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葬礼上的尖叫(小说)
黑衣女人是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似无声,却如一块陨石“轰”地砸在地面上,灵堂所有的人都感觉整个大厅摇晃了下。
人们面面相觑,带着不同的骚动。
特别是另一个女人,那个披头散发的、扑在男人身上放声号啕的另一个女人。此刻,她刹车般地停止了动作既而瞪大了眼睛。
黑衣女人很从容,她没有顾及四周的目光,而是旁若无人地抬起手臂抚了下腮边的头发,然后一眨不眨地盯墙上的遗像。接着她慢慢地移动了双脚。身边有几个人主动给他让路,她微微地皱了下眉,她闻到了一股不愉悦的气味。那是给她让路的人身上发出的,她敏感的嗅觉告诉她:这种气味是工地上的尘土味和汗味的交集。她的鼻子不由得皱了下。
可能是他的乡下亲戚,他是农村的,穷困的边远的一个地方。
他说起过的。她还想像着,他的童年一定充满了寒冷和饥饿。当时,让她心里有些心疼。
随着她的目光一点点靠近了遗像,她的眉头更加紧皱了。
他怎么穿着工装?还是那种扎眼的蓝?那是民工、或是街边等活的人才穿的。那种质地坚硬,透着底层人的一股艰辛。怎么用会用这张照片做遗像?他是不是倒在了工地上?要么是挺身救人?拦截某种意外飞物……
她打量了四周,并没有媒体,这样的遗像最符合媒体的需要了。至少它能证明他是因公牺牲的。如果真是那样,这身劣质的工作服倒也突出了他的亲民和崇高。只是,只是和他的身份有些不相符啊。至少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他在她眼里的形像永远是西装,永远是那样笔挺,还有他在她眼里特殊的气质。
也许是那个女人。她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她。一定是那个女人,和他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女人,那个不懂他,没有文化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在起,多么高雅的男人都会沦落为低俗小民。
此刻,那个女人正侧着头,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乜斜着她。当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空气里立刻有股火星擦出来。两个女人都惊了下,不过,她们谁都没放过谁,对视着,对视着,眼里各自的信息已告诉了对方:一个说,你终于来了……一个说:是时候了——
女人和男人瘫软得如一团泥。女人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男人。然后所目光停留在窗帘上,一条窄窄的缝隙把外面的阳光折叠进来,光束里涌动着爱的味道,还有空气里吱吱的声音,女人喜欢并珍惜这样的时刻,一年中仅有的这几天是她生命最怒放的时刻。所以,她格外珍视这样的日子,这也是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日子。
女人露出欢喜的颜色,嘴角翘起了好看的孤。很快,她收敛了。因为明天,明天又将结束这一切。情话、缠绵、温存,马上灰飞烟灭。并像退潮的水,暴露出突兀的岩石、动物的死尸还有垃圾污物什么的。那是她真实和沧桑的写照。紧接着、令人觳觫的日子还有内心波涛汹涌的孤独又开始了。余下的日子里又重复着张望,等待,煎熬。它们像一把锋利的锯,来回切割着。十年了,她在这起伏来回中无论容颜还是身体已经拉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且斑驳不堪。
特别在这种瘫软中,女人总想问个究竟。她知道结果,那就是和上一次一定是一样的。
“理解,啊,理解我,亲爱的……我难啊!”
“干我时怎么没说难?”
我他妈的就是贱……她突然间想开口骂人,甚至像拎东西一样把他从被子里拽起来,质问,签字,画押……结果?结果会是什么呢?哄,眼泪(她最不忍看的)……如果再激烈些,他会摔门而去,怄几天气,之后呢?是愧疚,思念,思念……还有加倍的后悔、自责,悔得眼都绿了。
一年就见这第一次,干啥不好好……
她也曾千百次的告诉自己,趁着还不算老,放下他,放下他,像删除电脑里的软件一样,彻底删除他。然后重新找一个人把日子过下去。那个人不需要什么地位权势(何况这种人也靠不住)。只要把她和孩子当成亲人,只要能把一袋大米扛上楼。哪怕他是民工;哪怕他丑得像达西莫多,都行,都行。一个人过的日子实在是太咸了,太咸了,淹得她窒息了,她时不时露出头来大口喘着,她太想倒一倒腔子里那些涩苦涩苦的东西。
这些年,她不是没相过亲。大多是一打眼,她就没有再看第二眼的欲望。她常对介绍人说:气味不对。
气味不对?
