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塔纳一上高速公路就仿佛被阉了似的，先前在县乡公路上的那股子牛劲一下子便没了，后面的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赶上来超过去，它也只能是喘着粗气干着急。司机牛满军是个三十来岁的血性汉子，平日里在县乡公路上开车可谓是车随人意霸气十足，现在却只有拍打着方向盘骂娘的份了。坐在他身旁座位上的乡农办主任丁玉成素来喜好拿人开涮，这下又逮着机会涮开了：“牛皮啊，平常总听你牛皮哄哄的吹可以跑遍天下，现在怎么当缩头乌龟了？今个算是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车外有车了吧？”
　　 牛满军心里本来就窝了一团火，此刻被丁玉成一涮，那火就像被烧了油似的“腾”地往上蹿。只见他黑着脸负气地连轰几脚油，然后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桑塔纳顿时像添加了核动力，吼叫着飙了起来，不一会竟然赶上了刚超过去的一辆新丰田轿车。牛满军暗自吁了一口气，颇为自得地睃了丁玉成一眼，鸣号超车。新丰田轿车司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乖乖地让出了快车道。正当牛满军心身用力地将车超至新丰田轿车的车身时，不料对方也开始提速了，而且速度总比桑塔纳快那么一点点，这就使得桑塔纳总处在想超又超不过去的尴尬境地。牛满军明白对方开始故意调戏自己了，不由得怒火中烧，摆出一副赌恨拼命的架式，再次将车速提至极限。
　　 桑塔纳不堪承受如此重荷，竟像“打摆子”似地乱抖起来，浑身上下“咔刺、咔刺”直响。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乡长赵光明担心出事，连忙制止道：“慢点！慢点！不要硬超！”
　　 牛满军本来还想逞强，无奈新丰田轿车已把他甩开，于是只好借梯下楼减缓车速。不过，他嘴里并不服输：“赵乡长你要不说，我今天非要超过这个龟儿子不可！以后再碰上他我一定要他认得老子！”略停一会，他又说：“赵乡长，这破桑塔纳真是没法开了，你们领导坐也丢死人了，赶紧把它换了吧！你看全县哪个乡镇政府还有这破的车？”
　　 丁玉成也扭转头打助说：“这车的确影响我们沉河乡政府的形象，坐出去太土气了，人家瞧不起！”
　　 赵光明笑道：“我看也该换了，可钱从哪里来呢？”
　　 这的确是个难题：沉湖乡是全县最贫困的乡镇，财政捉襟见肘，哪里还拿得出钱来买车呢？丁玉成知道乡里的难处，便默不作声了。
　　 牛满军可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领导下决心，什么事都好解决。他瞧了丁玉成一眼，有些不怀好意地说：“赵乡长你刚来还不清楚，我们乡穷是穷，但买辆车还是拿得出钱来的。只要你真想换，只需给丁主任发个话就行了，他自然有办法。”
　　 丁玉成一听差点跳了起来：“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牛皮！我帮你说话反被你推下水？谁不知道农口又穷又熊，就是把我杀了剐了也弄不来钱呀！”
　　 牛满军不吃这一套，继续添柴加火地说：“丁主任你就别叫穷了。你那一摊子蛇多窟窿多，凑个把车钱还不是手一紧的事。你不是马上要上水产品加工厂么？没钱你拿什么上？”
　　 丁玉成开始瞪圆双眼恨不得把牛满军一口吃了，到后来竟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说你个牛皮总吹不到点子上吧，这加工厂可不是我们农口上的，我们是光屁股上茅厕请人来投资！不信你问赵乡长，这事儿还是赵乡长的同学牵的线呢！”
　　 赵光明证实说：“的确如此。我正愁没钱怎么把人家老板引进来呢。”
　　 丁玉成补充说：“今个我们和人家见面，中午的饭钱我都是找别人东挪西借的呢。”
　　 牛满军心里不免有些泄气，但嘴里却不愿放弃努力：“不管怎么说，乡政府总该换辆车了，不然，坐出去掉价不说，还会影响工作。”
　　 丁玉成对此深有感触，但又怕惹火上身，所以缄默不语了。
　　 赵光明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谓的话题，于是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呃，牛师傅，我们十一点半能不能赶到阳城酒店？”
　　 牛满军扫了一眼车上的电子表，说：“应该差不多。这里离阳城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离酒店不到三十公里，只要市区不堵车，半个小时应该没有问题。”
　　 赵光明“哦”了声，把身体往后一靠，说了声“我眯一会，你慢点开。”便闭上眼睛想心事去了。
　　 牛满军也调整了一下姿势，集中精力赶起路来。
