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转眼过去了，想想自己的第一任男友竟然是个河南人，一名在沧州打工的厨师。
　　 中专毕业以后，父母亲无能力为我安排工作，虚荣心让我留在了城市。离开学校以后，先把课本卖了废品，用床单裹了被褥，丢掉校服，换上喜欢的白色T恤，走人。
　　 城市的霓虹灯很炫丽，没有一盏属于我的精彩，反而孤独的心像秋季飘零的叶，被清洁工大叔的扫帚驱赶着逃啊逃，也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路人很陌生，一张张脸被口罩遮着丑俊难辨，没有笑容的表情像行走的僵尸，寒气袭人。
　　 我高抬着头看金融机构的高楼大厦，那里应该有我的席位，可是门槛太高，我祖上有脸没面，我只能望尘莫及，做梦呢？现在连晚饭都没着落。
　　 绝处逢生，我看到“人民商场”旁边一家“天山粗粮馆”招服务员，一月300块，管住。我走进去，气喘吁吁地把被褥往地上一摊，问老板：“老板，我应聘服务员，你看行吗？”老板抬起头端详着我的模样说：“上班吧，把行李先安放在宿舍里。”
　　 所谓的宿舍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潮湿阴暗，床是用碎木板搭成的高低铺，爬上去，木板吱呀乱响，床晃悠悠像荡秋千，墙面凹凸不平，大副的美女画遮盖着墙洞，我看到裸露的电线横在屋顶，听舍友说遇到露雨时，会冒火花。幸好我在学校养成了睡眠的好习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
　　 我认为学金融的学生，性格略显古板，不像学医学的，熟悉人体构造，了解生理机能，思维相对活泼些。我的品质被经济学的严肃性、权威性所控制，我的手指只有在算盘上飞舞，才显灵活。端起茶壶来，胳膊都在抖，走到客人面前，看那客人叼着烟卷，吐着黑雾，心里发怵，小心地把茶水添满，添得太满了，客人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暗示刚好，随口说了声“谢谢！”，我的脸瞬间红了。十八年来，我第一次为陌生人倒茶水，感到自己好低微。
　　 老板吩咐我把刚出锅的菜给顾客端上去，我痛快得应了一声，用两手指掐着碗边，脚下走不稳，那菜汤顺着我的指缝向下流，鞋底湿滑了，我打了个趔趄，厨房里的学徒“小不点”，笑得前俯后仰。我心里也郁闷，数学好，语文好，英语说得流利，咋就端不平一盘菜！后来悟出个道理：隔行如隔山啊，我就不是那块端盘子的料。
　　 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当服务员，经济学、会计学、心算这些技能对于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帮助，我的专业优越性，滋长了我的眼高手低，我伺候不了那些道貌岸然的顾客。一次机会，老板调我去后厨做面点，面点上的那个姐姐嫁人了，他的家在杜村，老公不同意她出来上班，毕竟两地分居容易节外生枝。老板笑着对我说：“高才生，在我饭馆里屈才了，你不适合伺候人，去面点吧，学点手艺，将来用得上。”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任老板调遣。
　　 所谓粗粮馆，菜品主打粗粮的，农村刚吃了几年细粮啊，在城市里粗粮成了香饽饽了。做粗粮面点，我有基础，小时候经常看妈妈为我们贴玉米面饼子、炒饼子、蒸窝头、攥尜尜，在新的岗位上，我要大展身手喽！
　　 尜尜汤是饭店畅销的，我把少量面粉放在玉米面里活好，衔起一撮，攥在手心里，两头搓成尖，形状像枣核，然后上锅里蒸，蒸熟的尜尜成金黄色，劲道。做尜尜汤的时候，厨师把汤料准备好，水开以后，溜进我做的尜尜，稍炖即出锅。我还学会了做一种叫做“长寿菜团子”的食品，把干长寿菜（马齿苋）捡干净，放在锅里煮，煮熟了过凉水挤干，把白猪肉切片拌在长寿菜里，包上玉米面皮，注意把收口捏严实，否则蒸熟了要漏汤的。
　　 来到面点以后，和厨师们打得交道多了，有些贫嘴的师傅，满肚子黄水，一不提防就落入他的全套。我客气地请教厨师傅说：“师傅，能否详细介绍一下，鱼香肉丝这道菜是怎么做出来的？”那满脸横肉的师傅挥动着大勺，嘶哑着嗓子：“一个配，一个炒（操），就这么种（奏）出来的。”我的神，这嘴长在屁股上了。我给他起了个绰号“肥猪”。
