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在路上】白藤湖的蕉林(小说)
白藤湖在那个城市的边缘,离大海只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我走进那个海边村庄的时候,月亮像一把生锈的镰刀裹在云层中。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了海一样辽阔而宁静的香蕉林。它们整齐而忧伤地站着,像几个月前我正改拍毕业照的朋友。一阵微风吹过,它们在短暂的热烈拥抱之后又归于平静。我不想去找旅店,也不想去叩响任何一家木屋的门,许多已经模糊的面孔闪过我的眼前,那个穿着蓝色牛仔,白衬衣的瘦削的身影从远处慢慢地走来,使我感到我的孤独伸手便可触摸。我至今仍不明白,十八岁的我在离开自己的家乡五十里地的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孤身一人坐在苍茫夜色中的田野上时,为什么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家,而是我的朋友。也许,惟一的解释是那一天我不再是孩子了,并且以那一天起我永远告别了我的少年。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太阳像新生的树叶一样鲜亮可人。我拿起一本书到了阳光中,慢慢远离了身旁的喧闹,正在我为那个纸上的世界神往不已的时候,父亲苦涩的嗓音把我拉了回来。我发现阳光下的他的目光,呈现出少有的蓝色。他的脸像一张揉皱的写满辛酸的纸。
当我明白父亲是东挪西借了两万块钱要帮我找个工作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但我不希望父亲为我付出代价。
在我久久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一声叹息,漫长如几个世纪。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树上欢快地嬉闹着,向我炫耀着它们的自由。当我的目光滑过父亲的眼睛时,我看见两点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忍心看着父亲拿着一叠血汗钱去为我买一个并不美好的前程的话,我也就不会在那个初夏的夜里开始我至今唯一的一次远行。
我选择了南海之滨那个叫白藤湖的村庄。
因为我厌恶城市,它总是把丑陋一览无余地裸露在你面前,并且丝毫不知羞耻。
当许多天以后,在健壮而拥挤的香蕉林里,那个叫丰的女孩让我的嘴唇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生活的时候,我更加确信自己已经长大,我甚至看见自己像身边许许多多年轻的香蕉树一样茁壮而精神。雨点兴奋地吵嚷着,仿佛一片热烈的掌声由远及近为两个年轻生命第一次倾心地拥抱而喝采,掌声钻过香蕉树密密的缝隙打湿我的初吻。我看见两颗晶莹的星星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不断跳动,她一向倔强但洁白的脸在照亮我的双眼时,也许让我看见一种忧伤的东西正在慢慢滋长……
应该感谢上苍,在那个漫长的雨季之前,他给了我几天明媚的阳光,还有一个如阳光般明媚而灿烂的女孩。当那个像水里洗过般清澈明净的早晨阳光,温热地抚摸着我的双夹时,我看见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年轻树林,浩浩荡荡从遥远的浅灰色天地波浪一样地涌了过来。那是一群充满活力的青年。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在那个五月的早晨,我毫不犹豫地走进那个绿色的农场,是因为那里有一群和我同样年轻的生命在召唤着我。虽然,我并不知道它最终将会留给我什么。
在一个为数不多的洒满阳光的日子里,我靠在一棵粗壮的香蕉树上一边抽烟一边问阿丰,为什么那个早晨,她执意要让她母亲把我这个并不强壮的男孩留下时,她说她看见我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一个因为流浪得太远而有些疲惫的风筝,她就捡起来了。她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天气一样晴朗,使得我浑身发热,觉得夏天在那一刻已经赶来了。
事实上,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个早晨我提着牛仔包走进那个农场时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我想那肯定很狼狈。当我向那个长得很富态的女人提出想在她的果园干活时,我看得出,她对我的身材很不满意。她用很动听的广东话问我能做些什么事时,我告诉她,我什么都可以做。正在她满脸犹豫的时候,我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过来,亲热地落在她的身边----这就是阿丰。但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我还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曾经海誓山盟早已天各一方的女孩。我呆呆地站着恍若梦中。直到一个水灵灵的声音叫我跟她一起走时,我才发现那个小孩依旧在天边。阿丰穿着白色的衬衣,我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卷起的衣袖下的手臂像冰一样透明,蓝色的血管中,血液在慢慢流淌。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