　　 十一点二十五分，桑塔纳到达阳城酒店。牛满军减慢车速，准备把车开到酒店门口让赵光明、丁玉成先下，然后再去找车位停车。赵光明却拦住他，要他先找车位停车。牛满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迟疑。
　　 丁玉成点醒他：“你不觉得你这车挤过去丢人么？”
　　 牛满军一看大门口刚停下一辆奥迪轿车，身着制服的保安赶紧跑近去伺候客人下车，心里不禁又生恨意，他“哼”了声，故意鸣了两声喇叭，然后心有不甘地转动方向，把车往大门左侧的临时停车场开去。他瞄到一个空车位，调整车身，挂上倒档，正准备往里倒，不料负责停车的保安把他拦住了：“先生，麻烦你把车停到后院的停车场好吗？”
　　 牛满军不满地问：“为什么？这里不是停着车吗？”
　　 “对不起！”保安说，“这是我们酒店的规定，一般的车只能停到后院。”
　　 牛满军眼一翻，嚷道：“这是什么狗屁规定？欺负我们乡下人是不是？欺负我这车破是不是？告诉你，市委、市政府大院我都停过，今天我非要停到这里不可！”
　　 丁玉成也帮腔道：“我说保安你可要搞清楚啊，你别看我们这车一般，可坐车的人却不一般啊！你去把你们老总叫来，看他要我们停在哪里？”
　　 保安看来也不是个随便被人拿捏的人，只见他脸色一变就想发作。牛满军也不示弱，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应战的架式。赵光明看不下去，皱皱眉，说：“算了吧牛师傅，我们就停到后院去吧。”
　　 哪知牛满军的犟劲上来了，一时不肯转弯：“赵乡长你先下吧，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咋样？”
　　 保安明显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硬硬地说：“今天不能把你咋样，但你这车我是非不让你停在这里的！”
　　 “我这车行不行？”那辆刚下完人的奥迪车开过来还未停稳，开车人那自鸣得意的问话便响开了。
　　 保安赶紧回话：“先生请稍等，我马上给你腾车位！”
　　 开奥迪车的人笑道：“不用急，我瞧瞧热闹！”
　　 保安似乎从中受到了某种鼓舞，于是再次加紧催促牛满军离开。
　　 牛满军心里更来气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关上了点火开关。
　　 保安急了，打开对讲机大声呼唤同伴前来助阵。不一会，从左右两侧迅速赶来了四名保安。
　　 赵光明担心事态扩大不好收场，于是边打开车门下车边喝了声：“不要胡来！”然后掏出手机给今天要见的同学——阳城市经贸委办公室主任孙大海打电话：“喂！孙主任……”
　　 几名保安愣住了，不知赵光明是什么来头，正在给何方神圣打电话。因为他们都是临聘人员，稍有不慎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酒店老板就会打发他们卷铺盖走人。
　　 牛满军见赵光明的作派镇住了对方，心里既感动又得意，于是重新打燃发动机以示胜利。
　　 开奥迪车的人没料到保安这么熊包，于是边按喇叭边“激将”：“保安！我还要等多久？”
　　 那负责停车的保安看局势并未发生什么实质性变化，同时又为了不使自己在同伴、客人和对手面前失去面子，头一热，心一横，又麻起胆子督促牛满军了。
　　 牛满军非但不理，反而挂上倒档准备倒车了。
　　 那保安一把抓住倒车镜大声喝令：“停下！停下！！”
　　 牛满军硬着脖子厉声反击：“你放手！放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赵光明看不下去了，正想对牛满军发脾气，忽然从酒店内“呼呼啦啦”涌出四五个人来，他一看自己要找的同学孙大海正在其中，于是便放下这边，边扬手招呼边快步迎了过去。可是，孙大海只和他打了个照应，便停在了奥迪车旁，和开车人小声说着什么。赵光明的神经猛然一跳：莫非开奥迪车的人就是今天要见的王老板？
　　 他的直觉丁点不差——当孙大海打着哈哈介绍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阳城实业公司老板王天阳”时，他不由得狠狠地剜了牛满军一眼。
　　 牛满军还算识相，尽管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但还是勉强把车开到了后院的停车场。
　　
　　 二
　　 “王老板对不起啊！真是让你见笑了！”赵光明借着给王天阳赔不是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约摸四十来岁身体有些虚胖的王天阳一面在心里十分受用地接受赵光明的道歉，一面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挺好玩的。”
　　 孙大海见双方都没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事，趁机调侃了两句，便招呼一干人等进了酒店。
