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失的同桌
一、消失
“你还记得唐幼芙吗?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女孩!”当好友谢雨华这么问的时候,我的网页刚好浏览在《Hello!树先生》(一部精神病人养成记)的电影画报上。“记得!但很多时候我想忘掉她。”
我走到窗台边去倒水,目光从31楼探下去:了无际涯的摩天楼上霓虹闪烁,底下车辆萤蠕蚁动,这是一座散发着豆蔻香气的不夜城,报纸上称之为“国际化大都市”,说人均年收入逼近8万。
报纸没有刊载虚言,地铁就埋藏在这座城的脚下,当它雄赳赳开来时,华丽的巨幅广告画与穿戴整齐、摩登的乘客们身影,往那呼啸声里一闪,这时这座城真好像是拥有一对翅膀,载着幸福的人飞往更幸福的地方。他们该是去赴饭局、该回到温暖舒适的家、该举家朝名胜古迹中去拍照。
可是如果有人在飞驰的地铁里看见《Hello!树先生》,树先生裹着破旧的夹袄,乱蓬蓬头发,在乡村积雪难化的雪地间无目的地跑,两只已浑浊的眼是两个幽暗的深洞,望着虚空他摊开两手,兀自“嘿嘿”傻楞楞地笑起来,因为与离逝的亲人、抛弃他的爱人,一起住进并不存在的城市中高楼……
乘客们定会咳嗽一声,哪里感着不自然。即便人潮涌出地铁,也该涌到华灯初上与车水马龙。多彩投光灯把这座城的夜空扫出无数道彩虹,高入云霄的建筑上闪烁着流光溢彩的霓虹,地灯、洗墙灯、高杆灯,让广场与道路上那些树都变成玫红、花朵开放成金子、浅紫淡蓝的草坪富有音律感地明明灭灭,城市歌唱一首太幸福的歌。树先生于这派幸福会不会不协调?
“不,还是不要谈论唐幼芙。谁知道她在哪儿呢?”一杯水接完,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向下“咯噔”去一声。“唐幼芙怎么样了?你知道她的近况?”谢雨华打了个哈欠:“她不知道怎么找到的我联系方式,问我要你号码。我都快被吓死!你知道她的脑筋,是很有问题的!”我点点头:“对!唐幼芙的脑筋是有一点问题!”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问题?我把鼠标逗留在“树先生”脸上拖来拖去。王宝强的演技真是太精湛,只是那样迷瞪瞪的眼神,最初我在唐幼芙灰色的瞳孔里竟没有找着。那时,她正工工整整地在一张写满日语单词的草稿纸背面,写下自己名字,还有一句“同桌,你好!”她转过泛黄的脸,冲我咧出一个特别清爽的笑。
“你好!我叫唐幼芙!”握完手坐下来,我们便成形影不离的同桌。不!确切说只有中间三个月形影不离,前后七个月是若即若离,再后来她是记忆中消失的同桌。消失到哪里去不知道,反正仍然在这座城。十年前这座城还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十年前我们才只有十九岁,在一家自考机构读日语。
二、误解
翻开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最新的地图,那所自考学校地处城市的心脏位置,只不过图标上仅显示另一座名牌大学。我们读书的环境简陋,校方租住名牌的一层地下室作为课堂,总共七个班,密密地挨在一起。
班里51个学员,大多数成绩太差,比方说我,刚念完小学就生重病辍学;极少数同学的分数,却是够上民办大学,可惜家境太过贫寒,三本每年上万元学费根本无力负担。这里够便宜,加上住宿才五千元不到。唐幼芙的情况便属于后一种。
那间地下室完全不见天光,因而白昼也需开四盏雪亮的直管灯,照得许多张年轻面孔都显苍白,唐幼芙的脸当时就夹在一众苍白中,与谁都不一样。她是黑中泛黄的脸,黑像大夏天刚在野外被晒出,黄却是从面部肌理渗透出。瘦瘦削削的身材,看过即忘的五官,可因为年轻仍给人一种少女的清爽感。
我们在地下室同桌了好多天,再上课时,前后座同学全抑制不住地捏紧鼻子。有一根特别粗壮的下水道管,从天花板直插进地底,课间间歇性发出“轰隆隆”污水于暗处涌动的怒吼。按理说管道密封,不可能有异味散出,但也许是没窗户的地下室空气不流通,一股饭菜发霉发馊的酸腐味,极细极细地过会浮上来。
“嗨!你闻到了吗?谁在教室吐脏东西?”我捣一捣唐幼芙的胳膊肘,气急败坏地溜出一句:“他妈的,下水道安在这儿!”岂知唐幼芙耳膜半点脏字沾染不得,明明我们关系友好,可就在那一瞬,她将单眼皮用力向下一沉,登时烧得滚烫的脸冲我甩过来:“我爸妈送我到这儿来是学知识的!”她故意拔高声线:“你老捣我、上课老找我讲话干嘛?真烦人!”
