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又要进城了，李小白坐在父亲二八加重自行车上，看着天空中的流云一朵朵从头顶盛开，显得特别高兴。
　　 刚刚下过雨的天空如水洗一般纯净，可湿滑的路面和厚厚的黄土包裹在一起，形成的一层层淤泥却让原本坑坑洼洼的村路变得更加难行。
　　 “都是坑人的玩意儿，镇上出钱，村民出力才修好的柏油路，还不到一年工夫，柏油就化进了土里。”父亲李铁牛嘴里嘟囔着，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摔进了泥里。
　　 李小白的心思在天空中的云彩里遨游，对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没有反应的余地，就一屁股蹲坐在自行车架子上。回过神来，白衬衣和天蓝色的牛仔裤上已经爬满了黑泥。
　　 李铁牛从淤泥里爬起来，抹一把脸，手上的稀泥顺势就在脸上开了花，他眨巴下眼睛，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解释道：“下雨天，路滑，我大意了。别难过，等进了城，爹再给你买身新衣服。”看着爹爹满脸泥巴还一个劲赔不是，李小白忍住眼泪，她讪讪道：“不是心疼新衣服，而是屁股磕碰在了一块石头上的确有点疼。”
　　 重新坐上自行车上，李小白眼睛就一直盯着地。一条通往城里的路，少说有二十里。从村口到镇上那条平时只需要十几分钟的泥巴路，今日行走好似一个世纪。
　　 李铁牛重新骑上了自行车格外小心，他车把子紧紧攥在手里，眼睛只盯着地上浅一点的泥印子，小心翼翼循着别人走过的路，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丫头片子读啥书，你就任她胡闹，你看老大老二现在每年给你交万把钱，多好。”李铁牛无数次回想起她二叔的话来。
　　 “她爹，读书是件好事，砸锅卖铁，咱们家也要出个读书人。”这是病怏怏躺在炕上的小白母亲，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老李家是穷怕了，在这个破地方呆着有什么好，他们兄妹仨，以后的前途都该听我安排。考上大学则已，考不上都跟我离开这个穷地方。”
　　 “丫头，终于熬到高考了，只要小白考上大学，就能完成你娘的心愿了。你二叔今天也到市里，陪你考试。”李铁牛这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装作很轻松终于说出来时，语气却闷闷地，有一股粘稠的情绪在撕扯。
　　 “黄鼠狼看鸡，巴不得我考不上，好带我走，两个哥哥初中毕业就被他带着去了南方。都让我们围在他身边，可你怎么办？”李小白冷不丁丢下这一句，让李铁牛猝不及防，眼里不由涌出一丝酸涩来。
　　 李小白从小就知道体贴人，六岁开始烧火做饭，十岁蒸馒头，不知道从何时起，三个邋遢男人在李小白的数落里都开始整洁起来。院落里架起了葡萄架，门外开垦出的一小块菜地，日子忽然在一个丫头闲不住的手里变得亮堂起来。不由地总让李铁牛恍惚中看到小白母亲的影子。
　　
　　 二
　　 小白母亲是破落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出身不好，婚事一拖再拖，拖成了老姑娘，最后嫁给了村上穷得连院墙都没有的李铁牛。
　　 面容姣好的女子被黄牛套着的破架子车拉进一条破败的巷子。
　　 三间屋子，开窗破洞，晚上可以看到天上的银河系。
　　 白皙的肌肤在昏黄甚至发黑发乌的土墙里，一天天忙碌操持，一年年消瘦下去。
　　 与她一同消瘦的还有李铁牛的亲兄弟——李铁柱。那油黑发亮发亮的长辫子，会说话的大眼睛，每一个转身的微笑，都像一幅画印在李铁柱的心里，走进他的梦里。
　　 一个炎热的夏天的正午，李铁牛带着老大老二去河里捉鱼。嫂子在炕头睡着，李铁柱蹑手蹑脚进了嫂子的屋里，轻轻插上门，坐在炕头盯着熟睡中的嫂子，然后搂住嫂子发了疯似的抱住一顿啃咬。嫂子的迷迷糊糊看着眼前有个影子在自己的身上晃动，可浑身就像是被施了法术，一点动弹不得。从睡梦中惊醒时，裤管已经褪到脚踝处，她对着李铁柱胡乱捶打，哭成一团。
　　 午后的空气里，一股浓重的男人的体液和着女人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一整个夏天。
　　 晚上睡觉，熄了灯，铁牛只听到女人说了句：“铁牛，你哥俩最好分家吧，分开过。早点让媒婆给他介绍个媳妇。”
　　 第一次听到女人的口气冷得像是从冰窖里出来。铁牛笑笑地像往常一样伸出胳膊去搂女人时，女人蜷缩起身子躲到了角落里。
　　 “嫂子，你嫁到咱家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会努力争气，用不了几年，别说一个院墙，就是一栋房子，我们也会有。”
　　 阳光下衣着碎花布衣服的嫂子美得像画里的人，她笑着擦去脸上的汗珠，递给李铁柱一碗水。“铁柱兄弟，辛苦你了。”
