，你就是给石块以命运的人
　　
　　 在你的国度里
　　 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我在孤独中写诗
　　 书写“没有祖国”的忧郁
　　 俄罗斯对我来说
　　 仍是某个彼岸世界
　　 当巴黎圣母院的撞钟人醒来
　　 就像我在呼唤你——
　　 为了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有可能出现的自我
　　 （注1）玛丽娜：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注2）莱纳：里尔克
　　
　　 3
　　 深夜世界消失在乌有之乡
　　 一封信正在里尔克的手中作一次伟大的回访——
　　
　　 “玛丽娜，你的话语像星星的反光
　　 你就是一颗硕大的星星”
　　 你尘世的命运
　　 比起其它道路更让我激动
　　 你在说“不”的时候
　　 像是带着第五种自然力的力量说“是”
　　
　　 我爱着许多女人——
　　 同时也为许多女人所爱
　　 但我接受了你
　　 以全部的心灵接受你的生活
　　 你的生活就像吉普赛人的帐篷永远飘零
　　
　　 现在，我睡在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之间
　　 目睹大时代咆哮的海里波浪
　　 怎样在暴雨中上涨
　　 人们挣脱某个大事件的锁链
　　 ——一部分已经倒塌像被虫子蛀空的树木
　　 而另一部分
　　 正被未知之手守护
　　 看啊，世界正变成另一世界
　　 而我在其中寻觅着你——
　　 你的灵魂有着合适的外衣
　　
　　 4
　　 莱纳是世界倒塌了吗？
　　 到处都是人
　　 却没有一个人穿着忏悔者的衣裳
　　 失去母亲的小女孩
　　 在士兵的身后
　　 伸出一双空空的手来
　　
　　 5
　　 在这苍茫人世的枝头上
　　 我是否是一枚过重的果实
　　 血液，比任何人都年长？
　　 但是莱纳我始终感觉我在你的右肩之上
　　 眼睛带着性别的张望
　　 爱彼此的宿命，偏执，流放地
　　 爱自在的肉体和彼此命运的逆时针
　　 当一只手永恒地
　　 伸向世纪阴湿的细雨
　　 群星的法则正与真理背道而驰
　　 华美而狭隘的身体有如裙袍
　　 被鸟儿琢了一下
　　 又被虫子琢空了内心
　　 突然地又像喷泉一样返回自身
　　 它将呼唤我——痛苦
　　
　　 6
　　 鲍里斯（3）今夜的风很大
　　 我顶着风的身体在问候你——问候我中的你
　　 你的脸在我注目的左上方
　　 我非常爱你的名字
　　 以至于我在给里尔克写信时
　　 把你的名字再写一遍
　　
　　 风继续吹仿佛我们当年的邂逅
　　 今夜无论我写什么
　　 都是在走向对方
　　
　　 但是——
　　 在所有道路的尽头永恒的两人
　　 ——永远地——无法相逢
　　 （注3）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7
　　 鲍里斯二十世纪是一张黑白银幕
　　 坐着一个黑脸巨人
　　 他有着告密者的脸
　　 理想的枯萎，人心的不自由
　　 人们不做梦也不回忆
　　 但对于我来说
　　 诗人独在活着并写作——
　　 不过是在转移一支箭
　　 而最好的箭全都是盲目的
　　
　　 8
　　 大时代的铁链人不可挣脱
　　 就像群鹰之上的高空不可腐蚀
　　 客人在打翻的餐桌前重新就坐
　　 不可更改
　　
　　 星星把它的小钱扔向诗人
　　 诗人匍伏在地的身体
　　 诞生出新的瘟疫
　　
　　 自由拍动时代的翅膀
　　 将击中何处？
　　 大事件的铁锤奋力落下
　　 ——它不再对我说：“小心”
　　
　　 寒冷的灰色黎明
　　 我怀揣一个未来走过布拉格广场
　　 一缕光线
　　 落在我贫穷的路途上
　　
　　 9
　　 每颗星星都有一种冰的凝视
　　 除了路径的指引
　　 一无所需
　　
　　 此刻我坐在黑暗之中
　　 坐在骄傲而又孤独于自己的力量中
　　 遥望你——莱纳
　　 你是一种罕见的物大于诗人
　　 如果我还能写出什么东西
　　 它就叫作——高山之上
　　 这偏僻的风景地
　　 比大海的心更猛烈
　　 我一看到您就想拥抱
　　 一个无限悠远的，广阔的拥抱
　　
　　 ——拥抱就是相互取暖
　　 就是相遇
　　 在与你相遇的时代与自己相遇
　　 也与反对我的所有锋芒相遇
　　 我们一个接一个出现
　　 彼此看起来像兄弟姐妹
　　 我们将走向人世的尘埃
　　