外教扶扶白水晶片的框架眼镜,金属般嘹亮的嗓音本在朗诵一篇日语短文,那日将我很严厉地训斥一顿。时间一分一秒,像悬浮在黑板上他手中簌簌而落的粉笔灰,于地下室走得漫长。我当众丢脸感到委屈,趴桌面睡一觉,再抬头四盏直管灯爆灭一盏,光线昏暗,唐幼芙仍埋首在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再问话不予理睬。而自那后,她意外的变成一个勤学的人,上课与下课都侧转过身,对着书本念念叨叨。她好像在以勤学建筑一道屏障,有意避开与我谈话!
于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遇见片刻难待的地下室,与一位不知道哪里得罪她并且丝毫不懂感谢的同桌(那不久前,老师发起一次全班对唐幼芙的捐款,我捐了500元是最多的一人),因而来这所学校的头个月,我的心情好像当时缓慢又固执的秋雨,淋漓不尽叫人憋屈,每天眼巴巴盼放学。万幸我在校外单住,不与她同寝室,吃午饭晚饭也不再同桌。唐幼芙找同样来自农村、成绩在班里最优秀的女孩文迎娣手挽手。我则由乱昏昏、酸腐味的地下,钻到典雅气派的教学大楼群集而成的地上,找自幼一起长大的谢雨华玩。
当年谢雨华考进名牌大学,教室在这幢楼的正上方。俯趴在她们班窗口朝外探,才知远远近近,原来种植着许多株枝繁叶密的大槐树。秋天,槐树碧绿梢尾已现出刀锈色,濛濛秋雨再一衬,刀锈色宛如是藏在墨绿烟雾中的几点金沙,诗意而灵动,这叫多日苦雨的我大感吃惊!有一天谢雨华去排演话剧,我碰个空,从楼上“蹬蹬”地跑下来,在这座名牌里瞎转。俯仰间优美的花丛草木,托显着随处书香氛围浓郁的教学景观,视野与脑洞瞬间开阔!难怪有人说“出生决定命运、而高考会改变命运”,分数翻天覆地出我与她所置身的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那日我正乱糟糟地这样想,古堡式外观的图书馆里散出一群天之骄子,人群作鸟雀状分散开后,我竟然看见唐幼芙了!
她不挎平日洗到泛白也不离身的牛仔包,两只细瘦胳膊抱紧几本书交叉在胸口。她正立在一株青叶披拂的大槐树下,安静地遥远地看着这些骄子。一抬眼目光对上我,她转身便逃。
“嗨,让你多等!”背后谢雨华猛拍一掌我的肩,为我擎一柄紫雨伞。
“你说她为何不喜欢我?我是班里捐款最多的人。”当天傍晚,甚至是许多许多年后我依然会记得:雨自虚空云层间斜飘下来,唐幼芙一看到我,从雨中槐树下慌乱逃走。那样急匆匆,伞也不打,生怕秘密被人洞穿的脚步。她把头埋很低,到秋樱林那一带干脆小跑起来,将心事与尊严在雨中蜷缩得那样紧,是一种忍辱负重的背影。可是说话间头一抬!那日就站在食堂门外,唐幼芙故意作出惊骇愕异的表情,她正紧挽着文迎娣的手臂走进,嘴唇贴附在对方耳边私语,渐渐有两团怒火便从她的眼底逼射出!
怒火不像冲我而来。谢雨华眼珠翻上、眼梢扫去的不屑余光,却是针对她的:“你别怪我瞧不起这些农村人,两个人成长背景不同,注定做不成朋友。”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慢条斯理地说:“有些性格,是她们原生态家庭造成。”也许是那余光也将我当时自卑的心情给扫进去:“那我们背景也……”我的舌头空转悠一圈,话尚未出口,食堂后排,唐幼芙与陌生男生的大吵大闹声,惹得一众人侧目。
恰是学生们结束一日功课,都来食堂打饭的时间,大厅里人声发酵得鼎沸,黑压压全在拿着托盘寻找空位置。唐幼芙面前餐桌上任何饭菜也没,白占一个座位看文迎娣啜汤。便有男生请她让,两人遂起争执,她抬起那两只细瘦的胳臂奋力向桌面一拍,打了份白饭,肩膀又蛮力撞疼几个路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肢体动作古里古怪、性格易怒、五官看过即忘,这样的女孩非但是太普通、更重要是那股子横冲直闯的戾气,太不讨人疼。于是当人潮如流水般,从食堂口鱼贯而入,再没有一个人的目光肯去寻找她。
三、改变
三四十年前,这座城处在江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因为“产米颇饶”略富庶于周边县市。那时候,据说家家户户鱼鳞黑瓦、斑驳老墙的低矮民宅,就像是蜂房里的群蜂,闹闹嚷嚷、没有差别地挤占在城市的天空下。渐渐,拆得歪倒的、半塌的、整个房顶崩塌到地面、等待着重生的屋宇多起来。当时打扮朴素的上班族们蹬着脚踏车,从最热闹的街巷过,一座座占地庞大的百货大楼,能叫他们联想到“拔地而起”四个字,但也仿佛,就在这些楼群高处的空白间,有一股抽象的风,正从时代深处吹来,将吹到每个人命运中去。
