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咦？一年一度的高考又开始了。”
　　 上海的夏天比林冬教授的家乡来得早，刚进入六月，到处已是郁郁葱葱，苍翠墨绿。
　　 浦西，一座百年大学的校园里，刚刚出差归来的林冬教授坐在办公室里，注视着临近窗外的百年大法桐树，手翻动着桌上的台历，自言自语道。接着下意识地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翻了翻，随手在手机里给自己的夫人发了条微信“抽空给我再搞一点谷维素和维B1”。
　　 林教授今年五十多岁，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稍微带点胶东家乡口音，给人的印象聪慧，睿智，目前在这所大学担任系主任、博导。不知根底的人，已很难想像现在的林教授就是三十三年前，参加高考时紧张得闹肚子的山里娃娃。
　　 更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高考后，林教授落下个后遗症，每年都得吃几天谷维素和维B1。
　　 唉，那年的高考。
　　
　　 二
　　 林冬高考那年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当时还是七月份高考。
　　 林冬出身农村，山区，天资虽说不上聪慧，但也不笨，自己很勤奋，高中三年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全家都盼着林冬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父母偶尔进城看望，尽管嘴上没说啥，但林冬还是从父母那期许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压力。
　　 临近高考时，学校给学生们突击加压，各种的综合讲解，一周几次模拟考试。一模，二模，三模。还有全市统一模拟考，依次轮番轰炸。
　　 林冬突然觉得适应不了。肚子咕咕叫唤，拉稀，一天跑好几次厕所。卫生室的医生检查了，林冬不发烧，肚子也不痛，没啥症状。给挂了几个吊瓶，开了点PPA药。
　　 林冬却觉得打针吃药都不管用。
　　 高考当天早晨，班主任老师在同学们临进考场前召开了最后一次动员大会。说到结尾时，看同学们紧张，就开玩笑，说道：“好了，同志们，都打起精神来！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直奔——刑场！”老师大声吼着，一边用力向考场方向挥了挥右手。
　　 同学们听了，稀稀拉拉地笑笑，林东也咧着嘴，却笑不出来。他正夹紧双腿，撅着屁股憋着想去厕所呢。
　　 老师动员完了，同学们陆续进入考场。林冬急忙忙跑进厕所，蹲在厕位里，排出来的全是水便，砸得厕坑哗哗响。
　　 林冬虽然还有便意，但不敢久蹲，赶紧拿出一卷卫生纸，折叠一下，垫在屁股上，半蹲半站地弓着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白色胶布，扯下长长的一条，用牙咬断，反手从身后在屁股上贴了个交叉的十字叉。
　　 林冬提起裤子的瞬间。从后面看，屁股上就像贴了两条长长的封条。
　　 这些林冬虽然看不到，但能想象得出来。林冬感觉自己就像刚才班主任老师黑色幽默里讲的，就是一个要被押赴刑场，接受公审然后被砍头的犯人。
　　 后来，成了教授的林冬在教学空隙，和大学生们说起自己当年的高考经历，很多学生听了很不以为然。“至于吗？不就是考个试嘛，谁还没经历过。至于说成刑场，犯人啥的？”
　　 林教授听了，只有苦笑，却不辩驳。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根本理解不了当时的状况。他们不知道那个年代，人们的户口分三个等级。农民，市民，干部。
　　 在乡下里，很多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因为贫穷，是农村户口，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可一旦有了城市户口，哪怕再老几岁，哪怕再打残条腿，或者弄瞎只眼，一样可以安排工作，每月发粮票，住公房，娶媳妇。
　　 何况，农家娃一旦考上大学，户口非但成了城市户口，连身份也立马变成干部。
　　 放牛娃和国家干部，天壤之别啊。
　　 哪像现在，高考只是人生选择的一种。你可以考学，也可以创业。既可以务农，也可以务工，人们可以城乡自由流动。他们体会不到，三十多年前，僵化的体制带给人民的焦虑，也不觉得现在的局面是改革开放这几十年里，社会的巨大进步，带给了人民的安逸和幸福。