对这一点,她是不解释的。她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是一只犬,一只嗅觉极其敏锐的犬,否则她不会感觉到气味会这样影响着她。她还会从陌生人的眼神里嗅出某种信息,然后本能地接近或避让。这些年,她形容自己是圈养犬,小心地趴在岁月的墙头观望,表面的那种高傲是一层虚拟的防护墙,非但不能起到护佑,却一戳一个洞。让她的日子四面透风,她知道如果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冻死的。可是找一个气味吻合自己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还记得那个人,那是姨妈给她介绍的,长相可靠,收入可靠。她没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她怕那种有一种情绪隐藏在空气里,指不定对方的眼神、语气或许某个动作让她陡生出一股厌烦,那股厌烦会随时从哪里腾地窜出来,伴着她的无名恼火。这时候,她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她会转身而去……还会把门摔出个响,要不对不起她胸中的力量。有时她为了避免留下有“真的是有病的”话柄,便拒绝相亲有时她是顶着母亲的眼泪出场的,是绑架的。她为了避免重复之前,她只是象征性地扫一眼,然后不抬头,一心一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天,她听见这样的话,一个男人站在窗口背对着她及她的家人说的话:我不是找情人,这个年龄了,只想遇一个贴心贴肺的,让自己绽放一次。
她一惊:绽放一次?!
这四个字像一根火柴,擦燃了她心底的黑洞,紧接着,她觉得心底里一潭死水多多少少晃动了起来。她有很点激动。手里的一瓶可乐被她捏得发出了哐哐的响声,她吓了一跳。男人回头爱怜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等到了期盼的那丝感觉。
第三次见面,在一间高档的西餐厅,落座不久,男人笑着递给她一个红绒小盒子。她接过他的目光。她嗅出了,除了真心还有真诚。
她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十年了,那个男人没给她任何礼物。有时她开玩笑地提醒他。他说,我不给了你一个大儿子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礼物更值钱。她苦笑下。以后再没提过。要知道,她是有自尊的,在他没有主动的时候,她不会强要的。她多么希望他能给自己和儿子点什么,哪怕是一支笔,至少他不在身边的时候,至少还会让自己的思念有个寄托,有个睹物思人的证据,稍稍慰藉下自己的日子也好。可是,没有,没有——
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她消费的。他说,票据会透露他的行踪,再说现在财物管理严格,不方便,还安慰她说,到时会加倍的补偿你。她多么希望他能给孩子一块糖,一本书,表达他的父爱。可是,没有……他们一起外出的时候,他是拉了孩子的手,可到掏钱的时候,他会喊她,急孔孔的样子像踩了地雷。而且他会悄悄地对她说:“孩子懂事了,不要让他看出什么。你的也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你先付着,到时,我会加倍给你的,你是母亲,要大气点(像当年她在他那里工作时的语气)……”当然他还说:“自己这么拼命奋斗为了什么?不就是有一天能把他们娘俩接到他身边。什么财产,房产,积蓄全是她的。”他还说:“到时把家安在市郊,有自己的院子,四周都种上鲜花,一年四季香着……”她真的醉了,仿佛那花香已经就在她的鼻子下。他还狡黠地说:“到时会吓你一跳。”
那一跳,究竟会是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他从来没问过她手头缺不缺钱,她的日子有什么难?她多么希望他能帮她,那是天经地义的啊。他们不是上床做爱就完事了,他们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有时,思念他的时候,她目光就停留在衣挂上,那是他衣服曾停留过的地方。她多希望有那么一丁点,哪怕是根火柴也好,他人一来一走,竟然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次,她想要他留下点什么。
起初她还认为,是不是他怕留下把柄,故意的。现在看来,不是的,是他不舍得。一丝一毫都不舍得。他看出她的意思了,他会解释说来时匆忙,也不方便带什么。她理解;他还会说,工资卡没在身上,更不方便跟别人借。
与其说是来见她,不如说是来干她。一年来一回,然后离开,然后又回到他们各自的生活,这期间,没有电话,没有沟通,更没有往来。有时,她实在是太想他了,调出那组数字看着,像抚摸着他的脸,但决不会打过去。他一再告诉她,不要打电话,不要,为了我们的将来就要忍一时寂寞……然后,她就盼着属于他们的日子。有时,走在街头,她竟然幻想着他会突然出现……
是那一次,她聊天时和他说:“这些年孩子的抚养和教育费......”他用吻堵住了她,嗫嚅着说:“小气样,还能亏了你……”这些年,她觉得自己还不如卖的,现把现撂……
她觉得自己贱,贱出负数了。
因此面对着男人的小红绒盒子,她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她在心里对那个远方的男人说:亲爱的,别怪我了,对不起了……
她微笑了下,接了过来。同时掩饰着心头的欣喜。看来这是一个懂女人的男人。要知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逃得过首饰的光芒。
男人示意她打开。
钻戒?
