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那年高考
一
进入六月,又该到每年高考之日了。每到这个时候,心情便兀自澎湃起来,甚至有点豪迈之感,仿佛又回归到青春时代。也许是因为我是一名教师的缘故,虽然任教的是一所小学,但想想,那参加高考的莘莘学子里,一定有我的学生。他们即将经历人生一次洗礼,一个华丽的转身,或者无缘大学,便要告别父母,告别家乡,告别亲朋好友,背上行囊,去寻找和打拼属于自己的天地。脑子里,还是他们纯真无邪的模样,再见时,却已是信心满满或些许沧桑。有时候,谁冷不丁在街上一声“老师”的问候,我却要愣怔半晌,“哦哦”几声,才说:都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认出来,有的,只是一种朦胧的,熟悉的味道。热情的寒暄之后,临别挥手之间,我只有深深地祝福,然后感叹一声:我,真的已经这么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考变得如此严肃沉重且悲壮。街上戒严了,汽车禁止鸣笛了,似乎要挤破考点大门的父亲或者母亲,连大气也不敢出。一点点来自于外界的声音,似乎都会影响考生的发挥。这样的情景令人感动,这样的场面酝酿的,是一场无声的战斗。尽管无声,但似乎能听到那种霍霍的磨刀声,嘶嘶的厮杀声。这样的战斗,平静而激烈,悲惨而豪壮。曾经在微信里看过一个朋友转发的视频,视频里,家长挽着手,挡住了一辆将要经过考点的车辆。那辆车,似乎要引发一场大灾难,手挽在一起的家长们,此时似乎变成了面对洪流的战士们,守护着身后繁华喧嚣的城市或者宁静和平的乡村。
我想说,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想起那年高考,正赶上家里的麦子熟了,父母挥汗洒雨,从滚烫的地里,一镰一镰将金灿灿的麦子割倒、捆好,然后,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回来,墩在碾压平整的场里,再选一个晴好的骄阳似火的天气,铺开在麦场里用带着石碾子的拖拉机一圈一圈转着碾压。碾压一遍之后,趁着阳光正毒的时候,再用铁叉翻个透,然后,就捡一个阴凉处歇歇。如果天气没啥变化,就在碾压第二遍之前再翻一遍。碾压第二遍的时候,随便在碾压的过程中再连着翻一遍。这样,碾压的工序就算完了。接下来,回家草草吃完饭,就赶到场里开始起场了。用钢叉将麦草和麦粒混着的糠分解出来,麦草堆在一边,麦糠混着麦子堆在场中间。每每这时候,家里有多少人就能用多少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委实壮观。因为盛夏,谁都保证不了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所以,碾场的时候,一家人,随时都是一级战备状态。然后,等来一阵好风便要扬场了。用木掀或者六股叉将混着麦粒的糠高高扬起,让风将糠吹走,沉点的麦子就落下来。那个时候,你坐在一旁看,那扬在半空的混着麦粒的糠,瞬间和麦粒分解的那一刻,是那么的浑然天成,美仑美奂。麦糠随风远远飘去,麦粒唰唰落下来,扬场的人带着斗笠,沐浴着麦粒打在身上,看着身边的麦堆子一点一点地隆起,就算累得汗流浃背,也满心欢喜。
二
我去参加高考的前一天,家里刚好碾完了麦子,三十几袋麦子还堆在场里,父亲那几天就一直在架子车上凑合着睡觉。第二天,还要晾晒麦子呢。我是前一天下午和同学一起去县上的,第二天怕来不及。那时候,交通还不是很方便,村里和县上虽然通着车,但车次少,时间也不好把握。
我收拾好了,接过妈递过来的二十元钱。那钱被妈攥着很长时间了,潮潮的。我说:妈,我走了。
妈说:好好考,晚上早点睡。
我就不去场里了,你给我爸说一声。
去吧,你爸知道哩。
我就这样走了,去迎接我人生的第一次挑战。
县城里的旅社五元钱一晚,当然,我们也没有问设备好一点的旅社。听同学说,有些考生前几天都订好旅社了,有的还专门找好的旅社住。好一点的旅社,还有才三四元一晚的呢。在县上上高中的,城里的都在家里,有幸上城里高中的农村孩子,学校有宿舍。像我们这样,在镇高中就读的,也只能住旅社了。
好容易找了家旅社,我们三个人住了一个双人间,可以省去五元钱呢。宿舍的隔壁是一家录像厅,前半夜不停地放着枪战片,噼里啪啦的。还好,我去打水的时候,老板娘说:我给录像厅的老板说了,这个片子放完就不放了,今晚旅社,住的大部分是要高考的学生呢。
房子里闷热异常,我们关紧了门,大开着窗,三个大小伙子,一人穿着个裤衩,还直冒汗。
小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三瓶啤酒,啪啪啪放在地上,对我俩说:来,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我说:一人就一瓶啤酒,还一醉方休呢?
