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如若还有来生，我想，我依然会如此爱恋你。可是，今生可以有太多幸福的可能，而来生，即便有来生，谁知道呢……
　　 小青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在微笑。兴许她依然在想，长生看到她魂飞魄散的那一瞬，到底有没有心痛、悔恨过。
　　
　　 【前尘】
　　 我是明月，天龙寺的和尚。
　　 我出家时不过堕入尘世刚好十年光景。而我出家，不过是识别了世间真相——人心多变且贪婪，世态炎凉，所谓真情与爱恋，不过皆是时间携着流光，拂过尘埃，散落的虚妄想象。
　　 十岁那年，在人世间惯看了众多人心争斗与无聊伎俩后，我自觉无奈，走出家门，漫无目的游荡，两手空空，衣衫褴褛，忘却了思考，甚至忘却了饥饿。
　　 师傅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我的，他银须明眸，暗红色的袈裟，纹理清晰，泛着耀眼的光芒。
　　 师父停下步履，声音辽远而洪亮，说：小施主，看你年纪甚轻，却为何满脸悲切状？
　　 我虚弱地上前躬身道：大师安好，大师难道看出什么了么？
　　 师傅爽朗一笑道：世间万象，看得破的往往不可说，终可说的，往往却未看破……
　　 我虚弱地笑笑道：大师箴言，我自领略乏术，不过世间繁芜肮脏，时光携来带去的不过皆是虚妄，终不可获，即便获了，亦不可久长。
　　 师傅听罢，似有惊疑，略一沉思道：看来我今天遇到小施主，恐是缘分已到，不知你愿否跟老衲一同行走于时光之外，不问世事？
　　 我没有丝毫迟疑说：如此，甚好。
　　 语毕欲拜。师傅急忙拉住我，说：家中父母，姊妹手足，已无挂念？
　　 我叹息道：世间事，不过云烟；俗世人，终将归尘……所谓尘世贪念，情缘纠葛，不过是虚妄的传说罢了，我心，已死。
　　 师傅扶起我道：人心，死时既生，生时既灭，你我缘分已到，就此跟我去吧。
　　 我便随师父去了天龙寺。云雾缭绕，远离尘嚣，金钟荡然，时光静默。
　　 十年后，师傅告诉我说：明月，所有法门我已传授殆尽，你如此聪慧，委实让人欣喜，天龙寺可以交给你了，为师从此可以安心云游四海，等待大限到来。
　　 我戚戚然，道：师傅此一去，何时回来？
　　 师傅大笑道：明月，你我缘起缘灭，皆从尘缘中来到此处，当知道天下繁华如斯，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师徒当别了，就在今日。
　　 师傅走了，留了他的龙云杖、金钢钵给我，大笑而去，了无踪迹。
　　 很多人，恐会唏嘘，说我怪异或生来无情，忍心抛下亲人远离尘嚣，可是我会问：人心在哪里，而人情呢？何谓人心人情，世间真相？呵呵，不过皆是虚妄罢了。所以，人们怎么看，我不在意。而且人心虚弱如斯，我终将会被他们忘却，如此，岂非善事。
　　 遇到小青，很偶然。
　　 我出家后十一年。那一日，在我云游后归寺的路上，遇到了她。
　　 荒郊野外惊现衣着华丽且花容不整的女子，在师傅走后的这一年里，我已经看到很多次了，她们根本逃不过我金刚眼的法门，但是，我几乎很少去理会。
　　 她们是众多族类的妖精，修行到一定程度，幻化成人形后，不过是为了引诱年轻后生，在交欢时吸取他们的精气，以此缩短修行的时间。
　　 我认为，她们并没有错，有了修成正果的期待，那不过是类如尘世间的期许与欲望，可以原谅。而那些后生，为了得到轻易而获的欢愉，结果，尚未识别爱恨欢娱的表象，便就此堕入它万劫不复的黑暗内心，他们，不可怜悯。
　　 只有一次，一个幻化成很年轻的女子的妖精，我早已识别了她，她却不依不饶，一路跟随。
　　 我说：施主，如若再这般执着，恐怕你会永生失望的。
　　 她说：小师傅，我真的是良家女子，只因迷路，还请你相信我，领我一程吧。
　　 我说：我并无去处，我即便要去的地方，你是去不了的，你我无缘，此生无法有任何纠葛，请你好自为之。
　　 她终于露出了凶相，呵呵，那不过是极其丑陋的形象：长足、裂面，獠牙张扬。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举起师傅留给我的金钢钵，念道：阿赖耶识……来者，不愿走；去者，不可留。
　　 她未来得及叫嚎，便连同精气形体全被收入钵中，我放下来一看，方知自己的咒念得太过剧烈，她已经化作残躯，一只四分五裂的蜘蛛。
　　 她的悲哀在于我早已识别了她，而她却未能真正地识别我。这些妖精，恐怕只知道传说中有个白须苍苍的法海，却不知这世间还有个如此年轻的明月。
