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赵全家今年的大黄收成不错，魔石台上二亩加上焦家湾的二亩半从地里刚挖出来，就被药贩子收走了。一共卖了五百六十元，张赵全的父亲赵文龙花了四十块钱给他买了一身衣服，一双鞋。黄色夹克、黑裤子、白球鞋。这是他爸第二次给他正儿八经买新衣服，上一次是他升到初中那年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灰色裤子。从小到大一直穿亲戚给的衣服，所以张赵全的穿着经常长袍短褂、邋里邋遢。他还经常戴一顶灰色鸭舌帽，那是因为只要他的头发长了，就被他爸按到凳子上用刃片子刮成秃瓢。张赵全多么羡慕那些在理发店剪出来的“嬉士皮”发型，额头上一撮长毛随风飘摇，头向那边甩，那撮毛也跟着向那边甩，女生们都喜欢看那一甩。这也是他第二次发现爸爸的好，因为平时爸爸只对别人好，对他不管不顾，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在外面助人为乐。
　　 下午第一节是书法课，老师要求自带墨盒。有钱的孩子花一块钱买一个塑料墨盒，没钱孩子拿的墨盒五花八门，大多都是摸抹脸油盒子里面衬一点棉花。张赵全连个抹脸油盒子都没有，不过还好，他有个路上捡的清凉油盒子，虽然和大拇指头肚一样大，但“有”总比“没有”强吧，凑合用呗！他心里正在进行自我安慰，一股浓浓的墨香扑鼻而来。同桌郑丽娟拿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铜墨盒，方方十厘米左右，古朴典雅的黄铜盒身，盒盖上竖着刻有四行梅花篆字，盒身内壁上部有一圈薄薄的边沿，与盒盖相吻合，严实合密。看起来美观大方，置于案上，稳稳当当，玲珑秀气。张赵全被这宝贝深深吸引，瞅着郑丽娟的铜墨盒两眼发直。郑丽娟看着张赵全的清凉油盒子，微微一笑说:“用我的吧！”
　　 张赵全把清凉油盒子放进桌框，毛笔伸向郑丽娟的铜墨盒。
　　 郑丽娟平时待人和气，谦虚中不乏活泼，文静中不乏热情，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和郑丽娟交朋友。班里的男生女生都不喜欢和张赵全交朋友，因为他不善言语、邋里邋遢、卫生差，衣服里的虱子还经常跑到衣服外边。同学更不愿意和他坐同桌，怕被他的虱子感染。只有郑丽娟不嫌弃他，愿意和他坐同桌。因此张赵全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发财了给郑丽娟买新衣服，如果郑丽娟遇到危险，我会舍命救她，并且幻想出了一个又一个英雄救美的场景，还幻想被救的郑丽娟对他以身相许。
　　 郑丽娟不但愿意和张赵全坐同桌，还喜欢和他说话。张赵全向她请教英语题，郑丽娟向他请教数学，有时也聊聊她爷爷。郑丽娟的爷爷是马川镇有名的大善人，张赵全早就听人说过。庙台村的娘娘庙就是郑爷爷修的，双月村的好几座桥也是郑爷爷修的。通过她张赵全知道了郑爷爷年轻时经营拉煤车，家里饫甘餍肥、富甲一方。突然间就买掉了所有家产，不吃肉，不吃葱、蒜、韭菜，鸡蛋也不吃，整天在家里吃斋念佛，在外面扶老携幼、乐善好施。
　　 张赵全告诉郑丽娟:“你的墨盒太美了，我在电视上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的墨盒。”
　　 她莞尔一笑:“我爷爷的！”
　　 这节书法课，张赵全的心思全在同桌的墨盒上，他轻轻拿起盒盖，翻来覆去看，翻来覆去闻，还用铅笔把那四行梅花篆字拓印在笔记本上。
　　 她龇出珍珠般的牙齿问张赵全:“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
　　 “好看就多看会！”她微笑着低下头专心致志写起了毛笔字。
　　 张赵全偷偷看了看她的侧脸，在心里说了句，“你比墨盒好看多了。”
　　 “这是你爷爷买的吧，不知道在哪买的？要很多钱吧！”张赵全又问她。
　　 “不知道，反正这是我爷爷的宝贝，我爷爷从一个生意人变成大善人都因为这个墨盒！”
　　 她这么一说张赵全更感兴趣了，想继续追问，但是见她在专心写字，便忍住了。张赵全开始想象这墨盒和郑爷爷的故事。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位白发长须、慈眉善目的仙人从云端而降，微笑着告诉跪在仙人脚下的郑爷爷:“我赐你这方宝墨盒，这宝墨盒可以呼风唤雨、生金长银，今后你必须广修庙宇、扶危济困，万万不可作恶！切记切记！”
　　 “快点写，马上下课了，是不是又想挨批评！”郑丽娟两条麻花辫使劲一甩说:“关于墨盒和我爷爷的故事有空给你说，先写字！”
　　 毛笔在铜墨盒里吸足墨汁，张赵全紧握笔杆，一缕缕墨香流淌在纸上，也流进了张赵全的心里。
