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那年高考
1
2015年7月18日,一列旅游大客车从哈尔滨开往凤凰山,敞开的车窗里,不时飘出阵阵欢声笑语。车上坐的是90届高三五班的毕业生,昨晚已在酒店联欢,今天的主题是游山。我们毕业二十五年了,这是第二次聚会,而我是第一次参加,也是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宇。
现在什么都先进,车上也能K歌,当年的团支书又在组织大家表演了。同学们或说或唱,几位同学表演过后,宇站了出来。看着他,我又像当年一样,有点兴奋,有点紧张。他接过书记手里的麦克风,略微稳定一下情绪才说:
“我给大家唱首《匆匆那年》,献给那年的高考,献给我暗恋的女孩。”
我本是微笑地望着宇的,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眼睛就潮湿了。宇的唱功并不怎么好,但唱的很投入很深情。
“相爱那年活该
匆匆因为我们
不懂顽固的诺言
只是分手的前言
不怪那天太冷
泪滴水成冰
春风也一样没
吹进凝固的照片
不怪每一个人
没能完整爱一遍
是岁月善意落下
残缺的悬念
……”
听着听着我就把脸别向了窗外,我不能让人看见我决堤的泪,随着歌声的意境,思绪又飘回了我的高中时代。
2
北方的春天来的晚,校园的晨曦透着寒意,泛青的龙须柳还挂着轻霜。晨读的同学有人还在搓手,而操场上跑步的女孩已热的满面绯红了。那女孩穿着白色毛衣,一块带蓝色小花的白手绢,束着高高的马尾辫,那女孩就是我,我叫雪。
我们操场一周是两百米,我每天早晨绕操场跑十圈。当我跑到第七圏的时候,我看见可恶的宇从大门进来。他有时来的比我还早,起初我以为他也是住宿生,后来听同学说他家在学校附近。
我之所以叫他可恶的宇,是因为我看见他就有点慌乱。都是因为那天我无意的回眸。那天老师又压堂,估计离下节课没几分钟了,我便没有出去,只是站起来活动一下腿,一回头便撞上宇那痴呆的眼神。他坐在角落里,手肘搁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看似往我这里痴望的表情,我的眼神只是与他撞了一下,转头便忘了。可没多久,我又撞上他那副表情,不知怎的,心莫名的就动了一下。我开始搜肠刮肚的想我和此君有何纠葛?想了半天只想起高一时我和他考了个挨肩,他第十,我十一,而现在我们已拉开了距离,他往前,我往后。
我开始关注宇。他瘦高清秀,戴一副窄边的近视镜,唇薄齿白,尖尖的下巴。这样的描绘似乎都是棱角分明且冷酷的男孩,而他不是,他的轮廓柔和,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平时看着随和素淡,一笑起来却满脸阳光。
我叫他可恶的宇还因为,本来他是坐在角落里的,前两天老师突然把他调到我的前座。我的目光要穿过他笔直的背和浓黑的发,才能到达黑板,简直要慢0.03秒。
十圈跑完我也进了教室,路过宇的桌子,我一眼扫见他在做数学,这家伙真是与众不同,我们都是早晨背文科的题或单词,他却在演算数学。
第二节下课十分钟后要做课间操,我们班的男女同学又围成一个圈子,十几个人在传一个排球。我也喜欢打排球,但看人太多了便没下场,我站在教室前看他们打。宇也喜欢打排球,咦,怎没见他的影子?哇!体委的劲太大了,一个上手飘球,直接发到圈子外面去了。大家大笑着跑去捡,我也跟着无声的笑了。校广播在播我写的一篇校园随笔,我是校通讯组成员,听惯了自己的稿子已不觉新奇。课间操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看见宇迈着方步从教室里才出来,原来这家伙一直躲在教室里。
第三节是化学课,书和笔记本我已准备好,老师在黑板写分子式时,我也准备拿笔记本记,文具盒却没在课桌上。我便低头在桌膛里找,原来在书包里,我笑自己真是糊涂,怎么顺手把文具盒装起来了?打开文具盒,折叠好的几页纸横放在里面,我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放的,便随手打开,“雪,你好:”几个字映入眼帘,显然这是一封信,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又把纸折上。镇定了一下,又悄悄地翻开末页看后面的名字,“同学:宇”。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可恶的宇!”把信收好,准备放学找机会再看,我得赶紧听课。