　　 10
　　 我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
　　 把异乡当成了祖国
　　 它们是布拉格、柏林和巴黎……
　　 铁路钢蓝色的床单切开了空气
　　 鞑掸共和国的叶拉布加
　　 在我的晚年赶上了我
　　
　　 ——那么多的家对我都陌生
　　 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个营房
　　 而家乡语言再也不能诱惑我
　　 只因它不曾搜索我的灵魂
　　 漂泊的书桌像树一样活着
　　 神秘的颤动
　　 任诗歌喷涌向前
　　
　　 我宁愿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
　　 身体抵御着俄罗斯
　　 不被“祖国”这个词的魔法镇住
　　 这个词一经说出便是惩罚
　　 我不属于任何时代
　　 我和我的世纪失之交臂
　　
　　 11
　　 十二月像一匹白色尸布封锁消息
　　 莫斯科黄昏的地铁车站
　　 泥泞的人潮汹涌
　　 白色雾气中有集体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你
　　 左耳一阵麻热、微痒
　　 莱纳——人世间有你在
　　 我不必再寻找别的姓名
　　
　　 你不是时间中的人
　　 你自身便是新的一年
　　 像自然的阶梯
　　 以及诗歌中慷慨的重量
　　
　　 我把《哀歌》贴近心脏
　　 整个大地陡然竖起在我的身边
　　
　　 12
　　 其实我曾爱过这个世界
　　 以一颗诀别的心吞咽它
　　 就像吞咽所有生活蜜的渣滓
　　
　　 但是直到有一天——我看到
　　 当诗人臣服于权力
　　 不在墨水中找心却将颂歌抄袭
　　 当纸的背后隐藏众多猎手
　　 手中的枪
　　 随时对着某个词描准
　　
　　 当穷人的寂静
　　 在制造一个漆黑的人世
　　 那可怕的对称
　　
　　 ——是什么踉跄了一下
　　 在另一时代的陡坡？
　　 我竖立起衣领背向人群
　　 微微颤抖的肩膀
　　 聚集起全部的隐忍
　　
　　 13
　　 初春泥土解冻
　　 它的裂缝所在就是中断
　　 但草叶不会在积雪完全的压迫中
　　 弯曲
　　
　　 14
　　 这个时代
　　 是所有人都误点了的火车
　　 我的所有
　　 都像一张皮一样落下
　　 落下的还有到处被禁止的词
　　 当灵魂着了火
　　 我听到了四种嗓音（1）比尘世还高
　　 在传递着——自由和爱
　　
　　 注1：四种嗓音就是除茨维塔耶娃之外，还有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他们即是那片土地上的声音和自身价值的守护者，并且彼此认同。）
　　
　　 15
　　 我是黑夜一样赤贫的女儿
　　 我的青春时代
　　 是一件粗活儿
　　 爱着集市驴车十字架
　　 也爱着教堂天花板上的中世纪
　　
　　 我品尝过众多词语——
　　 炉灶，扫帚，钱（缺钱），没有盐的黑面包
　　 车票，旅馆，火车
　　 以及耻辱，谎言和背叛
　　
　　 还要说到雪——那天地间的一阵灰
　　 一朵碾压另一朵
　　 像一场场雪的镇压
　　 哲学对于我毫无用处
　　 岐义和荒诞
　　 在书桌上获得了新的意义
　　 只有贫穷是我身上的配饰
　　 我孕育过儿女的乳房
　　 是神留给人间的最后的灯笼
　　
　　 我回不去的俄国
　　 仍在某个彼岸世界
　　 看啊我在它的高处——天空是我的摇篮
　　 也是我的坟墓
　　
　　 16
　　 打开门风掀开一页信纸
　　 就像你刚刚来过
　　 从带着羽翼，弥漫开来的薄雾中
　　 来过这里
　　
　　 这是1926年5月的一天
　　 我独自写信给你
　　 此刻我谈到了给吉普赛的歌
　　 也谈到了一代人的命运
　　 信中之辞带来了星光，以及花园中更小更慢的动物
　　
　　 但我写的不是信
　　 真正的信是不用信纸的
　　
　　 最后我告诉你的是——
　　 别去追赶那些信
　　 如果它丢失
　　 那一定是与不信有关
　　
　　 17
　　 1926年我们书信往来
　　 彼此像羽毛动物和淡水动物那样和谐
　　 莱纳称我为大诗人
　　 是一个被时代的胸口捂热了的诗人
　　 但有名有姓的痛苦
　　 整整一个世纪都在敲打它的边缘
　　 如同压向我的墓石
　　 因为诗的意志
　　 提前预见了我未来的生活
　　 ——流亡继续流亡
　　 我想推开这厄运
　　 如同推开俄罗斯黑麦的波浪