　　 张赵全亲眼见郑爷爷，是初中毕业前一个月，这是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马川镇地处关山脚下，时令已经过了立夏，到了下午还是凉气袭人。下午放学，马川初中住校生操起白瓷缸子涌到大灶门口。今天上灶的人数明显比平时多出好多倍。平时也就几个穷人家孩子，一月给灶上交二十斤白面，长期坚持上灶吃饭，身上只带两三块钱生活费。挤到门口张赵全透过人缝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郑爷爷。他围着白围裙，袖子撸到胳膊根，使劲擀着案板上一团面。郑爷爷个子不高，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像即将脱胎换骨的柞蝉皮肤，那双温和的眼睛总是闪烁着慈祥的目光。
　　 “快看，那就是郑丽娟爷爷。”
　　 “他可是大善人！”同学们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望着锅里滋滋冒油花的油饼。个子高的把口水流到个子矮的同学肩膀上，个子矮的把口水流到自己脚面上。
　　 “同学们，郑爷爷今天给咱们学校大灶送来一袋白面，五十斤胡麻油，给咱们改善生活。他亲自下厨给大家炸油饼！大家不要挤，先排队。人人有份！”学校里管大灶的老李扯着脖子对大家喊：“别急，人人有份！”
　　 短暂的初中生活像冰棍一样，不管你仔细品尝也好，拿在手里端详也罢，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融成甜丝丝的液体，或者甜丝丝地蒸发掉。
　　 毕业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张赵全选择上中专，为的是早出社会早挣钱。郑丽娟选择上高中，她有更美丽的梦想。毕业座谈会结束的下午，郑丽娟找到张赵全，约他出去聊聊。
　　 他们坐在学校对面的小河边。
　　 郑丽娟对张赵全说：“我爷爷去世了”。
　　 “啊？”他愕然的同时，心理竟泛起一股酸楚。
　　 “他是咱们考试前一天去世的，他临死之前不让家里人告诉我，今天我回家才知道。”郑丽娟呜呜地哭起来。
　　 张赵全嘴巴翕动了好几次，竟然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郑丽娟抹掉眼泪继续说:“答应告诉你那个墨盒和我爷爷的故事，今天就告诉你！”
　　 《二》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郑爷爷坐在门前大槐树下乘凉，郑丽娟捏着爷爷的肩旁问：“爷爷，你送给我的那个铜墨盒到底哪来的啊？”。
　　 郑爷爷眯着眼睛说：“丽娟啊，爷爷给你慢慢讲：那年我40岁，你奶奶36岁，我大她四岁。你爸才14岁，你娘也没嫁到咱家，当然也就没有你。咱们这个小地方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来得比较迟。当时地方经济快速发展，正如所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不论出苦力还是耍嘴皮，赚到钱就是好本事。咱们县上自古就出煤，许多人家挖个洋芋窖，都能挖出煤来。我千方百计办贷款买了一辆东风牌翻斗货车，从咱们这往天水贩煤，一顿赚将近一百元，一趟能赚一千多元，两天跑一趟，跑一趟歇一天。一月吃过花过能落下来一万多元。咱们家的日子那时候是村里最红火的，有21英寸的大彩电，洗衣机，房子翻修成了砖头的，台子砌成了水泥的，大门盖成了平板的。咱们家的狗出了门走起路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那是1987年的春天，乍暖还寒的时节。我一个人开着车从天水返回。关山莽莽。304省道像一条被遗弃的裤腰带，很随意，很纠结得缠绕在关山林间。时而盘曲，时而迂回，时而又直冲云霄。又像咱们肚中的肠子，很有规律，很漂亮得折线形盘绕。这段裤腰带或者人肠子是我们司机闻之丧胆的地方，没有五六年驾龄休想独自翻山。我在关山那边的韩店镇上吃了一碗炒面，捎带买了几个锅盔。本来天快黑了，我应该住在韩店，天亮再走。因为那时没有几个人敢在黑夜翻越关山。可爷爷我就是胆大，再加上你奶奶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我就决定夜翻关山。
　　 返程的东风车虽然是空车，但这裤腰带一样的崎岖山路还是不能撒开轮子奔跑，像一只老蜗牛缓缓得向前爬行。转过鹰嘴子湾，好不容易有一段相对而言较为平坦的路。老蜗牛终于把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气吐了出去。挂上五档。深踩油门。突突突突，哐哐哐哐。巨大的突突声和哐哐声划破夜空，射进树林，有的被夜空吞没，有的躲进了树叶间，有的树干碰得迸溅四散。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东风车后面肯定腾起一阵阵烟尘。我左手握紧方向盘，右手摸出崆峒牌香烟和气体打火机，把烟栽进嘴里，点燃，一口浓浓的白烟在眼前扩散开来。天雾蒙蒙的，没有月亮。从韩店出来就进入林地，路上静得可怕，除了斑驳的油松影子像鬼魅似的不断从车前闪过，再就是划过空旷山林的猫头鹰叫。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车前。急刹车，猛打方向盘，车斜刺着撞进树林，齐生生撞断了三棵油松，碰倒了两棵，碰歪了好多棵，直到撞上一棵水缸那么粗的华山松才停住。车的前挡风玻璃不知是树还是被我的头撞破了，我的头也不知是被挡风玻璃还是被树撞破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和着淡淡的松香流进了嘴里。我的意识随着溅起的尘烟在空中扩散、漂浮、坠落。
