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们躲在溪边的柳树上，高声嚷嚷“热死了”，“热死了”，“热死——死了”。小溪迤逦，将田野分成两半，溪水清冽，在鹅卵石间匍匐，蛇行。不远处，云山竦峙，翠绿，静穆。望不到山顶，也看不到边。
　　 离溪边十几米远的田里，峰远缓缓地直起腰，像慢慢打开一把折尺，感觉腰酸疼难忍，似乎骨折了，用手捶了捶。脸上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灰白的旧衬衣湿了干，干了湿，汗渍在看不出颜色的裤子上留下一幅幅美丽的图案。身前是母本禾，与一般的禾苗无异，两侧是齐胸高的公本禾，茎粗叶阔，像芭茅草。公本与母本呈条带状间种，便于稻花充分授粉。先收割母本，即杂交谷种，待母本收割完后，才收割公本，以保证杂交谷种的纯度。
　　 公本谷子做成米饭，粗糙无味，猪都不爱吃，多用来酿酒。
　　 自六月高考结束后，峰远不愿待在家里，与叔叔进城打零工。可活不好找，歇的多，干的少，加之工价低，一个月多了，挣了不到一百元。
　　 七月后，开始收割早稻，县城附近要雇人收割。峰远与叔叔、堂弟晓飞，还有村里几个人，来县城附近给人打禾。这相当于北方的“麦客”，做工的方式有两种，分点工（计时）和包工（计件）。点工，老板盯得紧，恨不得一天掰做十天用。天一亮就下田干活，十点多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在田里坚持。吃饭了，老板匆匆扒几口饭，撂下碗就走，雇工们不好意思，只得不紧不慢地跟着。天未黑，别想收工。包工，自由多了，老板不用防贼似地盯着。按田的面积给钱，得靠眼力，对一块不规则的田，凭眼睛能估算个八九不离十。否则吃了暗亏，老板偷着乐。
　　 峰远自高二起就给人打禾，勤工俭学，已记不得打了多少次。这次，打完早稻后，本不想再干下去，可一想到家里的境况，只得咬牙挺住，来到云山脚下打种子禾。太阳高照，面目狰狞，峰远全身燥热，瘦小的影子躲在身下，腹中饥肠辘辘。早饭没吃饱，不是饭不够，而是吃不下。才几个人，煮了满满的一中锅饭，表面淡黄，沿锅一圈黑。原来老板娘有智障，中锅多年未用，没洗干净。峰远一看，皱起眉头，犹豫良久，刨开皮，盛了半碗。菜寡淡无味，不是水煮，就是没放盐，峰远勉强扒了几口，难以下咽。
　　 田埂上有说话声，峰远抬头一瞥，是同学雨明。雨明打着遮阳伞，也看到了峰远。峰远想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他知道雨明住在这一带，谁知，雨明竟住这儿？他不想让雨明看到他的狼狈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峰远，你？”雨明瞅着峰远，一脸惊讶，不解地问。
　　 “我，我，嗳，你不瞧见了，在干活嘛。”峰远吞吞吐吐，面红耳赤。他见雨明上穿洁白的短袖衬衣，配浅蓝色大牛仔短裤，更显皮肤白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峰远自渐形秽，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地下。
　　 “哦。哦。”雨明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天怎么热，不把人晒死，也得中暑。走，别干了，去我舅家玩去。”
　　 峰远犹犹豫豫，十分为难的样子。雨明二话没说，下田拽起峰远就走，继而回过头对田里的其他人俏皮地说：“我找峰远有事，是关于考大学的事，他先走一会。”
　　 他们肩挨着肩，共用一把遮阳伞往溪边走去。雨明说：“我舅家就在前面那村里，你瞧见没有？那座三层楼房就是我舅家。”说完，指了指山脚下。
　　 峰远顺着雨明手指的方向望去，三层楼房屹立在村子边沿，煞是美观：“哦……”心里不无羡慕。
　　 “峰远，你知道吗？高考分数出来了，你不去看看，整天就晓得闷头干活。”雨明笑说。
　　 “真的？噢。”峰远先是惊讶，接着又垂头丧气。
　　 “要不今天去学校瞅瞅去，就当去玩玩。”一说起玩，雨明就兴奋不已。
　　 峰远心里惦记着打禾，惦记一天二十多元的报酬，犹豫道：“我……我……”再者，峰远担心揭开高考分数的面纱，害怕打击来得太猛烈。
　　 “就这么定了，什么都比不上前途重要。”雨明有点“霸道”，替峰远下了决心。
　　 雨明快步返回与峰远的叔叔打了招呼，说峰远有事去学校了。说走就走，两人先坐班车到城里，再转车去乡下学校。
　　 在路边候车良久，4路公交车才摇摇晃晃出现在眼前。上了车，峰远坐在窗边，凝视窗外，心情非常复杂，有心无心地听雨明高谈阔论。开了不到一刻钟，未进城之前，峰远忽然看到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堂哥桦子，沿马路与车背道而行，行色匆匆。峰远想打招呼，可车一闪而过。
