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很多年前,在一次项目评审会上,由于时间太仓促,在设计的文件中出现了一个错误。结果在评审中,设计文件没能通过。评审会刚刚结束,建设方的一位领导就开始不停地说:“木秀于林啊,木秀于林啊。”说了好几遍,当时的我很奇怪,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猜测了半天,觉得应该是他压力太大,不能平复心中的不满,说的讽刺类的话。他安静了没几分钟,也不听相关单位领导们的解释,还是忍不住像哀叹一样地再次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确实是这样!有问题迟早会得到报应的!”当时,由于大家都在经受压力,我一直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啥意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记不得在一篇什么文章里再次看到这个成语时,我想起了那个领导说这个成语时的神情,有些奇怪地想了想,却突然明白了他的话。他当时说的应该是:“木朽(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说腐烂了的树,只要有风吹过就一定会被吹倒,所以才有他的“有问题迟早会得到报应的”这样的感慨。明白了他当时的意思后,我不禁笑了起来,汉语确实是很奇妙的语言!想想也还真是那么回事,在树林里的树木要是有一段腐朽了,风吹过之后,可不是它先被吹倒吗?
其实,不仅仅是那位领导,估计很有一些人不能正确理解这句话吧?这句话出自于由于《三国演义》,而被我们熟悉的三国时代,是当时的曹魏文学家李康《运命论》中的一句。原话很经典,是这么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要是有棵树在它所在的树林里非常突出,那一定会被风吹倒;有土堆要是超出了河岸的正常范围,那水流一定会把它先冲走;为人处事要是比其他人都高,那所有的人都会非难你。这三句话尽管说的是三种不同的状况,可表达的道理一样。这样,我们喜欢含蓄的古人,在后来就一直用第一句来指代这三句。现在,这句话已经成了我们的成语,是说一个人要是表现得太优秀,就会有各种各样说不清楚原因的力量联合在一起打击他,让他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
刘义庆在他的《世说新语•容止》篇里有这么一篇记载: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说的是曹操,读者一般关注的也是曹操,“捉刀人”现在也已经成为了成语。很少有人关注这里面那个代替曹操接见外国使者的崔季珪,崔季珪是当时河北名士崔琰。陈寿《三国志》说他说话时声音洪亮、姿态优雅,眉毛清秀、眼睛炯炯有神,胡须有四尺长,看上去很威严。所以,刘义庆让他装成曹操是有一定的依据的。其实,崔琰除了长相有威严,他的德行在当时也非常优秀。曹操在授他东曹掾时的评论说:“君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者已。故授东曹,往践厥职。”也就是他可以作为当时仕人们的表率,所以才让他担任选拔官员的职务。可这样一个人却在曹操的逼迫下自杀了,让他自杀的原因,说来好多人恐怕都不相信,仅仅就由于他在别人歌功颂德的文章上加了一条批注。事情发生在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当时的曹操被授予魏王。由于崔琰的推荐而得到提拔的杨训,写了一篇歌颂曹操文治武功的表奏,一些自视清高的文人就在崔琰前嘲讽杨训,并且明说或者是暗示他推荐的人名不副实。崔琰就从杨训那里要来了那份表奏,亲自看完后,在上面写了这样的评语:“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在陈寿看来,这本来是崔琰肯定杨训而否定那些议论杨训的人的意见。要是我们把这些话从好的方面来看,确实也可以读出这种意思:看了你的表奏,事情叙述得很好!时下的风气(有些人)啊,应该有改变的时候的。这条评语让和崔琰有过节的人看到了,到曹操跟前说,崔琰的这些话是在讥讽曹操。曹操听了那人的解释后,再看崔琰的批注,大怒,说道:“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意思是说,俗话说的“生女耳”,“耳”当然不是好话(生了个姑娘啊,在重男轻女的时代有不满意的意思)。会当有变时,意思是说我将来会有什么不轨吗?那么,后面的感叹就被理解成了:时间啊,时间啊,时间会让人发生变化的。应该是当时的曹操确实有了不臣之心,所以,他就对这种话特别敏感。结果,崔琰被剃了头当成罪犯去劳作。曹操派人去看他,他居然表现得和平时一样,没有丝毫的不安。曹操就说:“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崔琰虽然被处以刑罚,还和别人交往,交往的人还那么多,和客人相处居然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是有什么不满啊。在那样的时代,几乎就是皇帝的曹操的这句话一说,崔琰就只有死了。
关于他的死,陈寿给出的评价是:“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而我们熟悉的《三国演义》,由于要把曹操塑造成是奸诈的代表,所以,凡是被曹操处死的人,就全部变成了忠于汉朝的忠臣,崔琰也就写成了被曹操下狱后,大骂曹操是汉贼而遭到杀害。其实,崔琰的死,曹操的疑心当然起了关键作用,可别有用心的告密者的行为作用更大。
年轻时读过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后,才知道所谓洒脱的竹林七贤的无奈。再后来,读历史,才知道当时的文人阶层,其实是生活得很没有尊严。看过一个故事,说是刘伶在别人到他家,他就自顾自地脱光衣服。别人奇怪他的举动,他说:“我以天为衣,地为裤,你干吗到我裤子里来?”现在读来觉得奇特,而在当时,任何一级的朝廷官员,只要犯了一个错误,当权者当着所有人的面,会让拉下他的裤子,打他的屁股。打完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刘伶的举动不过是当时现实的一个反应。而《三国演义》里所谓的击鼓骂曹、裸衣敲鼓,其实不过是宋明文人的意识罢了——他们觉得裸衣就是对对方的侮辱。也就是在那个时代,也只有在那样一个时代,知识分子渐渐地从座上客变成了手下奴才,渐渐地失去自己独立的人格的时候,他们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命运的无常,让人毁灭的元素的多元,才能产生出《运命论》这种文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经历过一定的人生后,你会明白这句话是多么的血腥。好多时候,人们毁灭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仅仅由于他比大家多了一点什么,有时多出来的甚至还是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