　　 我也方才知道，我居然也会动怒。而她，低估了我，就此犯下致命的错误。
　　 而小青，一开始便与众妖不同。
　　
　　 【此世】
　　 我依然早早识别了她。
　　 她半躺在路边杂草间，衣着华丽却散乱，脸上还似有血迹，但是依然遮掩不了惊世绝伦的容颜——尽管那是幻化而成的。如此惊艳的容颜，是需要至深的法力的，我在识别她的同时亦已明显觉察到了。
　　 因此我困惑，既然有了这般法力，何苦还要用如此惨淡不堪的伎俩，把自己弄得这般惨烈来引诱路人？衣装整洁，花容净好，岂非更妙？
　　 但是我错了。
　　 就在我走过她身旁时，她似是已经觉察到我不会理会她的迹象。
　　 她说：大师，请留步，小妖有一事相求。
　　 我顿时愕然。从未遇到过这般自寻死路的妖精，居然敢在和尚面前自报家门，尽管我看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我说：施主，你我本非同类，或说，本是夙敌，你失于执着不怕我收了你？
　　 她说：大师，我身受重伤，恐怕已经不行了，只是……
　　 我稍一迟疑，用魔法盾法门一检视，她果然精气溃散，已经危在旦夕。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施主请讲。
　　 她聚了聚正在溃散的精气，吃力地说：我恳请大师救我一命，并非……并非小妖贪恋尘世，而是尚有……尚有心愿未了……
　　 见我依然迟疑，她接着说，因精气溃散得厉害，她语气急促起来：大师……如若你不愿搭救我，就请即刻……即刻收了我吧……若不得救，小妖心愿难了，所以一心求死，大师……你，不必迟疑了……
　　 我救了她。只因她的执着，如此真切，已经胜过人世许多虚假的情缘起伏。
　　 后来，她告诉我她叫小青，没有繁复雅致的名字，就叫小青，那就是她的名字。
　　 当日我将她收入金钢钵。当然不是要收了她，而是我的金钢钵不只能荡尽妖精的精气，也能保住妖精的精气。我不过是要保住她的命，保住她至少五百年的修行，带入寺中，以施救治。
　　 回了天龙寺，在观音殿，我以龙云杖延引观音净瓶仙气，用了足足三个昼夜，才使她复原。
　　 回寺后第五日黄昏时分，她醒了过来，见我在旁打坐，起身便拜，我挥挥手，说：施主，我救你，不过见你真切执着，也算你我注定的缘分，不必太过介怀。
　　 她身体依然虚弱，轻声道：好，我就心中谢过大师再造之恩。
　　 我说：施主客气，我夙与佛有缘，师傅牵引，入了佛门，法号明月。
　　 她说：明月大师，你如此恩慈，恐是已经看透尘世纹理，所以超然吧？
　　 我淡然一笑道：十一年前，决定跟师傅入寺之时，就已洞悉真相。
　　 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过往。
　　 她说：我本是一条青蛇。笑笑又说：蟒蛇，纯青色的，没有丝毫杂色，很吓人的那种。
　　 我笑笑说：惊骇与否，那是世相斑驳作祟，且不过是人心的作用，你是修仙之人，定已明了。
　　 她说：本与姐姐白素贞一同修仙，我与她百年前相识，一直追随，名为丫鬟，实为姐妹，她待我很好，我这小青的名字，便是姐姐给取的。
　　 后来，姐姐偶然间遇见了前世救过她的恩人，他已转世今生，名叫许仙。姐姐情深意重，一心报恩，便嫁与了恩人，再后来，姐姐助相公入佛修仙，现在他们已经修成正果，飞升而去了。
　　 我问：那你……为何还留在此处？以你现在的功力，大可不必流连在人间。
　　 小青无奈地笑笑说：大师说得对，我已经有超过五百年的法力，要即刻升仙，并非难事，只是，大师，我尘缘未了，且不知这尘缘是否已经失于执着……
　　 我稍有惊愕道：哦？你是修仙之人，怎么会有尘念？难道你也有恩未报？
　　 小青淡淡一笑道：大师笑话了，呵呵，我可没有姐姐那样的福气，前世尚是蛇形时有人搭救，来世修仙之时又有郎君陪伴，修仙圆满之后又有仙侣共赴化境……记得前世我被一猎人的毒箭射伤，我却不忍心伤他逃离而去，在诺大黑暗巢穴里四处衔食百草，整整静养了三个月才保住性命，彼时当日，何曾有人问津。
　　 小青稍稍沉吟了一下，面色戚戚然起来，说：只因我爱上了一个尘世的男子。
　　 我一时失语：唔……
　　 小青道：我倒并非似姐姐那样有如此丰盛的前世今生，而是偶然间看到了他，便心生爱恋，且难以自拔。大师，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难以救赎……
