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22岁，像春天枝头上新绽的桃花，鲜嫩而饱满。她自小喜欢跳舞，后來考进重庆市歌舞团，由于长得清纯成了剧团里的台柱子。在《白毛女》中她演喜儿，在《红色娘子军》中她扮演吴淸华。那年头，部队进驻军管，一天，刚演完，后台直立一个英俊军官，向她敬了个军礼，“董尧尧，你好！”说了这么一句就红着脸跑走了。她哧哧一笑，自言自语道：“金珠玛咪……”好几次见他从身边走过，她吹了吹额前的头发丝，头也不回挺身走了。
　　 她嗓音清亮，扮相俊美，把《白毛女》里的喜儿演得惟妙惟肖。他26岁，和她同在一个剧团，是头牌，演武生，一根银枪，抖得呼呼生风。他是同她同台出的老搭挡，叫孙燕飞，由于演王大春形象逼真，红遍了整个山城，大家却不叫他真名，都叫他王大春。
　　 “尧尧，咱们去朝天门码头吧。”她点了点头，同他去了。
　　 江边起风了，风儿轻轻地梳理着她额前的刘海，她哼着“从山城到云南，路途是多么遥远……”泪水不由地滚了出來，这只歌叫《山城之歌》，是姐姐在云南建设兵团创作的，那年姐姐支边去了云南，由于创作演出拔尖，团长不让她割橡胶了，直接点名把她调到了团部文工团。她停止了歌声，望着天边滚滚乌云又哭了起来……
　　 他问道：“尧尧，你今天怎么了？”她一言不发。这时，他那双眼睛正深情地看着她……
　　 台上，他们是大春和喜儿；台下，她叫他老师，他教她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功，一板一眼，决不含糊。她悄悄地拿了他的戏装练功服，在料峭的寒风里搓洗得满头大汗，衣服晾在太阳底下，像旗帜一样飘扬着，她年轻的心，也猎猎飞扬……
　　 知道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她还是爱上了他。就像台上越敲越紧的锣鼓，她的心在鼓点中起落、徘徊、挣扎，终究是失陷的城池，一寸一寸地陷落下去。台上，当他在山洞里扶着满头白发的她，他看着她在灯光下越加饥瘦苍白的脸，他哭了，为了控制情绪，他强咽下泪水。当演到斗争黄世仁时，她双手拉着他冲到黄世仁面前已哭成泪人儿了……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台下观众不由地站起来举手高呼，他那双眼睛，又出现在台子的最前边，而且还掉出了泪……
　　 这一夜，她失眠了，她想，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吧？
　　 这份缠绵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可是他不能接受，因为他有家有妻子。他高大魁武英俊，才气横溢，既能创作，又演艺惊人，总政歌舞团几次调他，她问了他好几次，他一言不发，紧紧地握住她给他的那个小米加步枪的主席像章。他无法许给她一个未来，他躲她、避她、冷落她，不再和她同台演出了，她为他精心织就的毛衣，也被他婉言拒绝了。却还是有风言风语渐起，在这山城，暧昧的新闻比瘟疫流传得还快。她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老头，当即就把她从剧团拉回来说：“早就教你别干这行，你姐姐写的那首歌苏联、台湾电台播放，结果你姐姐被抓走了，你妈已气死了，我就你这个独苗苗……”边骂边把她关进了小屋，房门紧锁。黄铜重锁，却难锁住一颗痴情的心。那夜，她跳窗翻墙逃到他的宿舍，扑进他的怀抱，用乞求的口气对他说：“我们私奔吧，到国外去！”
　　 “私奔也要两情相悦，可我们不是……”他轻轻地推开了她，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那一夜，以及那之后的很多夜，她辗转悱恻。半个月后，她重回到剧团，却不见了他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事业正如日中天的他已经辞职了，携妻带子回了老家雅安。
　　 此后，便是音讯杳无，她的心成了一座空城，她知道，这份爱，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可是她入戏太深，醒不过来了……
　　 六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她已是有名的艺术家，她塑造了很多经典的舞台形象，却再也没有演过喜儿。因为她的大春已到了雅安，了无音讯。夜深了，她蹲在朝天门码头捧着她俩一叠叠的剧照，她想到过去的一切一切，姐姐因她劳教致死了，她快疯了，咬紧牙，一步，一步……
　　 那一年的元宵节，她跟随剧团到部队巡迴演出。在一个营地，她连演了四场，掌声雷动。谢幕后，在后台卸妆的她忽然收到了一纸短笺，上面潦草地写着一首小诗：
　　 你是天上的太阳，
　　 我是江边暗礁，
　　 每天看着你笑，
　　 可你太高太高……
　　 她猛然怔住了，六年的情愫在心中翻江倒海，是他！是他！她追了出来，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寂静无人，她倚着台柱潸然泪下……
　　 他一直都是爱她的，只是他心里清楚，那时的她是春天里风华正茂的小树，这爱是他挺拔的树身上一枝斜出的杈，若不狠心砍下，只会毁了她。所以，他必须忍痛离开。如今，她已经是伸入云霄的钻天杨，而她成长的每一个枝丫间，都有他深情注视的那双眼睛。那遥远的守望，才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注视。
　　
　　 备注：本文已在散文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