　　 林教授觉得，现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年轻，真应该去山区呆几年，放几年牛羊。让他们在没有网络的闭塞山区，好好体会一下农民生活的艰难和困苦。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林冬还是一个为了争取个城市户口而苦苦挣扎的山里娃，哪有时间胡思乱想。
　　 第一门高考就在眼前，林冬急急忙忙提上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一颠一瘸地奔向考场。
　　 跑动中，林冬感到自己的屁股被两条胶带撕扯着，火辣辣地痛。真的，火辣辣地。
　　
　　 三
　　 空旷的校园里，孤独的林冬在一颠一瘸地奔跑。
　　 林冬是最后一个进入考试教室的，找到座位刚坐好，铃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高考开始第一场是语文。试卷一发下来，林冬先扫了一眼作文。今年的作文是话题作文，给了几幅漫画，画中一个人用铁楸挖井寻水，挖了一个，放弃了；又挖第二个，又放弃了；再挖第三个，都没发现水。其实水源就在稍下方几米处。
　　 林冬一扫画面，思考这个命题的主题可以定为“坚持，持之以恒才可以成功”。这个林冬有体会，生在大山深处，家庭贫穷的放牛娃，没有毅力都走不到高考的这个考场。
　　 作文的题材熟悉，有生活体验，写起来会顺手一些。林冬觉得作文有了着落，心情就放松了点，觉得肚子也咕噜得少了，赶紧集中精力，拼命思考答题。
　　 谢天谢地，语文考试还算平安无事。
　　 下午考数学，卷子发下来，大家都感到题目很难，考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林冬平日里数学不错，对数学有点自信，此时答起来也很吃力，思考有反复，一不小心就会有偏颇，就得推倒重来。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催促得林冬心里惶惶地，额头冒出了虚汗，肚子又开始咕噜，双腿不停地抖。
　　 等好不容易熬下来，同学们回到宿舍后，焦躁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答题情况。林冬先跑去上了厕所。从厕所回来，虚脱得一下扑床上，双手捂着肚子不停地翻腾，只有听的份，已没有力气参加讨论。
　　 可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林冬一骨碌爬起来，惊恐得瞪着带血丝的眼珠子问道：“哎，咋还有个函数的题啊？！我咋没见过？”
　　 “就是最后第二十二面最后那道综合题。25分的题。”舍友们停止议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们还正想问你这道题答得咋样呢，看你难受，没敢问。不会是让你给漏了吧？”
　　 林冬赶紧起来和同学们对题，知道自己肯定是把最后那道题拉下了。
　　 那可是难度最大，用来考察学生知识深度，拉开考生分数档次的题目啊。
　　 林冬的肚子忽然翻江倒海地痛，不光闹肚子，直接又开始呕吐了。上吐下泻的林冬吓得六神无主，趴在床上悲痛地哇哇大哭。
　　 当时的卷子都是折叠的，有反正面，共二十多面。答题时要翻来翻去的找。估计林冬因为紧张，没注意最后一面，给漏了。
　　 三年的心血莫非要付诸东流？家里的老爹老娘如何面对？
　　 林冬可怜兮兮地哭着，一趟趟地往厕所跑。舍友赶紧把班主任老师叫来。
　　 班主任老师五十多了，北京人，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女子学校。因为出身于资本家家庭，文革时被批斗，下放到胶东山区改造。前几年文革结束，得以平反。当时县城里师资紧缺，被学校请去做了高中老师，平日里对同学很是和蔼。
　　 此时班主任老师正在女生宿舍里寻访，听了林冬的事，就赶紧跑来男生宿舍进行鼓励安慰。
　　 班主任老师端详着躺在床上消沉的林冬，一边细声细语地劝，一边轻缓地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林冬的身子。忽然班主任老师想起了啥似的，站起身来说：“稍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班主任老师回来了，满头的汗，不停地大喘气。一下坐到林东床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药交给林冬说：“好了，不要再纠结了，给你吃点好药，进口的呢，可贵了。”
　　 老师说着，去拿水杯从暖水瓶倒了开水，晃了晃，用嘴吹吹，递给林冬。接着说道：“可神了呢。吃了药，养好精神，好好考后几门吧。”又嘱咐说道：“大小药片每次各两片，一天三次。肚子保证就好了。加油！林冬。”
　　 林冬在班主任老师的注视下吃了药，睡下了，睡得格外深沉。班主任老师呆了会，看着熟睡的林冬，松了口气，对着宿舍的其他学生“嘘”了一下，悄悄退了出去。