这一天真是漫长啊,心里总像有只小兔上窜下跳的,不知耗了我多少内力来聚敛心神,我在心里骂了不止千遍这可恶的宇。终于熬到夜深人静,藏在被窝里,打开手电。按着胸口,还是能感到自己狂热的心跳,我来拜读宇的大作。
“雪,你好:
“春天来了,虽然窗外还寒冷,我的心已繁花盛开,所有的芬芳,都是你带给我的……”还真没发现,宇的文笔这样好,一封信也写的像散文诗一样美。
“喜欢你,喜欢静静地看着你,我总是忍不住向你那里张望。我求老师把我调到你的前座,我在你视线里,你在我身边,这样我的心才安稳。也许,我不该这个时候打扰你,但我真的忍不住,我怕我现在不说出来,将来会不敢说出来,会没有机会说出来。
“倘若想起我会令你悲戚,我情愿被忘记,在你甜蜜的思念里。”
信看完,忍不住又看一遍。我觉得我的心也繁花盛开了,而且,有一股清泉叮咚而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我这样问着自己,问着问着竟微笑着睡着了。
我还是给宇回了信,但相当简短:“心意我记下,望你更努力地学习,一切都留待未来吧。”
日子又平静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似乎有些不同。我的眼睛还是追着宇的身影,却回避着他的目光。很久没骂他可恶的宇了,有时走对面也不说话,只点头一笑。但我心里却在招呼:“Hey,boy!”
如果不是为了高考,我一定会说:“我也喜欢你!”
3
天渐渐的暖了,周末上街时看见有人拿着达子香,也不知他们在哪采的?我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五一”时,学校放三天假,别的同学都撒着欢儿地跑回家了。我害怕回家,我害怕听父母的争吵,想起父亲酒后凶神般的样子,我的心就往一块揪。初中时,学校离家只有三里路,我宁肯和远道的同学挤在宿舍的大铺上,也不愿回家,吃着苞米碴子就咸菜,渡过了我的三年初中。我以为我不会长高了,上了高中后,不但又长高了点,脸色也红润起来,可能是因为吃了白米饭吧。要是我能尽情地吃就好了,可是,我半斤的饭量,每顿只打三两,每天的伙食费我要控制在一块钱内。
难得天气这么好,我穿上最喜欢的红毛衣,把长发搂起一半,用一根丝带在脑后系个蝴蝶结。带了英语和政治书,又带本草纸和一支笔,这一天我准备去江边度过。刚走到学校门口,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宇。他穿了件蓝色的圆领毛衣,雪白的衬衣领翻到毛衣外面,浓密的黑发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柔亮的光。他看见我便停下脚步,没说话却先笑了下。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牙齿洁白整齐。我也打算就一笑而过。没等迈步,宇却问:
“你去哪儿?”
“去江边。”我只好回答。
“我们去爬山吧。”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
“东山离我们学校很近。”
我心中惊喜,却故意矜持地问:“你不学习吗?”
“不到中午我们就回来了,耽搁不了多久。”
我再顾不上想其他的,兴奋地问:“那山上有达子香吗?”
“有的。”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到了山脚下,抬头望去,山并不太陡。
“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爬上去。”宇提议。
“好啊,别忘了,高一时越野赛我可是拿了名次的,在你前面若干名呢。”我笑着回复宇。
“那我们开始吧。”
说是比赛,我根本无心比赛,我东张西望地欣赏着山上的风景,宇却只是看着我笑。山上枯草杂陈,新绿刚刚露头,青青黄黄的掺杂着,只有松树的叶子还是墨绿的。这片山坡多是松树,阳光透过树隙,在地上画出大大小小的光花。
“达子香。”前面的一片空地上,有几枝达子香零星地开着,我忍不住惊喜地喊了出来。
“你忙什么,上面会更多。”我跑过去想摘,宇却喊道。
我收回了手,继续向上攀去。一会儿功夫,我已气喘吁吁了。宇始终在我前面,他转回头盯着我,我开玩笑地问:“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儿啊?”
“是啊,你脸比花儿还红。”
“可恶的宇!”我不知怎么顺口就骂了出来。
宇愣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我可恶吗?”
“你可恶。”我嗔怪地回答。
“哪里可恶?”
