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一个叫婉琳的女人(中篇小说)
一
姜医生心里有一把尺子。
哪个女人适合睡,哪个女人不适合睡;哪个女人睡了是为了要个自动提款机;哪个女人和他一样,只为了满足身体的需求;哪个女人口大心小,言语上开放,实际胆子小;哪个女人言寡心野,第一次约着喝咖啡就能喝到床上;哪个女人会调情,时不时打个电话,说几句挑逗的玩笑话,那是放长线,专等鱼自己上钩……姜医生都清楚,他心里明明白白。
姜医生眼里也有一把尺子。
病房里来来去去的女人们,细白的大腿上穿着黑色的透肉丝袜,两腿走动时,闪着蛇一样细软的鳞光,在白色的病房里游来游去。乳腺科的主刀大夫,常有主动来搭讪的女人,姜医生,你穿白大褂配格子衬衣的样子真帅,让我看看衬衣是什么牌子的?手伸过来翻他的领子,脸就凑上来,身上的香水味闯进姜医生的鼻子。奇怪的是,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他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
姜医生,我这儿疼,不是那儿,是这儿,这儿……女病人的手引着他的手做听诊器,摸到的不是乳腺结节,是乳房。
女人见多了,他知道谁的粉抹得不好,脸和脖子不是一个颜色,仿佛一截白萝卜从土里长出来,透着股土气。看人还是要看眼睛,眼睛里有没有媚态和野味。有媚态的女人会挑逗情绪,有野味的女人,床上的兴头最好,有一股狂野的趣味。
姜医生和两三个女人去过酒店,从医院大门出去,穿两条街,是圣豪大酒店。姜医生一进房间就把女人扔到床上,他伸手一探,看到黑色的蕾丝裙下面,是一件红色的内衣。他喜欢红色的内衣。
红内衣从此成了姜医生的固定性伙伴。每次完事,红内衣家里就要出事。不是钱包在车上被小偷偷了,就是父母住院,需要住院费。最穷的时候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好姐妹钱包被小偷偷了,自己倾囊而出。姜医生笑笑,倾的不是红内衣的囊,是他姜医生的囊。他从包里掏出一千元给红内衣,自己去吃顿饭吧,我先走了。
红内衣一脸诧异,不一起去吗?不去了。就这点钱,够干什么?姜医生已经走到门口,听到红内衣的话,回过头眼睛直视着她说,自动提款机也有提空的时候。每次都找各种理由要钱,你不害臊吗?
我害臊什么?咱们俩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让你爽了,你不应该付出吗?红内衣一脸不屑地说。姜医生从包里掏出所有的钱,只给自己留了打车钱,哗啦一把扔到床上说,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姜医生不缺钱,多少年来不知收了多少病人的红包和礼物,随便的零碎都够打发红内衣。他厌恶的是这种被追着要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永远和钱捆绑在一起,不是招妓,却比招妓来得尴尬、下流和胁迫。
也有不要钱的女人,东北女孩莉莉张就是一个豪爽人。咱俩在一起不要谈钱,谈钱俗。莉莉张喜欢一切洋化的东西,名字要和美国人一样,名在前,姓在后。爱喝咖啡,爱吃西餐,说话爱用东北味的英语和姜医生谈弗洛伊德,谈力比多,谈欲望是人的本能,我们应该释放,不应该压抑。
可释放的结果是莉莉张连叫床都不会。旺仔小馒头一样的胸,一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脸上立刻出现极为痛苦的表情,仿佛铡刀压在脖子上。她紧闭着眼睛,身体紧绷,像一张弓。姜医生要看她的身体,莉莉张立刻按灭了灯。
姜医生的兴致忽地从烈火降到冰点,他说,这么黑怎么做啊?
所有女人拉灭灯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是要释放不要压抑吗?
你傻啊,书本上的东西能当真吗?
姜医生从此再没有找过莉莉张。他心里一阵空虚。人到中年,结婚那么久,爱着自己的家庭,身体却早已厌倦一成不变的节奏,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只想睡觉,是睡觉本身,而不是它的引申含义。家里那张床,熟悉得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床上那个人,谈买股票谈天然气谈做饭谈医院,一切家长里短,唯独没有半点调情的兴趣。
也许,偷欢是唯一的道路。躲在某个角落里,仓促,紧张,有点刺激,却总能解除在医院工作一天的嘈杂和疲累。
那个叫婉琳的女人走进诊室的时候,诊室里一下子静下来。她轻轻关上诊室的门,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
她和一般的女病人不同。一般女病人进来都像得了绝症一样,不等姜医生问,开口流河地叙述病情,生怕你错过半个字,耽误了自己的性命。说到激动处,常有女人一把抓住姜医生的手声泪俱下:医生,你要救救我!