　　 林冬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起来，肚子不咕噜了，也不拉肚子了。
　　 林冬觉得一下子有了精神。
　　
　　 四
　　 一辆破烂不堪的客车，突突着从县城里开出来，在通往乡下的土路上，一路颠簸。
　　 终于考完了，林冬一下虚脱了，坐在回老家的客车上，瘫坐着，不愿意说一句话，昏昏欲睡地一路上磕头不止。
　　 及至到家，已是傍晚。林冬对娘说：“我想先睡会，晚一点吃饭。”娘说：“好吧，儿子你快睡吧，我做好了饭，到时叫你。”
　　 及至醒了，已是夜里，觉得肚子饿得慌，一骨碌爬起来。昏暗的煤油灯下，林冬见娘还在炕上坐着缝衣服。就埋怨老娘说：“咋不早点叫我起来吃饭啊”
　　 老娘放下针线活，一脸的慈祥，对着林冬说：“儿啊，娘看你睡得香，没舍得叫你。你还不知道啊，这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了。”
　　 林冬这才知道自己睡了足足一天一夜。
　　
　　 五
　　 一个多月后，群山环绕的山谷里，骄阳似火。
　　 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高考完了的林冬，头戴草帽，裸着上身，穿着个灰色的大裤衩子，赤着双脚，正在追赶着羊群放牧。
　　 四周一片寂静。
　　 偶尔，有个鸟儿飞起来，林冬就会抬起头，用手遮住阳光，遥望着，仿佛要让鸟儿带上自己的思绪，飞向大山外。
　　 “东哥，考上了！东哥，你考上了！”
　　 林冬正在发呆，邻居的堂弟连滚带爬地跑上山坡，兴奋地奔向林冬，大老远就大声喊道：“东哥，学校里给大队里来电话了，说你考上大学了，让你明天去学校拿通知书。”
　　 “是真的吗？”
　　 “是真的，东哥。你家婶子让我来找你回家啊”
　　 林冬愣了一会，一下把赶羊群的鞭子扔上了天空，双腿跪在草地山，两手伸向天空，嘴里吼道：“嗷——嗷——”
　　 群山回应：“嗷，嗷——嗷，嗷——”
　　
　　 六
　　 第二天一大早，林冬忐忑着赶到学校。从班主任老师手里拿到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心里才算踏实了。
　　 这一年高考的数学卷子，出题组的老师出题有点偏，有点冷辟。全省平均分才四十几分。尤其最后那道题，好多人都没得分。几十万考生，得满分的寥寥无几。
　　 林冬歪打正着，没看到最后那个题，反而有精力答另外的题。数学考了八十多分，全校第一。高考的总分也很理想，全校第三，全县前二十。
　　 林冬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七
　　 林冬望着双鬓斑白，为自己操劳了三年的班主任老师，连声感激。说起老师给的“神药”。老师笑了，说：“老师哪里有啥神药啊。当时看你痛苦自责的样子，临时想的法子，主要还是要打消你的顾虑，打开你的心结。”
　　 林冬感激地点头，说道：“多亏老师您的安慰，我当时……我当时，觉得这次真完蛋了。”
　　 老师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文革时，下放到乡下，常熬夜看书，有点神经衰弱，睡眠不好，就常吃点谷维素和维生素。当时，看你那个状况，灵机一动，想起给你吃点，骗你是灵丹妙药。”老师说到这里，笑了，“没想到，临时当了回医生，效果还真不错。”林冬抓起老师的双手，眼泪汪汪得说：“不是一般得管用啊，老师。”
　　 老师拍拍林冬的肩膀说道：“你就是所谓的高考综合症，紧张性肠胃痉挛。精神放松了，就没事了。”
　　 老师岔开话题，声音也提高了些，说道：“好了，林冬。你多年得努力终于有了好的结果，老师希望你进了大学努力学习，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回报社会。”
　　 班主任老师顿了顿，又说道：“林冬，请你记住，高考仅仅三天，而人生的高考是几十年，甚至可以说是伴随一生。”
　　 林冬激动得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只是抓着班主任老师的双手连连点头。
　　 林冬暗下决心，一辈子也不要忘记班主任老师对自己的精神宽慰和疏导。
　　
　　 八
　　 多年前，因为雨季常爆发洪水，教育部做了调整，高考提前到了六月。
　　 可每年到了七月初那几天，林冬还会有反应。
　　 哪怕是成为大教授，一到七月初那几天，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肚子咕噜噜，闹肚子。林教授就得吃点谷维素和维B1.。
　　 三十多年了，从未间断。林教授的太太不理解。林教授对太太说：“我这叫不忘初心。”
　　 人家高考就一年，就那么几天。
　　 林冬教授却觉得，他年年都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