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一米五五的小个儿，两只不足三寸的小脚，支撑着百十来斤的身子。我如今行年70，正值古稀。算计起来，奶奶大我61岁，要是活着，是131岁。但她没闯过挨饿的1960年，也即刚迈过见阎王爷的第二个坎儿，就去世了。
　　 年岁，一定也是阴阳亲人间感应的一个元素。最近一些日子，我老是睡眠不好，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想起小时候，我在她的腿上、在她的怀里、在她的被窝里，睡得那样香甜，那样无忧无虑。想奶奶那么一个单薄的身子，是用什么神奇的力量，替父母把我哥、我和两个挨肩的弟弟都带大，让我们现在能够经常相聚，能够经常忆起她和也已离世的父母。她那瘦削的脸颊和菩萨一样晶亮善良的眼神，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时，眼泪早洇湿了枕头。
　　 土改时，家里分到土地。爷爷没的早，未能享受到解放后的欢欣；父亲在村里当老师，几十个孩子让他无暇照顾家里；大哥在外边上学，很远，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帮家里；十几亩土地，就全靠母亲和一个光棍老爷收拾。父亲去校堂，母亲、老爷下地后，家里的我及鸡鸭等就全交给奶奶了。当然还有午饭。
　　 伺候好鸡鸭，收拾好院子，奶奶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拿个蒲墩，来到门口。她把蒲墩往地上一扔，盘腿坐在上面，把我放在她的腿上，边哄我玩，边和来往的乡亲打招呼，有时，嘴里哼哼着什么小调。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奶奶盘腿时，总是两个膝盖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左腿在上，一会儿右腿在上。现在练瑜珈的，也不过那样。我犯困时，奶奶就用两腿一上一下地踮着我，节奏那么均匀，也似乎很有力量。我望着蓝天上的白云，似乎飘到了奶奶的头上，眼睛开始迷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赶到我醒来，身子上往往多了一件灰黑破旧的大襟袄。我揉揉眼睛，看到奶奶正笑，天更蓝，太阳更灿烂了。到了夏天，奶奶还要带上那把外沿都开了裂的蒲扇，不断地在我面前摇着，驱酷暑，赶蚊蝇。
　　 事实上，没有奶奶，我也可能活不到今天。听母亲说，我两岁时，嘴里生了鹅口疮（那时叫白口糊），满嘴的白泡，水不能喝，饭不能吃，痛的死去活来。村里为此病已经死了好几个孩子。奶奶和父母全吓坏了。焦急之下，奶奶踮着小脚，来到距我家12华里的北新庄子她姐姐家，借了两斗玉米，换来两付药，我才逃过了被送到村西烂人岗，成为老鹰或野狗美餐的劫数。二斗玉米换回我一条命，父亲生怕再出什么变故，给我起小名“拴头”。这一“拴”，我果真就到了现在。后来才知道，奶奶的姐姐家，日子倒殷实，但家风古板，房顶上开门，很少与他人来往。奶奶曾发誓不和她姐姐走动。可为了救我，她舍下老脸，不惜跟她姐姐手背朝下。姐姐老不情愿，反倒向她诉苦，她也不吱声。看姐姐态度还不明朗，奶奶干脆扑通一下，脆在她姐姐面前，说，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孙子吧！我保证秋后加倍还你！
　　 我头次听到这事时，奶奶已经过世了。我只有到奶奶坟前，哭了好一阵。后来经常想，60多岁的人，小脚，在喷火的太阳下，12华里，下脆，二斗玉米……奶奶为我，遭了多少罪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奶奶的膝下，有我的命啊！
　　
　　 奶奶的天生职责之一，好像就是看孙子。母亲说，我实际排行老四，但我之前，死了两个哥哥，都是一两岁的光景，奶奶都看过。我之后，又夭折了两个弟弟，一个一岁，一个都三岁多了，也都是奶奶看的。
　　 我大了，去上小学，奶奶就又看三弟，两年后，有了四弟，她就三弟四弟一块看，一块哄。这时我发现，盘腿打坐时，奶奶的双膝，不再重叠，而是分开了，只是两个小脚叠在一起。两个弟弟，分坐在她的两条腿上。她的比以前还细的两腿，同时起伏，踮着两个弟弟。两条胳膊，像鸟的两个翅膀一样，笼着两个弟弟。不变的是那个蒲墩和那把蒲扇，还有奶奶疲惫和慈爱的面庞。直到现在，哥几个相聚，弟弟每每忆起在奶奶腿上的感觉，都说，那是世上最踏实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其实，奶奶的右肩膀是受过伤的，常年的又麻又痛，夏季稍好，冬季加重。她抱我们，拍我们，是要承受许多痛苦的。母亲后来说过，在那漫漫冬夜，奶奶有时疼痛起来，就像无数蚂蚁啮噬着骨头一样，常常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成宿地哼哼，缓解痛苦。父亲和大哥给她买了好多药，也不奏效。
　　 时空的转换、文化的差异、经济条件的优劣等，都可筑成人的遗憾，粗心大意或幼稚无知，有时也是遗憾的根源。奶奶受伤时，我正好在场。那是我三岁那年夏季的一天，奶奶领我到北当街去玩。不一会，对门院子里传出喊叫声，接着，本家的一兄一弟亲哥俩，就摞胳膊挽袖子，撕打着冲到当街，弟弟的嘴角，已经流出鲜血。这哥俩是我们本家，长得高大魁梧，暴脾气全村出了名。看着他们扭在一起，越打越凶的样子，奶奶二话没说，踮着小脚，挺着羸弱的身子冲了过去，口劝手拦，试图止住他们。但血气方刚的哥俩，已经打急了眼，跳脚振臂，旁若无人。奶奶如同一只小羊误入两头搏斗的猛牛中间。野性全然替代了理性，他们哪顾旁边还有一老一小，三挤两撞，就把奶奶撞倒在地，其中一个，又从倒地的奶奶右肩膀踩了过去……记得奶奶躺了好几天。我就想不到，她会落下这么痛苦的病根儿！后来这么多年，也没察觉。奶奶更是从来没说过。
　　 也就觉得奶奶全能，是我百分之百的依靠。奶奶哄我睡觉的时候，我还要奶奶用手拍我。她左臂作枕，双腿作床，右手就轻轻地在我背上拍着。有时，奶奶的手触到我身上后，就从背部往下滑，一直滑到腿上。我还觉得不过瘾，哭闹着叫奶奶使劲拍，要不我睡不着。奶奶就真的抬高胳膊，用力拍，但几下，手又顺我的背部滑下。
　　 我哪里知道，奶奶肩膀疼痛，已经拍不动我了呀！
　　 2017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