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采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时间想要做的事情，就是给哥哥刘家豪打电话。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快跑着来到电话亭，双手颤抖地拨通了哥哥单位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三声后便接通了，只听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问道：“你好，请问找哪位？”
　　 刘采薇怔愣了一下，有些结巴地道：“哦，你，你好，麻烦你帮忙喊刘家豪接一下电话，好吗？”
　　 对方道：“请问你是哪位？”
　　 刘采薇道：“我是刘家豪的妹妹。”
　　 接电话的男子是刘家豪的助理，名叫杨云飞，他一听对方不是来推销产品的，而是刘家豪的妹妹，这才道：“好的，你请稍等。”说完，他把电话轻轻地放在一边，快步走出办公室，到流水线上找到了刘家豪，贴着刘家豪的耳边，小声道：“科长，你妹妹来电话了。”
　　 刘家豪一米八的个子，有些偏瘦，长方脸上剑眉浓稠，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他看起来就很干练的样子，他总是紧抿的薄唇，让他在属下面前不怒自威。正在看样品的他，一听杨云飞的话，眼神一闪，立马放下手中的样品，快步向办公室走去。此时的他，嘴角本能地往上弯起。
　　 刘采薇一直把电话放在耳边，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的心正“砰砰砰”地跳着。大约三分钟后，刘家豪走进了办公室，他一进门，便快跑两步来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起电话，微笑着道：“薇薇，是你吗？”刘家豪说着话，往办公椅上一坐，上半身靠在了椅背上。
　　 “哥哥……”刘采薇听到刘家豪的声音后，心头一阵酸涩，在喊出哥哥二字的同时，晶莹的泪珠滚出眼眶：“哥哥，我是薇薇。”刘采薇每次面对刘家豪的时候，说话总是情不自禁嗲声嗲气的，现在的她，因为太过激动，声音有些发颤。
　　 “薇薇，你在哪儿呢？”刘家豪感觉刘采薇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不由坐直了身道：“你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事！”刘采薇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手里拿着通知书。她轻咳了两声，又道：“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了，刚刚收到通知书了。”刘采薇说着，咧嘴一笑，泪珠再次滚出眼眶。
　　 “真的？”刘家豪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很多：“薇薇，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哥哥，我真的考上大学了！”刘采薇听出了刘家豪的激动，流着眼泪笑道：“哥哥，我终于梦想成真了。”
　　 “太好啦！”刘家豪抬头间，猛地看到杨云飞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慌忙环顾四周，见其他座位上都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他瞪了杨云飞一眼，杨云飞识趣地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刘采薇喜极而泣，和刘家豪说着话，刘家豪也满脸微笑地听着，这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光是圆了刘采薇的梦，同时也圆了他的梦。
　　 刘采薇和刘家豪通过电话后，便拿着通知书，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在回家的途中，她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六年前的一幕幕。
　　 六年前的暑假，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中旬，刘采薇刚满十三岁，小学也刚毕业。
　　 这天上午，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本村的小学一趟，得知了自己以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被镇一中录取的消息，还收到了学校发给她的录取通知单。她拿着通知单，兴奋地跑回家，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却在进门前，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刘采薇的父亲刘宝柱，身材魁梧，皮肤偏黑，是一个憨厚地道的农民，四十多岁的他，头上有了将近一半的白发。刘采薇的母亲朱小菊，中等身材，齐耳短发，同样四十多岁的她，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
　　 坐在地上搓着麻绳的刘宝柱，边搓麻绳边问着朱小菊：“小菊，家豪和薇薇呢？”
　　 坐在一边小凳上择着韭菜的朱小菊，头也不抬地道：“家豪拿着盆子跟隔壁的二货去地里了，估计又去逮鱼去了。薇薇一早吃过饭就去学校了，说是今天学校发通知单。”
　　 刘宝柱一听说刘采薇去拿通知单了，便把手上刚搓好的麻绳往边上一扔，叹着气道：“你说薇薇那么爱读书，我们要是不让她上学了，她会有多难过啊？”
　　 朱小菊抬头看了一眼刘宝柱，也叹了声气道：“那也没办法！”说着，又低下头，继续择起了韭菜。
　　 刘宝柱道：“都是我没用，连累你们跟着我受穷。”