　　 酒店挂着四颗星。吃饭的包间既宽敝又豪华。赵光明看了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在这里吃一顿饭不知要花多少钱？如果带的钱不够怎么办？孙大海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装作很随意地对他说：“老同学来阳城，原本我是铁了心来做东的，可王老板硬要意思意思，我也就只好成人之美了。谁叫他家财千万呢，我们就当做善事帮他消消肿吧！”说完，他把脸转向王天阳问：“王老板你说是不是？”
　　 王天阳习惯性地捋捋稀疏的小平头，大大咧咧地回应道：“孙主任说的一点不错。赵乡长远道而来，王某理当尽地主之谊，更何况赵乡长又是孙主任的老同学，王某焉敢怠慢之！”
　　 赵光明见他们如此说道，心里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但嘴里又不敢逞强，所以只好连声说了两个谢谢。
　　 丁玉成对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觉得从一开始自己这方就在气势上输给了王老板，这不仅会使王老板小瞧他们，而且还可能影响项目的洽谈。于是，他仗着自己有几分酒量就想在喝酒的问题上扳回几分。等到主宾间相互讲过礼数，他便掂着酒瓶下位给孙大海和王天阳敬酒了。
　　 孙大海比较爽快，和他碰杯后便一饮而尽了。王天阳却不肯端杯，他说自己一人奈何不了仨。
　　 赵光明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说：“我们牛师傅不喝酒，我的酒量也不行，顶多让丁主任陪你喝几杯。”
　　 王天阳依然摇头：“丁主任这架式少说也是半斤八两的量，我怕……若非要喝，我倒想提个条件？”
　　 丁玉成说：“只要你喝，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王天阳故作矜持了一会，说：“我的条件其实也挺简单，就是大家公平喝酒。现在不都时兴喝花酒或讲荤段子吗？孙主任没让我的公关小姐来，和政府官员讲荤段子又有些不妥，我想，我们不如每人来段顺口溜之类的东西助助酒兴，谁要接不上就罚谁喝，官民一视同仁，你们看如何？”
　　 孙大海当即表示赞同。
　　 赵光明想了想说：“牛师傅要开车就免了吧？丁主任敬的这杯酒你是不是先把它喝了？要不然，他没法归位。”
　　 丁玉成马上接上话：“王老板要不给这点面子，我就只好老站着了！”
　　 王天阳见实在难以推脱，只好勉强把酒喝了，然后说：“你们再无话可说了吧？今天在场的五个人谁也不许例外，轮到谁喝谁就得喝，包括这位牛师傅在内！”
　　 牛满军早就憋满了一肚子气，现在见王天阳又把矛头直接指向自己，便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使起了性子：“王老板你不要赌我，只要赵乡长同意，你说怎么玩我就陪你怎么玩！”
　　 王天阳原本就喜欢逗人急，此刻见牛满军较劲，他更来了兴趣：“好！有个性！今天王某就豁出去陪你们玩个痛快！赵乡长你发话吧！”
　　 赵光明显得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孙大海，希望他能出面阻拦一下，哪知孙大海有心看热闹，反而推波助澜地说：“今天我一手托两家，我来作主算了，我们来他个一醉方休！开始吧！”
　　 王天阳笑着站起身，要服务小姐把五个人的酒杯摆在一起一顺溜地倒满酒，然后说：“我们就以车为题说顺口溜，从我开始顺时针转，谁要是打嗝接不上谁就喝！每次一口清，不许玩假，逮住加倍重罚！各位听好啦——官大车子好，官小车子孬。市级干部待遇高，座车专拣贵的挑；县级干部也不赖，年年换车赶新潮；乡级干部最穷包，坐个普桑到处跑。”
　　 这哪里是喝酒助兴？这分明是拿人开涮嘛！赵光明一行人的脸色顿时全变了。孙大海看在眼里，马上机灵地笑骂了王天阳一句：“缺德！共产党的干部都叫你骂光了！看别人怎么编排你们个体老板——个体老板真牛皮，买了‘奥迪’换‘奔驰’，娶了二奶换小蜜，一不小心得‘艾滋’，呜呼哀哉成‘癞皮’。”
　　 气氛有所缓和了。丁玉成接着说：“过去当官坐轿子，如今当官坐车子。坐了车子人欢喜，不坐车子生闷气。坐了好车好神气，坐了孬车怕人弃。不怨车子高中低，只恨世人狗眼看人低！”
　　 牛满军刚开始听了王天阳的顺口溜气得差点叫了起来，可往下听了孙大海和丁玉成的又觉得特别泄恨解气，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编排下去了，于是主动端起酒杯说：“我开始没喝酒，这第一轮就让我先喝了解解馋。”言毕，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个精光。
　　 众人齐声叫好。餐桌上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有意无意间，每个人都至少被罚喝了一杯酒。两瓶“五粮液”就这样不知不觉空了瓶。王天阳又要小姐去拿，但被赵光明恳拦了：“我看大家都已尽兴，我们是不是干完杯中的酒后谈谈项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