“不告诉你。”其实我还真答不上来。
幸好宇也没追究,大概看出我是累了,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拉你吧。”
我迟疑一下,缓缓的把手伸给他,宇拉着我又向上攀去。我不再说话,只感受着宇那只手的温热,几分羞怯、几分甜蜜,山里静的只有鸟雀的啁啾。
又爬了一节,周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达子香,一团团,一簇簇,开的如云似霞,我松开宇的手,跑到花丛中去,一会儿便摘了一大把,宇也摘了一把,一块交给我。这一抱花已满足了我的愿望,不想再往上爬了,我不想玩的太久。
“我们休息一下回去吧。”我说。
“好,我们就在这坐一下吧。”
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和枯草,坐上去软软的。
“这里真美啊,不知到了冬天会是什么样的?”我感叹着。
“刚过完冬天,怎么又想冬天了?”宇调侃道。
“因为我是雪啊,雪喜欢冬天。”我一边说一边摘了一朵花在鼻下嗅着。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没抬头都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
“你能写会画的,怎么不学文科,却选了理科呢?”宇问我。
我叹口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父母不知听谁说的,不准我学文科,怕将来不好找工作。”
“你打算考什么学校?将来学什么?”我接着问。
“什么学校不确定,但我要学财经,经济才是上层建筑。”宇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呢?你想考什么学校?”
“我想考不要学费的学校,我考警校,做警官,抓经济犯罪,专门监督你。”
虽是开玩笑的,但我真的想考军校或警校。我给人的印象是文弱的,没人想到我的愿望是做军人,但那是我从小就有的梦。
“难怪天天早上拼命地跑,锻练体能啊!军校好像要求很高,不怎么好考,万一考不上怎么办?”宇还真不会说话,但这是事实。
“考不上就随便什么学校吧,像爱情一样,不是心中最想的那个人,和谁都一样吧。”
“好像你很懂似的,你谈过恋爱呀?”宇嘲笑着我。
我脸一红,我是那样想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把你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借我看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宇吃惊地问。
“你给我的信,最后几句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但我不记得我是在哪看到过了。”
“你怪我吗?”我知道他指那封信。
我叹息着摇摇头。
一时我们都沉默了,我把目光投向那些花瓣,它们正和风儿亲昵着,在风儿的爱抚下轻颤着。宇抬头望向那些树,阳光把松针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晃的他眯起眼睛。宇起身走到一棵松树旁,从口袋掏出一把小刀刻了起来。我悄悄地站到他身后,宇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捏着刀尖,刀尖划起树皮的碎屑,他一边用手拣一边用嘴吹着。我见他先刻了一个“长”字,我猜下面该是个“青”字吧。宇聚精会神地刻着,刀尖刻入树皮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一种痛感莫名地袭来,那刀像划在我的骨上。
“你别刻了,会找不到的。”我轻声地说。
“能找到。”宇坚定地回答。
宇已在刻“青”字的最后一笔。
“它会长青吗?”我忧郁地问。
“一定会的。”
4
一入高三,学习的气氛便紧张起来,学校不再组织我们参加任何的文体活动。同学们开始在题海里摸爬,我也忙的几乎忘了今夕何夕。我已把晨跑减了两圈,倒不是差那两圈的时间,而是我体力跟不上了。上课时听着听着便觉倦意袭来,大脑老是一片空白,长期的营养不良找上门来,我猜我得了神经衰弱,这让我更加焦虑。宇倒是满精神的,只偶尔的打下盹,我看见了便会推一下我的桌子,撞得他的椅子动一下,他便会重新坐起来,而我却忍不住伏在桌子上。
我和宇自那次爬山后,再没有单独相处过。学校里有几对早恋的,在同学中传的沸沸扬扬,而我和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不和任何人讲,那是我心中最美好的秘密,属于我一个人就好。有时会怀想那一山的花香,还有宇笑起来的样子。美好的时光如绚灿的烟花,爆发出五颜六色梦幻般的色彩,只是烟花易冷,热烈过后是荒凉、落寞。好在,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感伤、去怀想。
寒假考试结束已是下午,赶不上回家的客车了,所以交了卷子也没急着走,宇在那不知磨蹭什么,也还没走。我已习惯下课走在他后面,上课走在他前面,同学都走完了他才出去,我是最后一个。出了门,宇还站在门口。
“你怎么还没走?”我停了一下问他。
“等你啊!”
“等我?有事?”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