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睁眼，天还没亮，撩起窗帘，如水的月光洒落进来，月光中，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四点。
　　 遥望着南方，透过那婆娑的树影，我似乎看见有袅袅的炊烟，炊烟的下面，仿佛是柱子在做饭。
　　 四点起床，是我多年的习惯。做早饭，喂鸡，喂猪，喂狗，伺候婆婆，叫醒儿子上学。可这些活儿，现在都归为柱子了。一个大男人，既要下地，又要伺候老娘，还要烧火做饭，真难为他，说不累那是假的。
　　 放下窗帘，我又回到了床上。不是我懒，是怕起早了影响他们。我瞪着眼，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到来。窗外寂静无声，只有风呼啸着。
　　 一年前，我来的那天也刮风。一下火车，一阵风吹来，险些把我吹到。一个小伙子，上前扶住我，还喊了声妈。他是姑爷王晓。
　　 我坐在车上，王晓握着方向盘，车在风中呼呼地行进。马路上，汽笛声声，车流浩荡。车窗外，天色阴霾，大地一片枯黄，落叶在风中狂飞乱舞。
　　 一小时后，车子开进一个小区，七拐八拐后，停在了一栋楼下。
　　 “妈，到了！”王晓打开车门，拎下我的包，我跟着他向楼里走去。
　　 门被打开了，一个体型瘦弱的中年妇女迎了上来，她腰间系着围裙，面容憔悴，发丝枯黄。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过来拽着我的手说：“亲家母，你来了！”
　　 “来了，来了！”我兴奋地应着。一年多没见，她竟衰老了许多。“亲家母，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又补了一句。
　　 “妈！你来了！”随着声音， 女儿燕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抱着孩子，穿一身碎花睡衣，面色红润，体型微胖。
　　 “让我瞧瞧宝儿。”见着孩子，我就特别兴奋，忙迎上去。外孙已经半岁，我还是头次见他。
　　 燕儿一闪身，把孩子搂进怀里说：“妈！你先去洗澡，洗完了，换过衣服再来抱宝儿。”
　　 进门就让洗澡，这是哪的规矩？我停下脚步，竟有些许的恍惚，这话像隔着时空，很遥远的，是燕儿说得吗？我去看王晓，他正凝神窗外，像什么也没听见。
　　 “亲家母，去洗吧！洗洗舒服！”王晓妈站在我身后说。
　　 我转过身，朝她点点头，向卫生间走去。
　　 二
　　 第二天是周日，大清早，王晓就送他妈走了。
　　 我抱着孩子，让燕儿吃早饭。她吃完接过孩子，我刚端起饭碗，就听她在卧室里喊：“妈，快来，宝儿拉屎了。”
　　 我放下碗，走进了卧室。换尿布时，见宝儿的股沟发红，我对燕儿说：“你看，尿不湿不透气，对皮肤不好，还是给他用尿布吧？”
　　 “妈，现在谁还用尿布啊？我给宝儿买得尿不湿都是名牌，舒适，透气，对皮肤无伤害！一条一块多呢。”
　　 “啊！那么贵啊？”尿布脏了洗，洗了再用，不用花钱的。这，这，这多浪费啊！
　　 “妈，不贵。便宜的对皮肤不好。”
　　 我张着嘴，一块多还不贵，都能买一包食盐了。一包盐，够全家吃一个多月。一天三四条的用，真不会过日子！
　　 从卧室出来，我也没了胃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休息。
　　 “妈，我累了，想睡会儿！”刚坐下，燕儿就把孩子递给了我。
　　 吃午饭时，燕儿又说：“妈，宝儿昨晚换下的衣服还没洗呢，今晚又要洗澡了。妈，你记着，洗完衣服要用开水烫。”
　　 “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去洗。”
　　 晚饭后，给宝儿洗澡，洗衣服，等都忙完，已经九点多了。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酥软，像瘫了一样，心慌慌的，耳朵也嗡嗡的响。
　　 三
　　 元旦过后，见春节一天天临近，我像丢了魂似的，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忙得不亦乐乎，买碗筷，买干货，给家人买衣服、买鞋子等。如今，我却回不去家，让人心急如焚！
　　 吃罢晚饭，我对燕儿说：“你给我订张车票，你们春节一放假，我就回家去。”
　　 燕儿抿着嘴，低头不做声，过了会儿，她才抬头说：“妈，你走了，宝儿怎么办？”
　　 “你们自己带啊？”
　　 “妈，我们恐怕不行！”说完，她拽着我的手，摇晃着说，“妈，为了你宝贝外孙，你还是别回了。”
　　 “不回了，那怎么能行？我都来两个月了，你爸有高血压，他要下地，还要伺候你奶奶，还要管你弟弟，我怕他撑不住啊！不行，我必须回去看看。”
　　 “妈，让爸爸和弟弟来这儿过年。”
　　 “你奶奶怎么办？还有猪，鸡，狗都怎么办呢？”
　　 一阵沉默后，我说：“燕儿，还是让你公婆来吧？宝儿有人照看，你们全家又能团圆，这样多好。”
　　 “妈，我不想让他们来。”
　　 “为什么呢？”
　　 “我婆婆不讲卫生，还懒，我只要在家，她什么都不做。一会儿腰疼，一会儿胳膊疼的。我上班累，回到家还累，受不了的。”
　　 听燕儿这么说，我便心疼起她来。白天累，晚上累，身体那能吃得消啊？唉！婆婆到底不如妈！为了燕儿，为了宝儿，我干脆不回。可家里怎么办呢？这头是女儿和外孙，那头是老公和儿子，让我如何取舍啊？不过，燕儿的孩子小，是特殊情况。今年春节，就让柱子他们将就一下吧！
　　 “好吧，妈不回去了！”
　　 “啊！你真是我的好妈妈！”燕儿极其兴奋，她高兴地搂住我的脖子，又蹦又跳的。