　　 “这也不赖你，农村人就是这样。”朱小菊道：“咱村有几家富有的？又有几家的孩子能上高中？别说高中，别人家的女孩子最多也就上三年小学，能认识几个字，不会受骗就行了，我们能东挪西借地让薇薇读完小学，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总觉得亏了咱们薇薇。”刘宝柱道：“薇薇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以她这成绩，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能考上大学又怎样？”朱小菊道：“薇薇她二哥没了，咱家就家豪一个儿子了，家豪成绩这么好，咱们总不能让他将来像咱们这样，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再说了，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出去的，读书再多也没用。”
　　 刘宝柱道：“是啊！咱家就家豪一个独苗，他就是咱家全部的希望啊！”
　　 站在门外的刘采薇听了父母的话后，转身跑出了自家院子，一口气跑到了村东头的一个莲塘边。
　　 刘采薇看着手中的通知单，一瞬间想要把它撕碎，可是却又舍不得，硬是停住了撕的动作。她再次看着通知单上面的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通知单上，顿时，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洇湿了通知单。
　　 就在这时，刘家豪和二货从旁边的小路上走了过来，他一见刘采薇正哭得伤心，赶紧跑了过去，大声问道：“薇薇，你咋了？是谁欺负你了？”
　　 刘采薇哭着没有回话，二货把手上提着的桶往地上一放，也大声道：“薇薇，告诉二货哥，是谁欺负你了，二货哥去灭了他。”
　　 刘采薇哭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们，带着哭腔道：“是我爸妈欺负我了，你敢灭了他们试试。天天就知道说灭了这个灭了那个，你以为你是谁呀？二百五一样，不知道学好……”刘采薇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了二货身上，弄得二货和刘家豪莫名其妙的。
　　 刘家豪愣了一会儿后，把手里的盆子递给二货，对二货说：“二货，你先回去把东西分一分，我来跟薇薇说说看。”
　　 二货接过盆子说：“好，那你好好跟她说，看看她到底是咋了。”随后，又对刘采薇道，“薇薇，你别生二货哥的气，听话，等下二货哥把刚才逮的龙虾都留给你，十多个龙虾，全都是你的。”说完，提起桶，拿着盆子走了。
　　 刘家豪等二货走远了，才再次问刘采薇：“薇薇，跟哥哥说，你到底是咋了？”
　　 刘采薇这才擦了擦眼泪说：“哥哥，爸妈偏心，爸妈重男轻女。”
　　 “真的是爸妈惹你了呀？”刘家豪道：“那你说说，他们怎么偏心，怎么重男轻女了？”
　　 “他们说不让我上学了……”刘采薇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不可能。”刘家豪不带考虑地说：“爸妈平时那么爱你，什么都依你，你成绩又那么好，他们是不可能不让你上学的。”
　　 “他们就说不让我上学了。”刘采薇道：“他们说你是咱家的独苗，是咱家全部的希望，他们说我是女孩儿，读再多书也没用。”
　　 刘家豪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爸妈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看着妹妹哭得这么伤心，他不得不信。他低头沉思间看到了妹妹手中拿着的纸，伸手拿过来一看，才知是镇一中的录取通知单。他看着录取通知单想了想道：“薇薇，爸妈的为人你我都知道，你从小到大爸妈对你怎样，你心里也有数，我想，爸妈会那样说，肯定也有他们的苦衷。你想啊，咱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差的了，在咱们村里，像咱们这样的家境，谁家能供养得起两个孩子读书？这些年，爸为了让咱俩都读书，一年四季都在想方设法弄钱。你还记得吗？去年刚入冬的时候，爸为了下坑逮点儿鱼卖钱，差点陷在坑里起不来了。他会那样，都是因为连续多年在水里逮鱼泡出来的风湿病啊！你再想想，咱们这些年交学费的钱都是多大面额一张的，别人交的又是多大面额一张的，那一毛和两毛一张的学费，老师数得都冒火，咱们看着都不好意思啊！”
　　 刘采薇听着刘家豪的分析，渐渐地明白了父母的苦衷，可是她还是觉得委屈，为什么哥哥就能上学，自己就不能上学呢？难道儿子真的就比女儿更重要吗？她想着想着，再次流下了眼泪。她撇了撇嘴道：“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更喜欢你，不然也不会为了让你上大学，就不让我上学了。”
　　 刘家豪伸手为刘采薇擦了擦眼泪道：“薇薇，哥哥跟你作一个约定。如果哥哥能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哥哥就继续上学，如果哥哥收不到录取通知书，那哥哥就不上学了，让你上，你看可好？”
　　 “真的吗？”刘采薇想了想，又抽泣着道：“可是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
　　 “那可不一定。”刘家豪低下头，叹了声气道：“我在高考的时候没有发挥好，有好几道题见都没见过，都没有答出来，还有作文，我都没有写完就收卷了。”
　　 刘采薇看着刘家豪，有些不忍心：“哥哥，其实我很希望你能上大学，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我希望你能有很好的未来。”
　　 “傻妹妹。”刘家豪抬头看着刘采薇，用手指刮了一下刘采薇的鼻子，笑了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即便不上大学，你哥哥我也有高中文凭，这些年的书也不会白读，也能靠自己的努力，给自己拼一个好前程。”