　　 雨明如此热衷高考分数，让峰远颇为意外。雨明家境富裕，父母在外县工作，他由外婆带大，娇生惯养，行为放诞，不爱学习。高中三年，雨明读过好几所学校，因年轻气盛，常与人争吵，打架，不是被学校开除，就是待不下去，几乎每学期转学一次。去年下学期，期中考试后，雨明转到第六中学，第六中学在乡下，离镇不到三里，与峰远同班。
　　 那天上数学课，教室里寂静无声，黄老师正背对同学们在黑板上板书。这时后门“咣”地开了，响起“踢踏”的脚步声，大家扭过头，行“注目礼”。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海拔”一米七五以上，肩上挎个花色背包，瘪瘪的，棕色皮衣，锃光瓦亮，牛仔裤，膝盖上有破洞。头发稍长，三七开，遮住右上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径自走到门对面靠窗的最末位置坐下。把背包塞进抽屉，然后旁若无人地拿出小镜子照了照，用手理了理头发，而后才装模作样地听课。这过程，被许多同学和黄老师看在眼里，黄老师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说了句“新来的同学，请好好听课。”
　　 峰远对雨明没什么好印象，认为雨明是个十足的公子哥，纨绔子弟，不是来学习，而是来玩的。此后，靠窗的最末座位经常空着，难得见到雨明的踪影，有时坐在座位上，伏案瞌睡，额头上时不时有伤痕。老师们渐渐地知道了雨明的情况，摇头无语，只要他上课不捣乱，懒得管他。
　　 高三的学习异常紧张，人人像绷紧的弦，争分夺秒，时间溜得贼快，一晃到了今年上学期。开学几天了，峰远仍为一百多元的学费没交齐而犯愁，每期开学，是峰远最彷徨最煎熬的时候，这学期也不列外。
　　 报名那天，母亲翻找了半天，才凑了八十五元，抖索着递到峰远手中，歉意地说：“峰远，就这么点，要不求老师宽限几天，我们再想想办法？”峰远点点头，心里像压了铅块，眼发热，他知道，家里尽力了。
　　 母亲不到五十，瘦削，面色蜡黄，乏力。医生说母亲肝有问题，必须住院治疗，多休息，不能太劳累。母亲不以为然，照样下地干活，起早贪黑。一想起母亲，峰远心酸酸的，觉得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家里。好几次想辍学，可他实在舍不得，同时父母寄予他太大的希望，希望他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开学后的第五天，逢集，母亲要峰远去镇上，高兴地把差的三十四元学费给了峰远。
　　 峰远问：“妈，哪来的钱？”
　　 母亲说：“卖了一只母鸡和十多斤红干辣椒，才凑够了。”
　　 “妈，你身体不好，咋把鸡给卖了呢？”峰远惊讶地问。
　　 “哎，没事的，读书重要。”母亲笑着说。
　　 学校大门外，一条马路横贯而过，蜿蜒至镇上。马路两边是干涸的稻田，残留着去年的一排排灰白短茬。峰远步行回校，过村庄，一拐弯，就看到了校门口。同时远远看到三个人在前头奔跑，一个在前头狂奔，两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前头那人慌不择路，向稻田跑去。一会，后面两人追上了前头那人，紧接着打起来，二对一，前头那人很快被打倒在地，后面两人仍拳打脚踢，没有放手的意思。
　　 峰远最看不惯打架斗殴，仗势欺人，顿时心头火起，立即跑上前去，一声断喝：“住手！”
　　 那两人没在意，继续朝地上那人的头上身上一阵猛踢，地上那人双手护头，蜷缩着，一声不吭。
　　 峰远火冒三丈，喝道：“住手。不要再打了，会死人的！”那两人这才回过头，一看就一个人，根本没把峰远放在眼里。
　　 一个光头，右耳下长黑痣的人，恶狠狠地对峰远说：“小子，你他妈的，想管闲事，活腻了。”说完朝峰远面门猛地一拳，峰远头一偏，躲过。一拳打空，光头痣被激怒，抬腿就踢，峰远用手捞住，顺势一推，光头痣踉跄倒地。旁边黑瘦个见了，掏出匕首，冲上来，斜刺里一刀，捅向峰远腹部。峰远一闪，但还是没躲过匕首，匕首扎进左肋，血喷涌而出。峰远弯腰，双手捂住伤口，慢慢地蹲在地上，痛苦不堪。那两人一看不妙，吓得仓皇而逃。
　　 先前倒地的人，正是雨明，被打得鼻青脸肿，见峰远受伤严重，爬起来赶紧跑到学校，找班主任刘老师求助。学校派校医先包扎止血，再派车送往县人民医院抢救。一个月后，峰远出院，回到课堂。峰远没有将受伤的事告知家里，不想让父母担心。住院期间，雨明一直陪护在峰远身边，由衷感激峰远出手相助，仗义执言，否则，躺在病床上的肯定是自己。雨明说，那两人是社会青年，寻衅滋事，他在县十中上学时，一次上街，与他们争执打架，伤了他们的人，他们怀恨在心，寻仇来了。经此一事，雨明踏实了许多，与峰远成了要好的朋友，还常向峰远请教学习上的事。