到我们这代长大,横空出世的高楼不足为奇,都被日新又日新、最华美的装饰材料包裹,宛如走进玻璃重峦、金属叠嶂。就在十年前那个初冬,揭开神秘玛雅文化的冒险森林与加勒比海风情的水上乐园等,也纷纷降临这座城,据说里面都展现高科技游乐项目与2D、3D电影,于是在学生群间引发热议。
唐幼芙有幸沾到她们寝室别班班花的光,被男生请去共同游玩一次,回来后竟大改原先孤僻勤学的作风,逢人便眉飞色舞:“我运气真好!在乐园还抽中一瓶香水。”
不是迪奥、香奈儿这类名牌子香水。我曾经见过,非常普通的一个墨绿瓶装着,香精味太浓郁以致刺鼻。于是那些日子,地下室中原先发馊发酸的怪味不见,改换一股熏得人脑部神经被拉扯得疼的香精。本来在班级中,她就因性格古怪不讨同学们喜,这样下来抗议声更加大。但唐幼芙只顾自己满面桃花、忘乎所以地开心。
散课或是放学,她冷不防跑到某个同学身边。先是蹙起眉、假模假样地哀叹上一口:“哎!我昨晚又没睡好,我做噩梦了!”几个同学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围聚在一起说着他们自己的事,也有直接拿本子扇,露出略微嫌恶的表情。
“哎!都怪那个电影,你们去看过没?放恐龙画面时,龙尾巴向湖水里一扇,天花板上就喷水……”7天后全班50个同学(也包括我),全知道她感受过欧美最新科技的奇幻电影。大多数人持嗤之以鼻的态度,也有少数人挂下嘴唇两角,一幅“你非要说、我无聊便听”的漫不经心。等到冗长电影终于让她叙述完,所有人恍然,唐幼芙真正想表达的,是后一层重点:她那两片薄薄的血色不足的唇,天马行空地杜撰开,追班花的男生,当天花板喷下水的刹那,紧握住她的手:“芙,遇上你,是我生命中一场浩劫!”云云狗血离奇的桥段。
有人晒笑,有人皱眉,忽然某个男生忍受不住:“唐幼芙,故事等会儿再瞎编,你先把这身怪味道香水,给老子洗掉行不行呢?跟狐臭一样!”晒笑、皱眉以及那一声全无笑点的粗鲁抗议,造成的嘲弄意味并不大,可怕的是,紧接着连串哄堂的笑便像鸟雀炸巢似,于封闭的环境轰然爆裂。
我发现唐幼芙脸上又现出那样一种眼睫下压、登时烧红的愤怒。只不过这回睫毛压得不彻底,连着血色不足的唇,不动声色颤抖起来。一刹时耳根都烧红。
整个班级的晒笑,给一些尖酸刻薄的质问壮了胆,一人抬起眼皮:“唐幼芙,你在哪儿抽奖的?我同天也去了,为什么没抽奖活动?”“唐幼芙,难道是哪个男生送的?”这样一阵紧似一阵的人言,全起哄似跟上来:“也许是她爸妈呢?”“她后妈一个月350元伙食费都不愿意给,会送香水?”“怎么拿同学的捐款去买这些呢?”“要抢班花男人呀!”“男人高度近视吗?”“真有勇气!喜欢我们最穷最丑的女生?”……尽管说话人全在“好心”克制,已把声线压得细若游丝,如此飘荡开更显刺耳。至于晒笑,看来已停不下,混杂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抽风似的一阵阵。
我环顾一下四周,这是一间处在城市“心脏”之下的密封地下室,四盏直管灯爆得就剩下两盏,校方也懒得修,依赖讲台上那只强瓦数灯泡来补充光照。哪里补得充足?我只看见泛黄的明亮,将讲桌上码垛厚而高的书本,投射在白墙壁形成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影。满室阴沉沉的脸,充塞在直管灯的白光与灯泡黄光所交错出的辐射区域内,被炙烤出一幅幅焦躁神色。这里没有读书料,高考极度失败前,坐在这里的人已很不争气地,让老师与家长放弃自己。又都出生四五线小城与农村中最普通的家庭。唐幼芙在这里生活最艰难,其余同学未必宽裕。
可是这会儿,竟然全都笑了!不似平时,女生谈论衣物,若有所思地补充着笑一句:“我买服装与被子从不选那种便宜的,不买地摊货。”男生提及书本,会有意识地摇着头笑起来:“我从小到大,一看见书就想睡觉。”不似那种非要躲开贫穷、避过无能,大家心照不宣在笑。这会儿笑憋闷在喉管里,一阵阵鬼魅魅地颤抖,终于抑制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散开,笑排解了笑的人自家太多隐忍压抑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