当我跟她走进那座木房时,我像是走进了童话。木房子很矮,一伸手便可摸到它铺着松树皮的屋檐,里面全用木板隔开,满是树木香味。她递给我一把亮晶晶的钥匙,说这房子以后归我管了。我问他为什么都住这种木房子,她说以后我就会知道了,现在不告诉我。我笑了笑,拿起一撂书放在木桌上,一张照片从张口的书页里飘了下来。她慢慢弯下腰去,用纤细而雪白的手指轻轻捏住照片的一角拿了上来,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小心地擦了擦,仔细地看看后递给我。你女朋友?我接过来夹进书里,淡淡地说,是我同学。她歪着头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撒谎的小男孩。我又从书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她说,这都是我同学。她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看着,脸庞像一辫雨洒过的梨花,阳光从窗口漏下来洒在照片上,仿佛她提着的,是一叠已经模糊的往事。我告诉她我叫王冠斌,她说她叫程丰,让我叫她丰姐就行了。她说她比我大一岁。我有点为难,不仅因为我从来没有叫过人家一声姐,而且她看起来实在比我还小。那就叫阿丰吧,她有点委屈地说。
阳光下的木房子,显得古朴又宁静。窗外,那一望无际的焦林正在哗啦啦地生长。在那个五月香味满满的日子,我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活。
在一大片香蕉林中,属于阿丰家的只有二十亩,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请的只有我一个人。事情并不很多,就是每天施肥、喷药、除草、浇水。每当我走进蕉林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似乎那时我也成了一棵健美的蕉树,我伸开双臂,便看见绿油油的叶子嚓嚓地从身上长了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的答案便稀里哗啦往下掉。我的日子过得充实但并不劳累,我可以每天夜里看看书,同阿丰讲我小时候做过的无聊透顶的事,讲老家的风俗,这时她的眼睛便会专注地看着我,里面五彩缤纷。我问她白藤湖在哪里,她说,我们就坐在白藤湖上,其实白藤湖没有湖,但是有个鳄鱼岛,岛上有好多鳄鱼。我问她去看没有,她说她怕,所以就没有去。我便笑她是胆小鬼,她便娇嗔地用手来拍打我的肩膀,像一支雪白的羽毛把我的沉重心事拂得无影无踪。
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蕉树是一种不死的树。每当一棵蕉树长大,人们把蕉用镰刀从它身上砍下来的时候,这棵蕉树便会微笑着老去,但在它的脚边总有一棵小的蕉树会冒出泥土,慢慢长大,开花,结出一串串可口的蕉。阿丰告诉我,如果蕉树长得好的话,一棵蕉树可以砍八十斤蕉。那时候小小的蕉从宽大的蕉叶里探出头来,像调皮的小孩翘起的一排脚趾头,鲜嫩可爱。
每当我在蕉林里做事的时候,阿丰便会七手八脚地起来帮忙,把雪白的衬衣弄得脏兮兮的,看上去像只活泼的小花猫。她的母亲,我叫叶阿姨,似乎从来不让阿丰做什么事,甚至都不曾跟她大声说话。我经常看见阿丰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她怀里撒娇,对于阿丰的要求,她总是百依百顺。每次阿丰跟着我蹦蹦跳跳地往蕉林里去时,我总觉得她的眼里有种无法言说的伤感。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未见过阿丰的父亲。
我不知道大海有时也会满怀心事。从未见过大海的我,曾经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它想象成一个湛蓝的宁静的少儿,或是一个怒气冲天的汉子,但是在那个天色阴沉的午后,我坐在海边的一堆乱石上,笫一次如此迫近地看见它时,我发现它忧心忡忡。它并不宁静,但也没有拿出滔天的激情,它就那样不紧不慢地挥动它灰色的手掌,似乎光想握住什么,但又似乎总是什么也没有握住。一层灰濠濠的水气垂在它的头上,使它看上去满脸深沉。
在那一刹那,许多往事向我一齐涌来,令我措手不及,而我眼前的大海似乎又是在为我做着默默无语的诠释。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一个白点若隐若现,仿佛那个占据我记忆很久的身影又在对我慢慢飘来。那个身影总是不期而至,让我在一段温馨的回忆之后,总要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片无边的失落。而现在,我和阿丰在那片快乐的蕉林里大声说笑时,我以为她无法追赶我到这片土地,但我当时面对这片无言的忧郁的海时。我才知道,自己的逃避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阿丰坐在浅水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像一只白色的贝壳。她双手抱膝,向我微微地笑着,两只眼睛散发的珍珠般柔和的光芒笼罩了我。当我向她微微一笑的时候,她便赤着脚像一只洁白的水鸟从那些黑溜溜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跳到我面前,用她雪白柔软的手把我往水里拉。
“你听见大海在唱歌了吗?”她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
“我听见了”。
“你骗人,你没听见。你说它在唱什么?”