小辉说:你小子他妈的就是不解风情。
我笑了笑,每每小辉一开骂,我就保持沉默。
陈阳拿着湿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说:算了吧,明天考试呢。小辉,等高考结束了,我们再喝个痛快。
见我俩都不响应,小辉独自打开一瓶酒,闷闷地喝起来。
我走过去,夺下小辉手里已经剩下的半瓶啤酒,说:你他妈的不想考试了!喝什么喝!拿起精神来,就像陈阳说的,等考完了再喝个痛快!
小辉也沉默了。每每我一开骂,小辉也就沉默了。
我们都知道,小辉是因为晓玫走了。晓玫是小辉暗恋的对象。那个时候,高中生谈恋爱还是极少的,就算有,也做的极其隐秘。小辉说,他能感觉到,晓玫也对他有意思。但一直以来品学兼优的晓玫,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临近高考,离开了学校,去打工了。据说,晓玫家里姊妹多,她是老大,必须负起责任。
我都不想考了,我想去找她,和她一起去打工。良久,小辉说。
那你去啊,我支持你!我们的成绩也不怎么样,就算考个大专,又能怎样?陈阳说。
陈阳,你说的是人话吗?我瞪了陈阳一眼。
陈阳朝我挤挤眼,说:哼,小辉,就算你去找她,也不在乎这两天吧?
陈阳这小子,总是一两句话就能扭转乾坤。小辉把身边剩下的两瓶酒踢倒了,站起来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叹了口气。
还记得方子和瑶瑶不?在一起了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学校批,被家里逼,高二没上完,就各回各家了。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就算以后还能在一起,就打一辈子工,就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吗?陈阳的长篇大论又开始了。
打一辈子工怎么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么了?父母们还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倒是挺羡慕方子和瑶瑶的,敢作敢当。小辉对着屋顶悠悠然说着。
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好好地去爱,才能让爱着的人幸福。陈阳继续着,我在一旁窃笑。
那晚,我们三个是挤在一张床上的。不,是挤在水泥地上的,床上太热了。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找了一个摊点,吃了几根油条,喝了碗豆浆,就往考点奔去。街上车水马龙,送孩子的家长很多,大多是城里的。但偶尔也有几个乡下的,一边走着,一边给孩子叮咛着。我们的带队老师早早来了,在门口等着我们,和送孩子的家长又是握手,又是说话,又是和我们打招呼,忙得不亦乐乎。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高考。
三
一忽儿,我的女儿也高考过去三年了。
记得高考前,依旧放了一星期假,女儿在家里养精蓄锐。
我说:艳艳,考试那天,爸陪你去吧。
你就不要去了,我妈在县上呢。女儿不耐烦地说。
我在家里也没事啊,借你考试,我也逛逛县城呗。我说。其实,我也没打算去。自从女儿上了初中,就托人转到了城里,顺便也把上小学的二女儿也转到城里了,妻子便一门心思去县上陪读。现在啊,城里的人都发了,屋里有空房的,农村来的学生,都抢着租呢。对孩子的上学,重视的人多了,稍微有点门道的,都想方设法把孩子往城里转,大部分都是在县城租个房子,大有为了孩子卧薪尝胆的劲头。可农村的孩子学习再好,在县城都显得力不从心了。毕竟城里的学校班多,学生多,竞争就激烈。孩子和家长都明显地感觉到,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啊。于是,补课也热了起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用汗水换来的血汗钱,为了孩子的明天尽情地挥洒着。然而,城里的花花世界,也让很多孩子迷失了方向。父母常年打工在外地的,或者因其他原因不能来陪孩子的,就让老人来陪。本来就在农村学校学习成绩不是很好的孩子,再加上曾经的溺爱和老人在辅导上的力不从心,管束的力度不够,更有网吧的诱惑,行为穿着的影响,青春期的叛逆躁动等,学习成绩并没见好。再转回来或者学校劝其回到农村的学校,已经为时已晚。但不论怎样,孩子还小,是不能失学的,农村的学校虽然不情愿接收,但按照教育法,是不能把学生拒之门外的。也就只能半推半就地给家长和孩子一点压力,最后还是接收了。
