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传奇】到女儿家吃搅团(小说)
麸儿把最后一把包谷面撒进锅里,这把面和烧开的水混合在一起,说是稀粥,其实比面汤稠不了多少,当时喝下肚,会有饱感,一会功夫,解个小手便又饥饿难耐了。包谷面是嫁给大户人家的女儿接济的,女婿当初送面的时候说过,过一段时间会再送些来的,可现在眼看着就要断顿了,这可如何是好。前半年的那一场小雨把包谷种子哄进了地里,然后麸儿就一直到五里外的小河边排队挑水,只让每棵秧苗喝一点,保住命,不干枯就行,然后就是无尽的等待,期盼着老天爷能为挨饿的苍生痛哭一场,带来一场甘霖,也为它饿死生灵的举动忏悔忏悔。三天前,小河断流了,泥浆也被人担到了地里。如果近几天再不下雨,已经一尺多高的玉米苗便会枯死,又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饿死了。麸儿心里很矛盾,女儿家接济自己是人情,不是本分,嫁出去的女儿没有义务养活自己。依照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去女儿家要粮食的,就是借也万万不可以的。儿子出门三年杳无音信,喝完这几碗“面汤”,该怎么办呢?
麸儿没有大名,只是在女儿出嫁时被本村的文人朱先生称了一次孙侯氏,还让人笑了几个月,因为听起来实在像“孙猴子”。父母叫她麸儿,是因为家里太穷,取个贱名字好养活,再就是,穷人家不奢望顿顿麦面馒头,有掺着麸皮的黑馒头就不错了。麸儿的丈夫是去年病世的。说是病逝,事实是饿死了。
当天晚上,麸儿喝完了最后一碗面汤,她趁着自己还有劲,有饱的感觉,从仅有的几件衣服中挑了最好的,补丁最少的,穿戴整齐,所有的衣扣都整齐地扣上,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尸体时有一点的邋遢感。一开始,她想到过自杀。但是,她见过的自杀场面都是非常可怕,尸体都是因为最后的挣扎而邋遢不堪。上吊虽然相对好一点,但脖子上会留下红红的一道痕迹。所以,麸儿就想着静静地饿死,随着身体的极度虚弱,也许连挣扎的力气都不会有的。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似乎解脱了,这天晚上竟然睡得很熟,很舒服。
天亮时分,做了个梦,梦见女儿给她生了个小外孙。醒来后,麸儿便萌生了临死前再见女儿一面的念头。
也不知从哪来的精神,她梳头洗脸完毕后,一口气就走到了女儿家的村子边。快进村时,她看见了女婿,肩膀上背着个布袋子。女婿见了她,有些内疚地说,出了趟远门,昨天刚回来。你的女儿怀孕了,这段时间她不能给你送面,所以今天一大早我给你送去,你既然来了,就先到家里,住段时间。
说是大户人家,其实也就是全家人能吃饱肚子而已。亲家母热情地招呼麸儿,给麸儿沏了茶,女人沏的茶,倒是不浓,可饥饿难耐的人一口喝下去,可就流到底了,带来的是更饿。麸儿顾不了这些,她迫不及待地问女儿怀孕的消息,亲家母当然是乐呵呵地给她仔细道来。寒暄了一阵,到该做饭的时候了,亲家母热情地问麸儿,你想吃啥,我和娃给咱做啥。麸儿当然说随便啦,吃饱就行,大饥荒年月,还讲究啥呀。亲家母就说,那就打搅团吧。
婆媳俩去做饭了,麸儿本来说一起去做,无奈亲家母太客气,说你是客人,你就歇着吧。麸儿其实这时才感觉浑身无力,乏困饥饿一阵子袭来。一想到搅团,便不由自主地对亲家母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成见。说到搅团,其实就是老百姓在饥荒年发明的一种能最大限度不挨饿的饭,烧开一锅水,把包谷面慢慢往里撒,一边用长擀杖搅,最后搅不动的时候就好了,凉了以后切成条或块。当然,饥荒年间可稀可稠,稀点的在凉了以后是不可能结成一团的,她在家喝的“面汤”其实就是最稀的搅团。搅团是不能用来待客的,亲家母今天做搅团,麸儿感觉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当然就看不起她的女儿,不由得心里一阵酸楚。要搁往常,她可能会推脱家里有事,不吃饭就回去了,可现在,估计不吃饭都走不回去了,再说还要背玉米面。当她知道女儿怀孕的消息,便是破了昨晚的梦,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吃搅团就吃搅团吧,也许亲家母是为了节约,毕竟灾荒什么时候过去,谁也不知道。
当搅团端上来的时候,麸儿才知道亲家母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搅团不是用包谷面做的,是用小麦面做的,都切成了条状,整齐地盛在盘子里,汁子是油泼蒜辣子,加了酱油,醋,香油,上边漂了葱花和香菜。
麸儿和亲家母一边聊一边吃,这顿饭是过去一年多最稠的一顿饭。饥不择食,啥饭都吃着香,一盘子很快就吃下了肚子,亲家母说再给你盛一盘,出于礼节,是不能吃第二碗的,即使饭很香,即使自己仍然很饥饿。
吃了饭,虽然没吃饱,很快还是有了精神。她便去灶房和女儿一起收拾。搅团剩了不少,给她刚才端上来的,是切好后挑出整齐的,其他大小不均匀的都放在一个盆里。女儿拿了一个筐子,盛搅团的盆放进去刚合适,然后把筐子挂起来,挂在灶房的天花板上挂有一截绳子吊着的一个铁钩子上。女儿是站在一个方凳上举手挂上去的,很熟练,说这样既通风不怕捂坏,又可以防止老鼠偷吃。