　　 “嫂子，咱们的新院墙厚实，都高过了邻居家的，以后咱家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你赶紧找个媳妇搬出去吧。”
　　 当初进门时叔嫂的影子分明印在破旧的院墙里。可生活的风向突然一下子就变了。兄嫂之间再也没了以前的许多贴心话。女人也不让任何男人靠近了，包括铁牛。除了烧火做饭洗衣服照顾孩子，她甚至也不跟铁牛、铁柱一起下地。
　　 原本破旧的土屋粉砌一新，有了新院墙，却揉碎了一个女人。屋里原本的一丝光亮，忽明忽暗，昏黄的里屋带着一丝幽怨，在一堆堆中药里耗尽了生命的芬芳。
　　 生下李小白的第三年，李铁牛的女人死了。之后，李铁柱离开了家。
　　
　　 三
　　 “爹，明天就是高考了，如果我考不上，你是不是真的狠心也把我打发走？”
　　 “家里要出个读书人，你是我们家最后的希望，你说什么都必须考上。这是你娘的心愿。要是考不上，你二叔肯定会死磨硬泡带你离开这。”
　　 “我不管谁的心愿，我就是考不上，我也不去找二叔。我不喜欢他，他眼里只有钱。何况当初，娘的死，村里人都说，娘是因为二叔死的。”
　　 李铁牛忽然捏了急刹车。停下车子，将脚支在地上。抬高了声音问：“乱嚼舌根的话，你听谁说的？就是因为这些话，才让你那么你讨厌二叔，是吗？”
　　 “原本不太复杂的故事，经过村里人的口编出了各种版本。我自然清楚，不去理会。可我就是看不惯二叔爱耍滑头的样子。”
　　 “他一个人背井离乡的，也不容易。”铁牛像是掉进了回忆里，树影稀稀疏疏洒落的林荫小道上飘出一个久远的插曲。
　　 “18岁那年，铁柱给村里的接生婆家干活，与接生婆的二女儿慧娴好上了。可接生婆是当地有名的‘神婆’，说李铁柱的命硬，克父克母将来还会克妇，死活不同意慧娴跟李铁柱在一起。”
　　 当初，李铁柱离开村子，非走不可。接生婆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在李小白跑到接生婆家门口玩耍时，被慧娴的一句小白像二叔的玩笑话戳破的。消息很快长了脚，传遍了村落。
　　 有人说李铁牛的女人不检点与兄弟李铁柱不清不楚。有人说李铁柱强迫了嫂子使其忧郁而死。还有人说，铁牛的女人是喝敌敌畏死了。当时还去医院洗胃，偌大的管子插进去不死才怪。
　　 李铁牛装聋作哑，还托媒婆保媒给兄弟娶媳妇。
　　 赶着骡子和牛到集市上卖的路上，邻居张大牛凑到跟前说闲话。
　　 “铁牛呀，你把黄牛卖了，谁给你犁地呀？”
　　 “说实话，有的人还不如一头驴呢？”
　　 “好好的人，有时候怎么连牲口都不如了呢？”
　　 原以为死者为大，许多流言风语会跟着棺材埋进地里，谁知道伴随着李小白长大的风言风语一直没有平息。关于李铁牛媳妇与兄弟俩的闲话一度在村口老槐树下风靡。先是接生婆的女儿慧娴，后是张大牛，后来全村人有事没事就凑一起。
　　 “老大老二长得还是比较像你，应该没问题。就怕？”
　　 “是不是有好多次了，真苦了铁牛。”
　　 “铁牛女人是不是自愿的呢？”
　　 “你说，丫头到底是谁的呢？”
　　 李铁牛一家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四
　　 李铁牛13岁那年，父亲检查出胃癌晚期，面糊糊吃了不到一个月咽了气，那年李铁柱才5岁。没过两年母亲疯了，半夜跑出去掉进了邻村的井里。好心的村民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死了。兄弟俩相依为命不容易，一边学着耕作自家的五亩农田，一边靠给人家干点零活挣口饭吃。
　　 李铁牛经常去给地主破落户王老五干活，王老五看上了勤劳踏实的李铁牛。王老五认准了这个苦难浸泡的汉子，每次干完活都会给缸里挑满水。
　　 王老五认定一穷二白与破落户门当户对，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定不会亏待了闺女。找媒婆，送彩礼，该走的程序简单走过之后，李铁牛将俏丽的媳妇用牛车拉回了家。
　　 前后不到三年工夫李家填了两个男丁。原以为老李家祖坟冒了青烟，谁知道老实巴交的李铁牛媳妇生下李小白没过几年就死了，还惹出兄嫂的许多闲话来。
　　 李铁牛不相信别人的话，他只相信铁柱是的亲兄弟。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女人在生了丫头后，一刻也不离搂着孩子再也不让任何人靠近，静若寒蝉的样子。
　　
　　 五
　　 “爹，钱的面子就是大呀。我看二叔不是单身一人，是身边有许多人。”
　　 “做人不能忘本哪！”
　　 “你当初把咱家的骡子和牛卖了，我看他现在也没多承你情。”
　　 “做人，本本分分做好自己就好。人要是一犯糊涂，就容易走偏，葬送了自己。”
　　 “大哥二哥不会走偏吧，爹？他俩在大城市开了眼，现在都可嫌弃咱家。”
　　 “这些年你上学读书的钱，也得亏你二叔贴补，就靠我们家里几亩地，糊口还不够呢？你算算你的学费，书本费，住宿费......”