　　 短暂的意识空白马上被恐惧填补，刚才车前出现的人影到底是人是鬼？奶奶的！刚抽了一口烟，就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出现在车前，这一把猛盘子也不知道撞没撞上那人，或者，那鬼！我试着抬了抬左右手臂，都能动，又试着挪了挪双腿和双脚，谢天谢地，都能活动！赶紧用手背揩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血。头好疼，头好晕，但伤不是很严重，因为出血不多。车头已经严重变形，破烂的前挡风玻璃不知道甩到哪去了，我挣扎着从没有玻璃的前窗钻出来。车的前大灯只有左边的还亮着，车帮子上的腰灯摔掉了灯壳，灯泡异常明亮，车尾的转向灯一闪一闪。胡乱从线衣上撕下一绺布来，匆匆扎在头上，其实血已经不流了。我开始回忆刚才的一幕，恐惧再次席卷而来，不敢想也不得不想，或者说不敢仔细想也不得不仔细想。是鬼了还好，如果是人呢？我就撞人了！万一撞死了可怎么办？我开始环顾四周，没敢走动，仅借着车灯用眼睛观察。确定自己冲出公路足有将近一百米，但我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离开灯光的范围。正在纠结中，听见树叶的唰唰声，是地上落叶的声音。
　　 我不禁把身体缩了缩，往树后斜了斜，额头上皮肤绷了绷，耳朵奓起来，呼吸停下来，眼睛闭了大概两秒钟，又睁开了。使劲看，使劲瞅，使劲寻找。从公路到树林，从树上到地上，从远处到身边。什么都没找见，但唰唰声还是若有若无的从车屁股右侧所指的方向传来，大约或者应该在五十米以内。到底是什么东西？人？鬼？猛兽？小动物？我还是希望他是人吧！或者只要不是狼豺虎豹其他什么动物都行！我极其轻柔的呼出一口气，又极其轻柔的吸进一口，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各种佛祖、罗汉、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穆罕默德、耶稣、圣母玛利亚等等，不管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所有能掌管生死福祸的人或神都祈祷了一遍。
　　 唰唰声越来越逼近这无边黑暗中的残光，依稀可见一抹黑影贴着地面蠕动而来。我的心马上跳出喉管，蹦出嘴巴，在地上骨碌碌打滚。我用劲全部气力，睁大眼睛盯着那团黑乎乎。
　　 “有人吗？救救我！”
　　 声音微弱得只要有一丝丝凉风便会消失。但我压制住心跳还是听清楚了，是人！一个人在说话，他说救救他！那团黑乎乎蠕进了残光的范畴，我向他靠近了几步。看清楚了，是一个小伙，衣衫褴褛，赤脚爬行。
　　 “救救我！”他从唇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然后就趴着不动了。我扶他坐起来，脸上的斑斑血迹已经让人看不清面貌。身体像锅里煮过的白菜一样软。卧连忙从车里拿出水壶给他灌水，拿出干粮喂他，可是他怎么也不张嘴。
　　 夜越来越沉，山风越来越硬，几缕残光也越来越暗。整个宇宙都沉沉睡去，我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大地，看不见山峦，看不见整个世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这个衣衫褴褛、不知姓名，但或许是被我撞了的、现在昏迷不醒的、完全陌生的小伙子。我们悬浮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里，黑暗如同盘古未出世一样，他像一具死尸，我像一名杀人凶手。我使劲喊，声音如同掉进了黑洞，连微弱的回声也没有。寒冷，恐惧像两头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想我袭来。为了对抗它们，我点上烟，却迟迟不愿熄灭手里的打火机。成群的狼豺虎豹仿佛融进黑暗里眈眈地盯着我，或者我们。初春的夜大多数成分还是来自冬天的，不过刺骨的寒冷在恐惧面前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辆车晚上经过，但我真的很期待有一辆车经过，我把他背到公路边，就开始期待。我的期待随着深夜的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没有希望，脸上的丝丝凉意，不知是寒冷的汗水、或者恐惧的泪水，又或者是空气中的雨气。我必须找到一辆车或者一个人，再送他去医院。寒冷，恐惧这两头野兽又一次促使我放弃等待的念头。柔软而坚硬的松针厚厚地铺了整整一山坡，在这野兽出没的深山，我不得不将他埋在松针下面，把水壶和干粮放在旁边便沿着公路去寻找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