她眨了下眼,没错,是一枚发着金属和高贵光芒的钻戒。男人看出了她的欣喜,适时地揽了她。
蓦地,一股汗腥味不可阻挡地涌来。她微微地皱了下眉。男人丝毫没有觉察。既而把嘴唇凑了上来,同时手在她的胸前抓找。她本能地扭动下身体。男人变本加厉了,他并没有领会她的拒绝,而是以为她的娇嗔。加上钻戒的底气。他觉得他有权这样,哪怕是强来。
她猛然挣开了他。用了拼命的力气。他感觉到了。否则他不会连连后退让身体惯性地和墙壁发出一声咚——
他的身体还没有和墙壁离开,甚至还没有站稳,再抬眼,她已经不见了,旋风般地。
没错,他不是她要的那种味道。绝对不是。刚才男人递过钻戒的时候,她还细看了他的手,也不是她喜欢的。女人是个怪物,喜欢一个人从里到外,丝丝缕缕,讨厌一个人也是这样的。指不定哪里就会陡生出一股厌倦。她跑出来的时候,她像被人强奸似的,狠命地用手拍打擦拭着被男人贴过的部位,恨不得把自己整个扒下一层。
她不由得想起了他。第一次,他把她拥入怀,她闻到了他身体里散发的男人味、烟草味。她一下子怔了,那味道竟然和一个人一模一样。那是她记忆深处久违的味道。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既而泣不成声。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个孩子。又用她记忆里的口吻说:
我知道你很孤独……想哭就哭吧。我情愿当一块手绢。
她破涕为笑,扯过他的衣袖,他轻拍着她的头,依然传达着一个人的气息。
之后,好久,她竟然在思念他,确切地说,是思念他的味道。她觉得太奇怪了,老天让她遇见他,是给她从小失去父爱的一种补偿?真的吗?你看他的笑,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的声音,竟然和父亲那样吻合。他的出现一下子让她形成了依赖,一种暖暖的、她渴望的感觉令她无法不走近他。
他们爱了,有些疯狂。
在走廊,在餐厅,她沐浴着他的目光,幸福而忐忑。她希望全单位的人都知道她和他的事。她像准备上战场的战士,等待着命运里任何的子弹,哪怕打得她千疮百孔,只要有一口气,她也会选择跟他在一起。可是,没有,没有,她预计的一切一切都没有出现。这期间,她也领教了他的道貌岸然。比如单位的集体活动,他假装不认识她;比如他们走个迎面,他假装看不见她。渐渐地她看出来了,他是不会娶她的。他那时已是一个女孩的父亲。做为一个单位的副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场情缘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当然她也不断地问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是他在单位的影响力?他的才气?能写能讲对着千百人指挥得力的气势?不是,她觉得是他的气味。她趴在他胸膛上的感觉。她认为爱一个人就是气味的吸引,这符合动物的特性。她暗示过他,不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他机智地搪塞了。
他还反复告诉她:要大度,大气。这样的女人才更遭男人的爱和喜欢。还对她讲了一个乡下女人和回城知青的故事,那个女人苦等男人18年。最后他们圆满了。还说真正的爱就是让老天感动,最终会成全两人。
她决心要学那个女人,18年、28年都无所谓。她要让时间证明,她会赶超那个女人。
所以她更不能难为他。他已经够可怜的,和那个没有知识、没有姿色、没有感情的人在一个屋檐下是多大的折磨。她自信是强过那个女人千百倍的。她忍了,或者说是准备等了。余下的日子她和他一道守着这份感情的绝密。不敢透漏半点风声,再说一旦让那个女人知道了,说不定会雇凶除掉她。
听男人说,女人是个悍妇。
她还假设了下,如果逼他娶自己,即使她的小命保住了,以后的日子他也会小瞧她,并认为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如果那样在一个屋檐下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她觉得如果逼急了他,他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把她杀了焚了甚至连一点渣都不剩。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样感觉的。她觉得他可爱的背后隐藏着她看不见的狰狞。她说不好。或许是自己的假设。委屈的时候她就不时地安慰着自己,忍着忍着,早晚有一天会出头的。直到她腹中有了小生命,直到他匆忙把她调回了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