幸好,女儿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心态上还是不错的。作为教师的我,也不想给女儿太多的压力。这几年,也就这么在乡下和城里忙忙碌碌地激流勇进着,一切为了孩子嘛。
把女儿先一天送了去,我便回家了。城里只租了一个大房间,我留下,还会影响她娘儿仨的休息呢。
高考那天,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村里有几个孩子也高考的,嚷着要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而且,说是我是教师,懂,且说一些我不负责任,小心妻子埋怨的话。我知道这是激将法,但乡里乡亲的,平时关系都挺好吗,不配合一些,就太没人情味了。虽然女儿和妻子都说我不需要来的话,但我去了,也能证明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还是有心牵挂着孩子高考的。这样一想,就给学校请了个假,随几个乡亲往县城赶去。
第一节考试快下了的时候,我去接孩子。考生们一窝蜂地向门口涌来,我和众多的家长伸长脖子,找着自己的孩子。看着很多家长都等到孩子了,可艳艳一直瞅不见,我这个本来不性急的,也有些急不可耐了。按说,我个子挺高的,在这些家长和考生中,也算是鹤立鸡群了,瞅不见孩子,孩子也该瞅见我吧。正瞅着,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妻子打来的,赶忙接听,那边却传来艳艳的声音:爸,我都回来了。
我赶忙挤出人群,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我咋没看见你呢?
我也没看见你呀。艳艳嘻嘻笑着说。
呵呵,咱爷俩走岔了吧,我马上回来。挂了电话,我匆匆往回走去。
回到租的大房间里,妻子已经炖好了鱼,几个菜也炒好了,等着开吃。
我也不问你考得咋样,下午好好考就是,发挥出你的正常水平就行。我一边吃一边说。
你这等于是问了。艳艳说。
呵呵,你爸就那样,说问了也没问,说没问也问了。妻子说。
你就只会制造绕口令。我说完,又转向二女儿说,二艳,给你姐加个油啊!
二艳在艳艳的肩膀拍了拍,说:姐姐加油。
四
时间快到了,女儿又准备着去迎战第二节考试了。我说:爸送你去。
不送,我一个人行。艳艳说。
没事,爸陪着你去吧,权当锻炼身体呢。我说。
我不想走,那咱坐个出租车去吧。
行,你今天说什么爸都答应。
女儿进了考场,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吓:庆平,溜达啥呢?
我一回头,是小辉:是你这货啊,那你溜达啥呢?
儿子今天高考啊。小辉自豪地说。
哦,我女儿也高考呢。
对啦,我想起来了,你女儿和我儿子是一年的。做个亲家吧。
你做梦去吧,现在谁还搞这套呢,忘了你和晓玫的事了。
小辉沉默了,然后叹了口气,说:都过去了。
我们俩说着走着,到了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晓玫,你真没去找过?我才不信呢。我点着了小辉发的烟,说道。自从那年高考结束,陈阳和小辉考取了大专,我考的是一个师范院校。陈阳混得不错,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着技术员,在省城买了房,很少回来。小辉毕业后兜兜转转的,换了几个公司,都不尽人意,后来,做起了生意,混得也算是人模狗样了。我们仨,都在各自的生活圈子里,打拼着各自的生活,二十多年来,总共也就见了三四次面,都是来去匆匆,知心的话,当年的情,似乎被生活冲得很远了。
找了,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小辉吐出一口烟说。
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我说。
是呀,忙着,累着,幸福着。小辉说。
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属于高考的,只有两天,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二,就如昙花一现一般。每一个那年高考,都会留下很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不相同,沉甸甸的,蕴藏着美好的回忆,无法忘记。每一个那年高考的结束,都预示着另一个那年高考的到来,迎来送往中,我们挥泪而别,彼此祝福。让我们记住每一个那年高考吧,在未知或者依然笃定的路上,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