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老墨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风从田野里轻拂而来,将小镇路边的花草树木抚弄得婀娜多姿,楚楚动人。我从邮局里出来,手里攥着刚取出的稿费,虽然仅仅五十元钱,但这对当时月薪只有三十几元的我的确是一笔不少的收入。我将一缕阳光扯在手里。
我喜欢文学,有时心血来潮也免不了一番舞文弄墨。也许功底浅,也许原本就跟文学无缘,东西写了不少,也寄出去不少,但撒出去的是网,收回来的依旧是网。这回上苍终于向我投下怜悯的一瞥,那次寄出的一份稿件终于发表了,并且还有了一笔菲薄的收入。拙作得以面世,多亏作协的一位朋友鼎力相助。出于兴奋和激动,也为了表示谢意,我决定倾尽所有,请朋友简单潇洒潇洒。这样想着,我拨通了作协的电话,听说我要请客,那位朋友先是一惊,待听明原委,便很快答应了我的邀请。
就在傍晚,大学同窗好友--老墨找到了我。
老墨和我都是本地乡下人,并一起考入省城同一所大学。他长我四岁,上大学期间已经成家,膝下还喜得一子。为了照顾我这位小同乡,他主动向校方申请和我住在一个宿舍里。老墨乡下的媳妇生怕他在城里受制,经常托人稍来炸酱、卤蛋、咸菜,还有御寒的毛衣毛裤等生活物品,有时还特意多备一份送给我享用。就这样我一路牵着老墨温暖的手很快走完了三年校园生活。
毕业分配时,我很残酷地被推向人生十字路口。本想毕业回到父母身边的我不料被分到一个较为偏僻落后的异乡去任教。我的心情一下从山巅跌落到谷底。
“别急,慢慢来,总会有法子的。”老墨知道我在家乡已经处了对象,就等着毕业回乡完婚呢。然而此时的他,却显得如此平静,还一个劲地安慰着我。
“这下你可好,终于可以和嫂子团聚了!而我……”不知怎的,我冷不丁就这么刺了老墨一句。
老墨没有理会,若有所思地随手拢了拢滑向额头的发丝。“嗨!咱还是喝酒去吧,我兜里还有点零钱。”不由分说,老墨挎起我的胳膊朝校园大门奔去。
老墨写诗,喜欢喝酒,他的诗与酒在当时校园里颇有些名气。每逢诗作发表得了稿费,他便很仗义地约上朋友豪聚一番、痛饮一回。
每逢酒酣之时他便诗兴勃发,举杯相邀:“将进酒,莫停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流动在血脉里的激情被诗与酒点燃,老墨一发不可收。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有钱当花就花,古人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墨烂醉如泥,一路狂言乱语地让人搀扶着往回走。
也许是挥霍也许是仗义也许是其它原因,总之,老墨和我一样,活的一直很清贫。
“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只要能饮酒作诗随便什么地方都行。”为了我,那天老墨又多了,他依旧狂言乱语地让人搀着往回走。
后来我才明白,那天老墨并未醉酒狂言。其实他私下里早已将我和他的分配指标给对换了,他真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我却如愿以偿地回到家乡的一个小城镇当了教师。
像所有的挚友相逢,我们握手、拥抱、交谈……
“工作调得咋样?”我不无关切地询问。因为老墨割舍不下这里的双亲和妻儿,多年来他一直不停地往这边跑调动。
“还好,总算有些眉目。”老墨长舒了口气。
“真该庆贺一下,今晚就别走了。”我盛情挽留。但我后悔了,因为我只有五十元钱,并且事先约好了另一位朋友。嗨,早知老墨要来,我真不该去约别人。多时未听老墨醉酒吟诗了,我真想与他美美地醉上一回。
西天的落日红红的,象醉汉的脸。老墨蓬乱的长发在晚风中飘舞着。沉默了许久老墨喃喃地说:“这些天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想必家里有了啥事儿——还有钱没?”老墨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突然发问。
“还有钱没?”这是我们大学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句很随便的话。可眼下这句话却让我感到很沉很沉。我有些心慌意乱。
“没----啦!”说这话时我感到很尴尬,用手使劲往下抻着衣襟。我不该对老墨撒谎,但我却撒了。老墨也许真的以为“没了”,虽然很失望,但还是坦然笑了笑,他仿佛在抚慰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天已不早了,我该走了。”老墨走了,在夕阳里拖着瘦长的身影。走出老远,又踅过身冲我喊:“我要回乡下,今晚就走,我会给你来信的!”
老墨没把这当回事,我也就没再过多往心里去。
傍晚,我如期请了客。我和作协那位朋友要了一瓶白酒,点了几道热菜、几碟凉菜。有鱿鱼、海参,还有烤排、熏鸡,估摸加上主食五十元钱基本够花。可那晚,那位朋友兴致很浓,我也有些头脑发懵。喝完了白酒,我倆又要了几瓶啤酒,又添了几道小菜,这样我的花销就超了。那天,我俩喝得很晚。临了,还是那位朋友很宽容地替我结清了所有账单。
日子过得很快。与老墨分手大约已有个把月了。寂寞闲暇之时,我难免要惦念起老墨,惦念起他迟迟未给我寄出的那封慵慵懒懒写上几行字、道上句平安的书信。
有一天,一位同学突然闯进我的小屋。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老墨死啦!”一个月前老墨回乡下,因为没钱买车票,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往乡下赶,在与迎面疾驰而来的汽车错车时,老墨连人带车栽下桥头……那位朋友很悲哀地告诉了我一切。
我怔住了。我知道老墨回家的长途车费仅仅十几元钱,我也知道那天老墨是专程来向我借回家路费的,这下我真的后悔了,是我害死了老墨,我分明感觉到那尚未花完的稿费在衣兜里瑟瑟发抖。我慢慢把钱掏出来,当着那位同学一张一张点燃,化为灰烬的钞票象一只只黑色的蝴蝶从我手中悄然飞落。
“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仿佛看见老墨在夕阳下拖着瘦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想挽留却没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