　　 由于耽误了一个月的学习，加之雨明先前的仇人时不时地来学校骚扰，大大影响了峰远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今年是“学生浪潮”后的第二个年头，正逢“三南”（即海南、云南和湖南）首次高考改革试点，将文理分科改成文史、理工、医农和地矿四类。每组只考四门，文史考语文、外语、历史和政治，理工考语文、数学、外语和物理，医农考数学、外语、生物、化学，地矿考语文、数学、外语和地理。尽管语文拖后腿，峰远考虑再三，选了理工组。雨明报了文史组，反正成绩不太好，报哪组都差不多。
　　 “呲”的一声，车停了下来，雨明催促道：“发什么呆？下车。”
　　 “在这儿下车干嘛？”峰远踌躇，还是下了车。
　　 车进了城，但还没到站，峰远不知雨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地跟着他进了一家叫“情人屋”的发廊。一进店，雨明高声嚷道：“樱姐，干洗。”说完坐在镜前的转椅上，一面照镜子，一面拿梳子梳头发。
　　 一个打扮时髦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迎上来，笑嘻嘻地说：“明明，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忘了姐了？还是有了别的好去处？嘻嘻。”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峰远差点被熏倒，不禁皱了皱眉。
　　 “樱姐，看你说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樱姐你呀。前段时间，我要考大学，忙的很。”雨明故意用多情的眼神注视那个叫“樱姐”的女人。
　　 “哎呦，我的好弟弟，改邪归正了，恭喜，恭喜。”樱姐戏谑道。
　　 “别磨蹭了，姐。先给我大哥理理发。”雨明指了指身旁的峰远，催促樱姐。
　　 “我头发不长，还没你的长呢，理什么理，不理不理。”峰远慌忙摆手制止。
　　 “都理。你理了我就理，行了吧。”雨明起身把峰远摁在转椅里，示意樱姐快理。
　　 峰远还犹豫，见雨明太热忱，只得勉为其难。十几分钟后，理完发，峰远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峰远掸了掸身上落下的短发，对雨明说：“轮到你了。”
　　 在镜前，雨明用手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问樱姐：“我这头发需要理吗？才理了没几天。”
　　 “理不理，你自己说了算。”樱姐诡秘地说。
　　 “那好，我今天就不理了。”雨明说
　　 “你，你。”峰远瞪大眼，惊讶地看着雨明，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暖暖的。
　　 “你什么你。”雨明狡黠地笑笑，掏出十元钱给了樱姐。峰远抢着付钱，雨明不让，把峰远推到一边。
　　 出了发廊，雨明带峰远去了一家服装店，“逼”着峰远买一身夏装。
　　 峰远囊中羞涩，死活不买，雨明说：“不用你掏钱，你只管挑衣服就是了。”峰远还是不愿意，不想欠人情。
　　 雨明急了，说：“算你借我的，有了钱还给我，行不？”
　　 给峰远挑了一件短袖衬衣和裤子，要峰远试试，合身。峰远想把新衣服脱下来，再换上旧衣服，雨明说换什么换，旧的别要了。峰远舍不得，用塑料袋装了提着。
　　 看着峰远焕然一新，雨明笑道：“精神多了，这才像个学生伢子。”
　　 峰远听了，既高兴又浑身不自在，毕竟好长时间没穿过新衣服了，有点不习惯。
　　 徒步两站，就到了汽车东站，两人上了去镇上的班车。验票时，雨明无意中看到一个光头，在候车室门口的人流中晃悠，仔细一瞧，竟是光头痣。雨明要冲下去找光头痣报仇，峰远拦腰死死抱住，说啥就是不送手。
　　 峰远劝道：“雨明，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冲动，什么时候能不这样？”
　　 “他们打伤你，我要替你报仇。”雨明怒吼。
　　 “不用你替我报什么仇，我没仇。雨明，该收收心了，放下以前那些所谓的‘仇恨’，我不愿看到你再这样打下去。”
　　 雨明听了，沉默无语。
　　 偌大的学校，空旷，寂静。教室，宿舍，食堂，操场，路旁高大的柏树，教室后面如盖的桂花树……被炙热的阳光烘烤得昏昏欲睡。那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不知被炎热赶到哪个背荫处，凉快去了。峰远心里忐忑，与雨明在校园内转悠了一圈，还好，没遇到一个老师，然后匆匆走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