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爷爷住在上海,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他搬到乡下,我才开始了和他近距离的,长时间的接触.
　　 他刚到家,我便见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长方脸,宽额头,丹凤眼,眼梢稍长,直鼻梁,薄嘴唇,下巴上留着寸把长的胡须,头发全部往后梳,就像当时百元大钞上毛主席周总理的发型——那年他八十岁。于是他在我脑海里永远都定格在了八十岁——永远"年轻"的八十岁。
　　 由于他的到来,我的生活悄然变化着。他不赞成我看电视,于是除了寒暑假,电视机便被束之高阁,成为摆设。当时我心里那个郁闷啊,难以言表；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精彩纷呈，也引来了四邻的孩童，聚在一起听他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夏天，大家围在门前的青砖地面上，坐着板凳，有微微凉风，听“唐祝文周"的轶事，讲到有趣之处，众人皆笑，又因为有人笑的表情太搞笑，继而笑他的表情，由于笑得太厉害，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动作表示，于是有人边笑边使劲拍自己的膝盖，直到大家相互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肚子疼得厉害，这才渐渐作罢。从此我经常缠着爷爷讲故事，直到他感叹自己江郎才尽，就这样日复一日，我从”尧舜禹”听到“夏商周”，继而春秋战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再统一于隋，然后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都有不同的故事。后来我上了中学，才知道语文和历史课本中有很多篇章，都是和爷爷谈笑间的故事。
　　 故事是娱乐，而除了娱乐，爷爷也正儿八经地教我数学。他年纪大了，血压也高，思考的时间长了，往往头晕。于是他想想歇歇，歇歇想想。到四年级的时候，教完了我六年级的数学课程；也由于年纪大的缘故，他想到了解题方法，也容易忘记，所以有时候他在睡梦中突然想到的解题思路，就会把我从睡梦中摇醒，跟我讲完了才安心。
　　 生活中，我们很有默契。我的皮肤容易过敏，冬天的时候背上经常发痒，一觉得痒我就叫爷爷给我挠痒痒。他的手很暖，不用担心自己的背被冷空气袭击，但是他挠痒痒的力度却稍嫌不够，我总要他再使劲儿一点。后来我明白，他是怕太用力抓疼了我，他挠完以后，总是在我背上敲打两下，同时说“好嘞！”我们也有约法三章，我得一个一百分，他就给我五元零花钱。于是经常我把试卷压桌上，他把钞票压桌上，两人一句话都不说，只相视而笑。爷爷喜欢花草，不为花草的名贵，只为花草的情态。他有大小不等的几个花盆，其中有一组由四个花盆组成，每个大约杯子那么大，上面分别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他会去田间寻找长相特别的野花或小草，再把它们移植到花盆里。于是阳台上就列着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花草——铁树、油菜、多种野花。爷爷喜欢拐杖，拐杖不是他走路的必需品，却是他锻炼的必需品。他的拐杖是自制的，先从屋后的大桑树上锯下一段适合做拐杖的树枝，去皮，再用砂纸把它磨光，在着地的那端套上铁圈，所以他的拐杖挺沉，我举起来都费劲。每天早上和黄昏，他都会甩着拐杖，由于手的不断摩擦，他的拐杖溜光发亮。晨光里，余晖中，我在玩耍，他在甩杖，祖孙二人，一同看春日里油菜花的绚烂色彩，一同闻夏日雨后的清新草香，一同感受秋日的瑟瑟西风，一同观望冬日的皑皑白雪。时光如梭，我从小学毕业，进入了初中。
　　 自此，由于学业的加重，我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在我心中，爷爷一直停留在八十岁，然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岁月总是无情。有一天午饭后，爷爷转身欲起，却一下子坐回了凳子上，再也无法立起。从此，拐杖成了他走路的必需品，再也不是锻炼的必需品了。
　　 日子如往日一样静静流淌。我进入了高中，住校了，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有一天我在家时，他问我，还有多久我会参加高考，我回答说还有两年。他听了，点点头说：“哦，有两年。”语气平淡，神态安然。当时我对他这个问题有些不明所以。高二暑假，我蓦然发觉自己与爷爷似乎越来越疏远，而爷爷也是大半时间躺在床上，于是决定假期里就在爷爷床前的书桌上做作业——就像小时候一样，也可以陪爷爷说说话。然而当我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发现他并不怎么搭理我，只问了问：“你还有多久参加高考？”我回答，还有一年。他听后呢喃了一句：“还有一年啊。”似乎嫌一年时间太久。当时我以为爷爷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便也不再多说。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是因为精神不济，才没有精力和我说话。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我上大学。“还有两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尚可，所以语气平淡，神态安然。而“还有一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支持不了一年，因此感叹“还有一年啊”。就在这一年的十月份，秋风刚起，凉意刚至的时候，是高三上学期，家里打电话叫我回家一趟，当时的我还很懵懂，想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情。那天回到家，我喂爷爷吃了一小碗菜米粥，他吃得挺香，当我要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他看着我，说不出话，只是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我抚着他的手背，他是教师，手上没有明显的老茧，手指修长，他的手光滑而柔软，很是温暖，上面还有淡棕色的老年斑。最终我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骑上自行车，继续回校学习。然而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不安，忽然想起爷爷曾说的话：“邓小平最希望看到香港回归，能亲自踏上香港的土地。可惜，就在香港即将回归之时，却撒手归西。”我为这不祥的预感有些恐惧，同时憎恨自己的想法，就怕它给爷爷带来厄运。可惜再强烈的愿望，都敌不过命运。
　　 第二天一早，家里又让我回去，这时，爷爷已经躺在了木板上。那天我走得匆忙，穿着件大红的毛衣，我渐渐走近他，看到他的手。想到前一天这双手是如此温暖，忽然有种再握住它的冲动，我怕别人见到了不好，于是我靠近他，偷偷伸出指尖，拂过他的手背，“爷爷如此疼爱我，只会保佑我，定不会责怪我。”就这样，我再次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凉”取代了“暖”，“涩”取代了“滑”。如此鲜明的对比，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当时没觉得太过悲伤，只觉得木然，也责问自己是否铁石心肠，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次的离别是“永远”，于是觉得心里很沉，很闷，却没有太多的眼泪；而多年以后，我每每想起他，却总让泪水模糊了眼眶。
　　 爷爷已过世了十多年，然而很多事情却仍历历在目，甚至偶尔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这些往事，对于他人而言，可能非常平淡，但是对我而言，却影响深远。回忆的价值只在于回忆主人的心里，他年在我的子女心里，可能找不到任何关于我爷爷的痕迹，然而于我而言，他真实存在过，就算他会随着时间而湮灭，却会伴着我的存在而存在。这也像爷爷当年告诉我的一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完成于2010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