　　 我沉然道：小青……我素来看淡情缘，却不想，居然还有你这般执着纯良的精灵，人间与妖界神界并非格格不入，但是，你若就此执着贪恋那后生，可曾想过，你们的生命期限是大不相类的，到头来，孤苦的是你，遗憾的亦是你，你将就此断送升仙的际遇与可能。但是，如果你就在我这寺里，加以修炼，不出稍稍时日，便可飞升而去。届时，我亦欣慰，祝愿于你，因为，我总算真真切切做了一件善事，也不负师傅当日引渡教化之恩。
　　 小青浅浅一笑，难掩悲凉道：自姐姐与相公走后，我便心灰意冷，心想了此余生，也无升仙的想法了，心想，兴许做个法力非凡的“世人”也好，做点善事，直至法力散尽，退归原型而终了。
　　 但是，我遇见了他，他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心爱，且面色纯净，无懈可击。大师兴许会笑话我，一个修仙之人怎会有尘世声色之念，呵呵，但是……他的确是我致命的劫，我终不愿远去，而选择逗留在他身旁。
　　 我不解，小青如此法力与境界的妖精怎么会如此迷恋一个世人。
　　 我疑惑地问道：那后生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小青似入了迷，轻声道：他，叫长生，磨镜之人。
　　 我瞬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镜引】
　　 磨镜之人，便是用各种材质为世间女子打磨妆镜的人。这本是很正常的技艺，懂得这技艺的人虽是少数，但是，身份却也普通。
　　 镜，是聚天地时光为一体的物器，它能虚幻时光与世相，且玲珑剔透，故而深得尘世女子喜爱。于人而言，它是女子不可或缺的物器，深受追捧。可是，于妖精而言，那便是致命的杀伐。
　　 师傅说过，即便法力再高的妖精，要是用镜聚了阳光加以照射，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显出原型，再不到半个时辰，化为灰烬。很多三流的道者或捉妖师都视镜为佳品，但是他们很难用镜得手，因为，即是需要阳光，那么就注定日出之后，日落时分，镜起不了那神奇的作用，而敢于在日光之下行走的已化作人形的妖精，法力已经很有造化，那些个道者跟捉妖师根本不能加以识别。镜，在他们手里，相较于钵、杖在我手里而言，根本不在一个法力层别。
　　 但是，小青，她却爱恋上了一个磨镜之人。这是致命的错误。
　　 每每她说起长生之时，眼里都会有晶莹的流光，然后闪烁，流长。
　　 “他那双手，尽管已经斑驳，但是却难掩修长与精致，十个手指，是那样灵活。大师，你要是看了，永远不会认为那是尘世间的手……那块很丑陋且泛着铜绿的铜块，在他手里就那样细密打磨着，力道纯正且无限绵长，他的神情非常温和，不时会低语——嗯，好，这样……不错，快了，呵呵……他说给自己听，时光与声色完全与他无关。他那样执着，大师，我无法抽身，无法离开……”小青戚戚道。
　　 “我在想，这样一双手，生来本是光洁无双的，他却甘愿将它供奉在那些铜块、玉饼之上，不曾后悔，一路前行，无关他方……大师，我看着为何会如此心痛……”小青眼睑泛着流光。
　　 我静静地道：小青，世间人，你该洞悉个中真相，他们大多无情无义，自私难耐，且流连声色，最终葬送一生本该精妙华彩的时光……你所说的长生，虽有着世人少有的真切与执着，但是……他终究是个磨镜之人，你要清楚你的爱恋是一场多么大的浩劫。
　　 大师，你早早便洞悉世事，因此了却尘缘，别了红尘，遁入空门，应该知道，人世本是虚妄，很多道者，捉妖师，口口声声说我们这些妖祸害人间……其实，我们本也是天地间一族类，只因与世人相异，所以天生便遭敌对。我的很多同类，其实并未祸害世人，但是依然被他们——恕我直言，包括很多佛门法师赶尽杀绝。她们很多吸取男人的精气，不过是想早日升仙以求速速逃离这个可怕无情的世间；再者，遭不测的男人，有几个是心底纯良无垢？要并非如此，他们又怎会经不起引诱，得到这般羞耻而惨烈的下场。
　　 而长生，跟他们完全不同，他磨镜并不是为了收妖，那不过是人世间难得的执着，他天生便偏爱此技艺，且毫无理由地视那些光洁冷寒的镜为心爱，他的执着，他的静默与专注，是如此让人心疼……
　　 小青面色开始有痛苦的迹象，道：大师，我又怎会不明了那镜是我们妖的致命物器，但是……但是……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受如此深重的伤么？就因为他的镜有道者求了去，用来收妖，那些妖深受其害，因为长生磨的镜质地太过优良，成为道者们至上的降妖物器。受过重创，劫后余生的众妖终于聚到一处要除了长生，它们不去纠结伤害过它们的道者，却反倒视长生为最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