　　 刘采薇终于破涕为笑：“哥哥，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哪怕因为你考上了大学，我不能再上学，我也不会怪爸妈，更不会怪你，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是最爱我的人。”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刘家豪摸了摸刘采薇的头发道：“走，我们回家，今天中午哥哥给你炒龙虾吃。”
　　 “嗯！”刘采薇答应着，转身跟着刘家豪往家的方向走去。
　　  
　　 二
　　 一直到暑假结束的前两天，刘家豪都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这个时候，收到通知书的同学们，早都已经去各个学校报到了。刘宝柱和朱小菊都要刘家豪再复读一年，可是刘家豪拒绝了，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着自己的决定，他首先看着刘宝柱和朱小菊道：“爸、妈，谢谢你们对我的厚爱，这些年，你们为了让我上学，已经吃了很多苦了，看着你们那样劳累，那样辛苦，我真的很难过，我不能再拖累你们。”
　　 刘宝柱眨巴着眼睛，低下头道：“家豪，是爸无用……”
　　 “不！”刘家豪上前一步道：“爸，在我的心里，您是最棒的！这十几年来，咱村就出了一个高中生，那就是您供出来的，只是儿子对不起您和我妈，没能考上大学，让你们失望了！所以，爸、妈，我希望薇薇能继续上学，替我圆我的大学梦，替我为你们二老争光。爸、妈，就让我出去为自己打拼出自己的未来吧，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就一定能拼出好的前程。等我在外面稳定以后，薇薇的学费我包了，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二老，一定不再让你们这么辛苦。”
　　 朱小菊伸出双手，拉住刘家豪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然后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双眼泛着泪光，微笑道：“家豪，即便你没有考上大学，你也永远都是爸妈的骄傲，爸妈永远为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而自豪！”
　　 刘宝柱听着朱小菊的话，也点着头道：“家豪，你妈说得没错，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儿子！”他说着，叹了声气，又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爸妈也不反对，只要你好，我和你妈就能放心。你也放心，我和你妈一定会让薇薇继续上学的，在我和你妈的心里，薇薇和你一样重要，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你爸说得没错！”朱小菊也道：“家豪，我们对薇薇的爱，丝毫不比对你的少，你就放心出去打拼吧。不过，家豪你给我记着，爸妈不渴求你挣回金山银山，只希望你能时刻注意安全，好好保重自己。永远都不要忘了，爸妈一直在家里盼着你一切安好！”
　　 刘家豪点着头道：“爸、妈，谢谢你们！”随后又对着刘采薇道，“薇薇，哥哥未完成的梦想，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将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替哥哥圆一场大学梦。”
　　 刘采薇点着头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只是，哥哥，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我很担心……”
　　 “放心！”刘家豪道：“我不是一个人出门在外，我是和我一个初中同学一起出去。他在深圳的一个大工厂已经三年了，如今是生产线领班，有他罩着我，我不会吃亏的。”
　　 刘家豪和家人商量好后，就在同学的帮助下，买了去深圳的车票。出发的时间是五天后，在走之前，他刚好还能陪刘采薇去镇一中报名。
　　 再回到母校，刘家豪不由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他们一起去报了名后，就坐在操场上聊起了天。刘家豪说：“薇薇，你还记得吗？我刚来这里上初中的时候，你常在星期天来找我。”
　　 “当然记得！”刘采薇道：“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一起上学，那时候我太小，爸妈又太忙，没工夫带我，你就常把我带上一起去上学，上课的时候，你就在课桌下铺个蛇皮袋，让我坐在蛇皮袋上，下课的时候，你就陪我一起玩儿。你在小学的几年里，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所以，你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很不适应。我记得当时你是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我因为太想你，总是等不及，就在你不能回家的那个星期天来学校找你了。我每一次来找你，你都会给我买东西，不是给我买几支铅笔，就是给我买几个本子，再就是给我买透明胶，反正每一次都不会让我空手而回。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那么有钱，后来我才听一个大姐姐说，我每去一次，你就少吃一顿饭，你是把饭钱省出来给我买的东西。”刘采薇说着，眼睛一酸，眼泪就流出了眼眶，“哥哥，你不知道我后来有多后悔，都是我不懂事，害你挨了那么多次饿。所以，从我知道这些事后，我就再也没来学校找过你，那时我好害怕，要是你饿死了，我就没有哥哥了，那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