　　 但是我的身体
　　 始终是一间行走的牢房一张漂泊的书桌
　　 这是命运无期的允诺
　　 还是馈赠？
　　
　　 这是我越活越顺受、忍耐的缘由吗？
　　
　　 18
　　 与人的每一次相处，其实
　　 都是一个岛屿
　　 一个永远沉默得无影无踪的岛屿
　　
　　 晚上你在布拉格某处的街灯下行走
　　 白天我在莫斯科的阳光下行走
　　 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影子
　　 同样的孤独同样的隔绝同样的寻觅
　　 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同谋
　　
　　 玛丽娜你曾站在感情波澜的中心
　　 却突然——倒在了另一边
　　 你我之间有了穿堂风——
　　
　　 46度的伏特加正在腐蚀我的衣服
　　 今春我的头发将白得更厉害
　　
　　 19
　　 如果诗歌要为更高权力效劳？
　　 那人类的瞳孔
　　 也太旧了——
　　 他只看到了一个向下的天堂
　　
　　 20
　　 这个世界已容不下多余的激情
　　 当我像古代的一个标记那样
　　 在祖国又老又破的圆形广场上站立
　　
　　 ——是山峦上升了？
　　 不，莫斯科教堂的尖顶上
　　 飘扬着淬过火的魔术旗帜
　　
　　 我自己就是火焰
　　 诉说世纪之交的低烧
　　 一平方的信
　　 要用整座大海的墨水灌注
　　
　　 雪，时落时停
　　 似在怀疑什么
　　 我竟有了对抗时代的决心
　　
　　 21
　　 我有着与你们不一样的夜晚
　　 对书写的爱好
　　 像一个针眼看不穿
　　 又不知其深
　　
　　 我有着与你们不一样的黎明
　　 墓穴在我的头顶上
　　 对所有人来说
　　 我已经死亡
　　 ——成为所恐惧，所统治，所诅咒的
　　 奥斯维辛的燕子
　　 以及肖斯塔科维奇尸骨如山的回忆录
　　
　　 22
　　 我总是感到饿
　　 饿的感觉
　　 像西伯利亚的风
　　 在抽打一个病人
　　
　　 我最年幼的女儿埃瑞娜
　　 比我先死
　　 ——她是饿死的
　　
　　 (世界啊它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我决不向大地归还
　　 “死”这个词
　　 “死”是我的肋骨也是一根
　　 燃烧的刺
　　
　　 所以我的女儿埃瑞娜没有死
　　 她始终活着
　　 一直活在我的祖国——
　　 俄罗斯八月的红墙下
　　
　　 23
　　 我的乡愁与你们不同——
　　 我生来沉默
　　 是那个时代的遗腹子
　　 当群星咆哮着
　　 坠落
　　 在囚禁中变得冷硬
　　 谢尔盖耶夫大教堂的钟声
　　 雾一样笼罩我
　　 在一棵花楸树与另一棵花楸树之间
　　 那气味就是我想起祖国时
　　 悲哀的滋味
　　
　　 24
　　 一声尖叫也不会停留——
　　
　　 阴沉的天空，烂泥，简陋的狱舍
　　 暴雪在燃烧
　　 西伯利亚流放地
　　 多像一门哑默的历史学?
　　 地狱每天在垒着它的窗户
　　 由恐惧和缪斯轮流值守
　　 它们以麻雀的飞行
　　 和树神的拍打声
　　 歌唱枷锁那秘密的
　　 钥匙
　　
　　 隔绝
　　 在你——曼杰尔斯塔姆这儿全是通途？
　　 你的每一天都是神圣的
　　 锥形的烛火旁
　　 我看见真理一直在挖着它的深井
　　
　　 （副歌）
　　 茨维塔耶娃、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
　　 左琴科、爱伦堡、帕斯捷尔纳克
　　 还有曼杰尔斯塔姆
　　 以及他的遗孀
　　 都是被祖国驱赶的那部分
　　 但却是这个时代
　　 所没有的没有
　　
　　 你们用整整一个世纪围绕着我
　　 以火以更深沉的呼吸
　　 以无法复制的
　　 孪生的神秘
　　 当陡峭的人世
　　 死一般巨大
　　 我看见你们站在那里
　　 在日历上的夏季
　　
　　 ——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在通稿一样的国度
　　 我以全部的肺呼吸
　　 那足以
　　 使你们来到我面前的力量
　　
　　 只是我太弱小了
　　 ——我有着与你们相似的眼神
　　 和压在嘴唇上忧郁的沉默
　　 我的地狱每天在垒着它的窗户
　　 但是，还是能看出我的小来
　　 ——自你们之后
　　 世间再也没有自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