整个下午,麸儿的心情都很纠结。自己来女儿家的目的是见女儿最后一面,然后回到自己家中,躺在炕上慢慢地消磨掉自己的生命。女婿送粮的举动和女儿怀孕的消息,让她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吃饭的前前后后,她又有些绝望了,吃完饭还是饿,其实她完全可以吃饱,甚至在最后收拾灶房时就女儿一个人在场,但她没有勇气给女儿说出口。
晚上很快来临,亲家母对他说:“你亲家有了几年了,我都是一个人睡,今晚你就和我住一起,咱俩亲家好好拉一拉。”女儿说还是让她睡在灶炕上,因为灶炕在做了饭之后是有温度的,女儿知道她的腿不敢见冷。
麸儿躺在灶房里灶台后边的炕上,对女儿又是大大的不满。那么多的房子,偏偏让母亲睡在这里,真是嫁到大户人家就看不起穷人了吗,可毕竟是亲妈呀。回头再想,自己的腿也算是老毛病了,夏天再热,也要在炕洞里点一把麦秸,如果受冷了,便会疼。这样想,女儿也是一片好心。不管咋想,肚子还是咕噜噜地直响。想来想去还是睡吧,虽然度日如年,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过。很快,麸儿就迷瞪了,她又做了个梦,这次又梦见儿子啦,儿子和她多说了很多话。儿子的话的大概意思是,妈呀,我在几百里外的一个镇上熬相公,就是在商铺里当学徒,东家对我挺好的,再过十来天,生意到淡季时,东家答应我回家一趟,还有个好消息,东家让我给你带话,想把女儿许配给我,若是你同意,他便和媒人来咱家。我不在家,姐姐出嫁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麸儿的梦被一阵风惊醒了。风把窗户吹得啪啦啦直响,他其实还想在梦里问儿子一些问题。昨晚的梦,真的灵验,女儿怀孕了,她就想,今晚的梦八成也能变成现实。可眼下前后肚皮几乎要粘在一起了,随着风的搅和,中午蒜辣子汁子的味道又在屋子里乱飘。麸儿做出来一个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决定,她要去偷吃搅团。她还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回家时,若是女婿忘了让她带粮食,她就主动问。这一切,都是那个梦带给她一定要活下去的勇气造成的。她临时总结了一个道理,放下颜面,可能才会活下去,会活得好一点。
外边还在刮风,寂静的夜已经被风搅得有些嘈杂了。麸儿起身了,她搬来了女儿挂筐子的那个高方凳,站了上去。但是,由于她比女儿个子矮些,够不着筐子里的搅团盆,尝试了几次,就是差一点,她也想过把筐子卸下来,又怕黑灯瞎火的挂不上去,她知道,盆里剩下的搅团不像吃饭时盛在盘子里的那么整齐,所以,只要端出搅团盆,吃一点,是不可能被发现的。这时,她想到灶火门前烧火时坐的小方凳。她从大凳子上下来,摸黑到灶火门前找到了那个小凳子,把小凳子摞在大凳子上,慢慢地站了上去。但是盆放进筐子太合适了,几乎是紧密结合,想在空中取出来很难。麸儿伸手摸了摸挂筐子的钩子,手能够得着,这说明如果卸下筐子,一会儿挂上去并不难,所以,她果断地卸下了筐子。就在这一瞬,久违了几年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黑夜。紧接着,便是一声噼里啪啦的延续了很长时间的雷声,麸儿吓了一跳,难道要遭雷劈?双手抱着筐子,身体有些不稳,她本能地稳住身子,要活下去的信念随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更加坚定了下来,她努力地稳住了虚弱饥饿难耐的身体,这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空中挂筐子的铁钩子随着她卸下了筐子,也晃了起来,不偏不倚,挂在了她的发髻上。
到了这个时候,麸儿后悔自己昨天晚上咋就不找根绳子上吊呢。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关键问题在于,没穿衣服。所以,必须得靠自己。想到儿子,麸儿的劲头来了,她要克服一切,要让明天起床时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深呼吸,稳住身体,把双臂抱着的筐子经过几次尝试,终于挂到了肩膀上,这样,就能腾出一只手臂,虽然不太轻松,麸儿还是坚强地摘下了钩子,第二天,一切照旧,谁也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
一场救命雨下来,到处都湿了,包括每个人的眼眶,。
麸儿回到家里时间不长,儿子真的回来了,再后来,儿子明媒正娶了东家的女儿。日子好过了,麸儿便在太平盛世把那次准备烂在肚子里的吃搅团那事告诉了她认为最可以信任的人,算是忆苦,不料那个人又告诉了她认为最可以信任的人……,忆苦没有达到思甜的效果。传来传去,当然难免有的人很有才,结果反而便变成了一个笑话,还配上了顺口溜。被谣传的结果是,麸儿一直没穿衣服撑到天亮,女儿来做饭时,让她开门,她嘴里便有了能人给编的顺口溜。“出不得的门,见不得的人,手里端的搅团盆。立不得的立,坐不得的坐,发髻挂到钩子上。”最后一个字不押韵是因为陕西关中方言“上”和“说”的发音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