　　 “肥猪”满肚子花花肠子，他说：“厨师和服务员搞对像，一走两清账。”他挑唆“小不点”说钱不能往黑窟窿里捅，傻子才上当。什么师傅教什么徒弟，我看到“小不点”捉弄新来的服务员，他从热锅里捞出一枚水饺递给等待的年轻服务员说：“小妹，帮哥尝尝饺子熟了没？”，我看到那小姑娘受宠若惊，从勺里捏出饺子放进了嘴里，不料她这么一咬，流出来的油汤，烫得她吱啊乱叫，那肥猪变态地哼啊乱吼。
　　 菜品单调，老板打算换厨师了，那肥猪厨师心情郁闷喝醉了多次，下岗的滋味不好受吧。
　　 听说天津有个“凯悦大酒店”，内行人联系了那里的厨师长，挑选了一些人过来。
　　 试菜的时候，从天津来了一行七人，他们穿着白色工服，头戴高高的工帽，他们来到厨房，分工明确，用自带的原料，按照制定好的菜谱，展示厨艺。我听到“丁零当啷”，锅刀勺盘，各自奏响着曲调，如一首精心弹奏的厨房曲，杂而不乱，激昂有韵。青菜、红肉、白鸡、青鱼……，在他们的手下成盘成席，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些新厨师，他们配合默契、干净利落，每个菜都是艺术的创作，美观、可口。
　　 后来，我得知他们是河南人，在天津学了厨艺，他们也是打工族，年长的老家有老婆孩子，年轻一些的，单着身。
　　 他们虽然是外地人，但说话客气，不忙的时候，他们找我谈心，他们乐观、开朗，方言很重，偶尔说两句绕口令让我笑：红凤方（红凤凰），黄凤方（黄凤凰），粉红凤方（粉红凤凰）。这舌头就伸不直呢？
　　 我也请教他们学了几个简单的菜，比方说鱼香味的，麻辣味的，醋溜味的，做白菜、土豆丝都行。我申请炒工作餐的菜，做得还算好吃，归功于师傅们传授的技艺。
　　 相处久了，我发现有个叫闫洪山的厨师喜欢我，下班的时候，他总在回宿舍的路上等我，然后和我一起走在大街上，他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很多，还给我讲他河南老家有趣的故事，我边走边听，迎着清凉的晚风，我看到他一直对我笑。
　　 他说河南老家条件不是很好，家里哥三个，他被父亲招了上门女婿，他没办法，家里没有房子娶不了媳妇。他第一次去女方家里，提了一大袋水果，他见到了那女孩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头，长长的头发，他喜欢这位姑娘，但是不喜欢上门女婿的身份，那女孩的父母向他提出过门后的条件，闫洪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丢下散了一地的水果，逃走了。
　　 我想他说这些与我无关，但是他向我暗示了他在单身。
　　 一段时间以来，他不约我散步了，我听老板说他打听过我的情况。他又一次自卑了吗？我不知道。
　　 一天，下班，我在饭店门口等他，我要弄明白最近他怎么了。我与他走进一条漆黑的胡同里，我期待着在黑暗的掩饰下，让他大胆地说出心里话，他到底喜欢我么？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眼睛带着善意，我发现他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他有力量抱住我的，他那么魁梧，他有力量把我融化，因为我开始喜欢他，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傻傻地看着我。我不为难他，走到路灯下，说再见吧！
　　 两个月以后，同事跟我说，他正在与一名服务员同居，那服务员是刚离婚的女人，好像睡觉要收钱的。我很迷惑，闫洪山，是怎样一个人啊？再路遇他，他只呲着牙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摆摆手。
　　 我心里明白，他爱我，但是爱不起，我爱他，但是输不起，保留那份纯洁的友谊吧，也许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二十年过去了，心里会想起这段求职的经历，会想起闫洪山，想他为我讲的故事，想他为我保留的那份爱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