姜医生最烦也最怕这种女人。看病是他的职业本能,但一旦被并不严重的常见病绑架到悲怆的高度,他便起了逆反心理,不说话,眼睛不对视,只专心看病,看完迅速叫进下一位。
那天上午,看病的好几个女病人后来抱怨说,姜医生怎么回事,自从那个叫婉琳的女病人进去后,就很久没出来,号也不叫了。
二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面容姣好,挺拔丰满,长发,蓝色小百合的裙子,微微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皮包带。
你紧张吗?姜医生等着她开口流河地叙述病情,却毫无声音,他松了手里记录的笔,抬起头,看到一个紧张的年轻女人。他觉得有趣。
要脱衣服吗?女人紧张地问。
不用。你先说说自己的症状。姜医生忽然有了一丝耐心。
我这儿疼,疼了半年了,每次那个……什么前都疼。女人始终没有抬头,做了错事一样描述着犯错的经过。
乳房两侧疼痛,症状有半年,每次月经前都会加重疼痛,对吗?姜医生用笔快速在病例上写着。
对,对,就是的,你真是神医。女人赞叹道。姜医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电视《神医喜来乐》里李保田那张智慧却饱经沧桑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可能并不严重,只是常见的乳腺增生,把上衣脱了,我给你检查一下。姜医生站起身走过来。
婉琳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你不是说不用脱衣服吗?她的头猛地抬起来,睁着惊恐的眼睛盯着姜医生看。那双眼睛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湿漉漉地,吧嗒吧嗒亮晶晶眨着。
姜医生一眼看见了这双眼睛,亮得像有颗星星藏在里面,四目相对,他愣了短短一瞬间。姜医生被这个毫无经验的女患者问得有点尴尬,他并没有再往前走,问她,你还没结婚,对吗?
不,我结婚了。婉琳理直气壮地说。只是,只是除了我老公,还没有人碰过我呢。
那好,就让我做你老公之外第二个碰你的人,你看,不是我主动要碰你的,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婉琳和姜医生同时笑起来,她禁不住他这样的幽默,而他禁不住她这样的憨媚,渐渐被软化,从软化里生出不自觉的幽默。
那是两只形状很好的乳房,挺拔圆实得像两只桃子长在树上,他的手刚一碰到桃子,桃子就微微颤动了一下,往后缩着。他看到她的脸红起来,像喝了点红酒,两颊上粉红两团。他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让她脱衣服,只是解开扣子,罩着衣服摸到细小的乳房肿块。
他能感觉到她的皮肤很光滑,紧致有弹性,从裙子上的形状可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寸一寸皮肤都是活的。
他们都说,紧绷绷的衣服最显女人的身材,最吸引男人的眼球,可松松的衣服下,身体的曲线却全要你去猜,别有另一种趣味。可见给的太明显的反而失去了征服的欲望。婉琳穿好衣服,姜医生在水管下洗手,水管里的热水柔柔流下来,一股一股都是活的。姜医生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
婉琳看着他洗手洗个不停,说,姜医生,我的病很严重吗?姜医生回过神,关了水龙头说,不严重,最常见的乳腺增生,开点药就行了。
我还以为很严重呢,这下放心了!婉琳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检查床上竟不着急下来了。你可真有意思,刚才紧张得不让我给你检查,现在又赖在病床上不起来。姜医生用纸巾擦着手,并不着急叫下一个病人。
我没看过病啊,我没看过,怎么知道?婉琳拿起自己的病例,用手卷成一个卷,在手心里玩着,又往病床上挪了两下,像是赌气似的。
哦,你没看过病,我就应该耐心迁就你?你是小孩吗,第一次进医院?姜医生笑着,写药方。
那我应该感谢你了?姜医生,少给我开点药,我最怕吃药了。婉琳皱着细细的眉毛哀求着。
少给你开点药,我怎么赚钱啊?姜医生装着一本正经地说道。
哼,你们医生最坏了。
哎,哎,说话注意啊,随便打击白求恩是伤害人民感情的一件事。
白求恩?你说你是白求恩?婉琳笑得浑身颤抖起来,她的长头发也抖动着。
姜医生看着,并不说话,递给她药方。就两盒药?姜医生,你怎么赚钱啊?婉琳又皱起她细细的眉毛,楚楚可怜地同情着姜医生。姜医生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但努力绷着脸说,都说了我是白求恩,无私嘛。
我走了白求恩,下次我会来复诊的。婉琳从病床上下来。姜医生说,说得你安排复诊时间似的,不知道咱俩谁是医生。他拉展了床单,看着婉琳冲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走了。
人走了,笑声却留在房间里,半天散不去。床单上有两根婉琳的长头发,姜医生捏在手里,细细的,和她的眉毛一样,是细嫩柔软的黑色。是她刚才紧张地解扣子时,扣子夹掉的,还是她大笑时抖落的?