“它在唱阿斌是个笨蛋。”
说着她便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赶紧用两只手抱住她,怕她一下子滑倒了,她蓦地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她的目光灼得我满脸通红。阿斌,可不可以抱抱我,我们到那块大石头上去。她的重量轻得让人担心,我抱起她时像抱着一团洁白的棉花。
我们向海里移去,海水带着倦意慢慢消退,许多机灵的小海狗在我的脚边窜来窜去。阿丰高兴地叫着,两只手紧紧搂住我的勃子,她头发中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滋润着我的呼吸。我把她放上那块大石头后,自己爬了上去。阿丰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去向着海的远处。“阿斌,抱住我。”我从她身后伸出双臂,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她慢慢伸开双臂,轻声说:“闭上眼睛,不要讲话。”我闭上了眼睛,一支忧伤缠绵的曲子从远处慢慢飘了过来。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那个流浪画家杰克和美丽的露丝走进了我的脑海。我看见了他们在船头看日出的那个早晨,他们也是以这种姿势站立,在习习的晨风中,杰克把那块救生的木板推给了露丝,给了她一只呼唤希望的哨子,让她勇敢地活下去,而他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大海。影片结束时,那只凄美的曲子再度响起,催人泪下。此刻,在海的怀抱里,我紧紧搂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希望就这样的天长地久……
“阿斌。”她轻柔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我呆立无语。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阿斌,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我轻轻摇了摇头。海,就在我身边以它的博大和永恒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和脆弱。因为它博大,所以它可以包容一切的幸福和苦难,欢笑和泪水,因为它永恒,所以它可以作永远的期待。而我呢?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是多么有限,已经失去的,将要得到的,这就是我的全部。那一刻,我潸然泪下,我的眼泪向海里流去,和许许多多的眼泪在一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孕育了生命。阿丰不再说话,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在腥咸的海风中,和我一起感受天地的苍茫。
我不知道大海有什么心事,整个下午,它愁眉不展。在回去的路上,阿丰坐在摩托车的后面不停地唱着,路两边的蕉树低声附和。天上铅云密布,像承受不住雨点的重量似的往下掉。“跑慢点,下雨啦!”阿丰高兴地叫着。雨点开始在我眼前狂风乱舞,我把车头一转钻进了旁边的蕉林,躲在它宽大的叶子下面。“阿斌,我有点冷。”阿丰缩着脖子望着我,我把她拉了过来,紧紧的抱在怀里,她洁白而光滑的脸庞贴在了我的嘴唇上。“还冷不冷?”我轻轻地问。她摇了摇头,慢慢侧起令人怜爱的脸,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淡红的火焰烧着我的脸,我的唇,雨点在蕉叶上凑出销魂的音乐,弥漫了整个世界……
那个夜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我第一次喝下了那么多的酒,我说不清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忧愁。当我走在那条摇晃不定的路上时,我不得不扶着身边东倒西歪的蕉树,向前面同样摇摇摆摆的蕉林深处走去。我觉得有一滴酒掉在了我的脸上,接着那醇美无比的美酒便飘泼似地从天上倾倒下来,我看见蕉树们喝得烂醉如泥,醉酒的蕉树便放声歌唱。歌声高亢激越,歌声缠绵悱恻,歌声催人泪下,歌声哀婉凄绝,歌声从蕉林深处湿淋淋向海边飞去,又从海边湿淋淋地飞回来。我和它们一起引颈高歌,我脚下的土地在我们的歌声中兴奋地舞蹈。在漫天的美酒中,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棵娇小婀娜的蕉树向我款款走来,她通条透明,散发异香,她用细嫩的手掌一次又一次擦去我脸上带着酒香的泪水,她轻轻拥抱着我。在她柔意地啪打下,我慢慢走进了一个温热香甜的美梦。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从木房子的缝隙里看见了月光漏了进来。她静静地坐着,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就在这个夜里,她告诉我一生最恨的东西就是酒和蛇。
三年前,也是一个细雨迷荡的夜。她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向那片去过无数次的蕉林里去,一条细小美丽的蛇在那里等着他,他一肺迈进了天堂之门槛。阿丰的脸出奇地平静。我看见月光从她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在我们紧握着的手上铺了一层霜花。酒和蛇都在夺去人的生命,可是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她轻轻挥手,走回了她的房子。月光在窗外疯狂地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