　　 “爹，欠他两万三千八十块，我都记着，等我挣钱了一分不差的还他就是。”
　　 “你还得起钱，可你还不起人情啊，何况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
　　 骑行了一个半小时到城里的农贸市场路口，自行车链子就断了。李铁牛呵呵笑道：“还算关键时候没掉链子，我去找个五金铺子。”说着将自行车斜靠在马路旁边的垃圾桶跟前，转身进了农贸市场。
　　 城里与村子里高高的麦草垛不一样，宽阔的大马路上黝黑发亮的小轿车像刚从河面上钻出来的泥鳅，带着阳光和水样的波光。楼群与楼群之间有高高的绿树隔开，街上左边是高大的梧桐，拐过弯街边人行道则长满了粗壮的槐树。
　　 李小白望着街边发愣的当儿，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边，一个女人还没从车里钻出来，花裙子就与风撕扯着花香味在街道边的空气里飘荡。紧接着一个满脸红光肥嘟嘟的男人挺着硕大的肚子走了过来。那男人见了李小白就满脸堆笑，李小白却故意掉转身，装作没看见。
　　 李铁柱西装革履，容光焕发，身后的黑色轿车显出骄傲的神情，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丫头，见了二叔咋连招呼都不打，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当初就不应该听嫂子的话，让你读书，书读得越多，心思越重，我这次回来就是等着你高考完了，带你回深圳。”
　　 “你带走我大哥二哥还不够，还要带走我，凭什么？这些年，大哥二哥每年都不回家，回来一次就跟爹算一亩地的收成与打工一年的钞票比对。我看他们讨厌的样子，就想起你。”
　　 “听听，听听，咱李家有你，真是出息了。你大哥二哥跟着我不愁吃，不愁穿，跟着你爹有啥出息，家里的两亩地抛去化肥农药，连你的书本费都不够。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
　　 “我读书读傻了也比挣钱被猪油蒙了心强，当初你外出的路费还不是我爹卖了家里的牛给你凑的。”
　　 “当初穷成什么样？穷怕了。”
　　 “我看你现在比以前更甚。怕穷，穷疯了，不都是借口。”
　　 花枝招展的女人远远地躲在一旁又是摇头，又是耸肩撇嘴。看见李铁牛从身旁走过，就冷冷地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小白，看见二婶打招呼了吗？”李铁牛一边把弄自行车链子一边问。
　　 “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叫不出口。”李小白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就钻进了街边的门市部里。
　　 “哥，你看看，你把丫头惯成什么样了。”
　　 “你嫂子走得早，苦了丫头了，从小就跟男孩子一样，跟我上地干活，下了地还要做饭洗衣服，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是主业，咱家的丫头学习是抽空学的，投胎在咱家苦了丫头了。”
　　 “那不能怪投胎，得怨你，我多少次要带走她，可你就是不同意。”
　　 “呆在村子里挺好的，清净。”
　　 “呆在村子里有什么出息！”
　　 “咱家得有个读书人，老大老二被你挑唆了扔了书本，丫头说什么我也得供她上学。这些年，我跟你打赌，那是为了激她好好学习，算不得数。不过你别告诉丫头。”
　　 “激将法，一个个不是都用了，老大老二照样没读书。什么叫我挑唆，那是孩子们自己乐意。”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家里的录音机，电视机，CD，花花绿绿的书你每年都往家里搬，扰乱了孩子。”
　　 “我那还不是为了老李家不被人瞧不起。”
　　 “别人瞧不瞧得起，得看自己行得正不正。”
　　 李小白从门市部里出来，看见李铁牛怒气冲冲蹬开自行车支架，李铁柱则按着车把子不放手。
　　 “丫头让我带走吧！哥，考上考不上大学没有那么重要的，何必守着一个死人的话在这个鬼地方艰难度日”。
　　 李铁牛将李铁柱一把推开，“你糟蹋了人家的姑娘，害得人家上不了大学跟着你，就说上大学没用了，作孽吧，你。丫头，上车，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