医院附近的星巴克是姜医生下班后最喜欢去的地方。一杯咖啡,透过玻璃窗看路上形色匆匆的人流,他能获得一天紧张的节奏后难得的休息。此刻,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着急回家,坐一个小时,错过下班高峰期,是极好的放松。带着咖啡甜腻味的暖风一吹,姜医生浑身暖热热的。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咖啡厅的玻璃窗上,仿佛出现今天那个女病人婉琳的脸。
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衣服下紧致的、活的皮肤,满屋子都是她的画像,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想起她?难道要怪自己,怪自己一触即发,还是自己有着一张热闹的面子和太寂寞的里子?
他喜欢热的女人,妻子以外的女人,不需要彼此捆绑,有一个妻子绑住自己就够了。剩下的,身体里不断释放的能量——像火山一样不断涌出的熔岩,总需要有女人来浇灭它。它不断喷涌,不断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浇灭。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表面上风风光光,可是暗地里,各有各的心事。有人和你说话,和你吃住在一起,但一个人,内心里总是独处的、寂寞的。没办法对别人诉说。姜医生走进灯火一片的夜色,却觉得天黑得厉害。街上的风吹着,树叶子在脚下一片片打旋儿,只觉得一阵凄惶。
婉琳从医院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上被姜医生触摸过的地方,莫名其妙一阵阵发热。早就离开医院了,她却感觉那双手还停留在自己的乳房上。一双陌生男人的手,干燥绵厚的手掌,却很有力,乳房每被他握一下,他就看一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敢直视他,只能胡乱投向诊室里。
她的脸发着热,一两分钟的检查像一年那么长。每一个触碰都是一双脚、一双眼,在她心里胡乱走着,胡乱看着。走得满地都是脚印,满脑子都是他的眼睛。
三
来去复诊几次,姜医生知道婉琳是一名幼儿园的幼师,难怪说话总爱撅着嘴,一根手指缠着头发绕。她自己就没长大,又去教一群小孩,说话和想法总是流于天真。
熟了之后,他和她去喝咖啡。他要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立刻对服务员说,给我也来一杯黑咖啡。你何必自讨苦吃,没有女人喜欢喝黑咖啡,太苦。那你为什么喝?她歪着头问。他说,我习惯了,常年如此。婉琳说,我为了减肥,牛奶和糖都是发胖的。他笑了,你还减肥?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坚决劲,认真地说,我很有毅力,一直减肥,从不吃糖,不吃甜食。
黑咖啡端上来,婉琳喝了一口就紧闭着嘴唇,太苦了,太难喝了地感叹。姜医生问,喝不惯吧?婉琳坚决地说,不,能喝惯,我要坚持把一杯喝光。姜医生笑着摇摇头说,把你那杯给我,我给你重新要一杯。婉琳的眼睛一下亮起来,那我要热巧克力,再加奶油。
姜医生见她转换之快,笑着问,你不是减肥吗?婉琳从杯口上凝视着他,抿嘴一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说坚持喝光?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看我受苦的,我越坚持,你越会给我重新点一杯。姜医生哈哈大笑,他受不了她单纯的狡黠,一晚上和她说话不知笑了多少次,从未有过的愉悦轻松。
送她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有一个长长的过道,像一个卷风筒,把风都收集过来。夜色里风撩着她的头发,她眼睫毛垂着,看风呼啦啦吹自己的裙子。裙子被掀起来,她用一只手按下去,左边刚按下去,右边又被吹起来。她一条腿微微弯曲,挡在另一条腿前面。可两只手并不够用,一阵风猛吹过来,她发出小小的尖叫声。
你看,风多不安分。姜医生把两手插进裤兜里,看着她的裙子说。
是呢。婉琳说。
好像你身上抹了蜜,风是一头贪吃的熊似的。姜医生说。
我有那么甜么?婉琳笑着问。
不知道,没尝过。姜医生抬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她赶忙将目光躲开了。
忙人,今天我可耽误你时间了。婉琳找了句话岔开。
你很会从忙人手里抢时间。姜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