　　 柱子得知后，不高兴地说：“过年了，你不回来，这个家还像个家吗？儿子整天问，我妈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啊？娘也说，燕儿她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我眼前一热，泪水滚落。柱子啊！我何尝不想回家？可为了女儿，为了外孙子，只有委屈你们了！我抹了把眼泪说：“柱子，孩子太小，燕儿照看不了啊！”
　　 “那，让她公婆来，是他们家的孙子。”
　　 “我也这样说，可是，可是……”柱子那臭脾气，我若说了实情，他一定打电话骂燕儿，我只得说，“她婆婆身体不好，来不了。”柱子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四
　　 五点半，天已麻麻亮，儿子也该上学去了。儿子读高三，明年高考，在这关键时刻，我却不能陪伴他。愿他能像燕儿一样，顺利地考上大学。当年，燕儿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录取后，来祝贺的乡亲，络绎不绝。村长还破例搭戏台子，请戏班子来唱了三天大戏。那个时候，我和柱子走到哪，都是满脸的荣光。
　　 可柱子一进家门，就变了，他黑着脸说：“你也太狠心了！你走，你快走吧！”
　　 说完，他把我推到门外，“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拍着门栓，哭着大喊：“柱子，开门！”
　　 我睁开眼，心仍在咚咚直跳，天已大亮，刚才在梦里。想起梦境，我心乱如麻。穿好衣服，我轻手轻脚地向外走。推开大门，一阵寒风吹来，我哆嗦着，径直向楼前的花园走去。
　　 拿出手机，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喂，柱子！家里都好吧？儿子也好吧？你别着急，等燕儿放假，我和他们一起回去，年货我回去准备。你要按时吃药，天冷，别感冒了。挂了啊，这是长途，费钱！”
　　 挂掉电话，我冻得浑身发抖，回到屋里，又赶紧去做早饭。
　　 五
　　 周末的早上，都快十点了，燕儿他们还没起床。宝儿在哼哼唧唧，不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越哭声音越大，两人都不管孩子。我走到卧室门口，敲着门说：“燕儿，哄哄孩子，别让他哭了。”
　　 没人吭声，我心咯噔一下，莫不是出事了……我顾不了许多，一推门进去了。屋里光线昏暗，衣服乱七八糟地搭在椅背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燕儿蒙头睡在大床上，一动不动，宝儿在旁边蹬着腿，哇哇地大哭。王晓蒙头睡在小床上，也一动不动
　　 我抱起宝儿，推着燕儿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管孩子？”
　　 她拉下被子，露出脸，气哼哼地说：“他为什么不管呢？”说完，一翻身又蒙头睡了。
　　 两口子吵架了。我叹口气，抱着宝儿出去了。
　　 中午王晓才起床，也不吃饭，一洗漱，出门走了。王晓走后，燕儿才起来。我对她说：“有事好好说，别这样怄气！”
　　 她一甩头发，瞪着眼说：“妈，你别管！”
　　 唉！我也没法子管，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女婿，说谁呢？干脆谁也不说。
　　 晚上，王晓没回家，我也一夜没睡。夜里十二点，我才把大门反锁上。之后，就一直听着门口的动静，生怕睡着了，王晓敲门我听不见，就躺床上等着，一直等到天亮。早上起来，头昏脑涨，晕晕沉沉的，我就坐在了客厅里。
　　 燕儿起床见状，忙问：“妈，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问她：“你先别管我，你们到底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妈，你别管！”
　　 “你不让我管，他都不回家了，我能不急吗？这么大了，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燕儿低头不吭声。
　　 王晓是中午回来的。一进门，我就问他：“你吃饭了吗？”
　　 “妈，我吃过了。”说着，他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拿了几件衣服就要往外走。
　　 我站在门口：“王晓，这是做什么去？”
　　 “我出去几天。”他低着头说。
　　 “王晓，俗话说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床头吵，床尾和，是不隔夜的。你这一走，不是越闹越僵了吗？”
　　 王晓抬起头，欲言又止。然后，又低下了头。
　　 他似有话要说，我赶紧说：“你给妈说，燕儿怎么欺负你的？只要你有理，妈给你做主！”
　　 王晓坐在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子……
　　 六
　　 王晓与燕儿是大学同学。在学校时，王晓就喜欢上了她。燕儿个子高挑，脸圆圆的，一双丹凤眼清澈明亮。她长得漂亮，还是学生会干部。追求她的男生很多，而且，家庭条件都比较优越。
　　 可她却无动于衷，只对相貌平平，家庭条件一般的王晓情有独钟。她有自己的想法，出身卑微，不敢高攀。选择王晓这种城市的独生子女，婆家会把自己当宝贝的。
　　 果然，王晓父母见了燕儿，喜欢什么似的，说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找了这么个好媳妇。
　　 王晓和燕儿毕业后，来到北京发展。三年过去了，两人也要结婚了。燕儿说：“王晓，要在北京发展，那就必须买房。有了房子，才能扎下根。咱们的孩子，才能享受到北京人的待遇。”
　　 王晓点点头，他向来对燕儿言听计从。不过这次买房，他必须和家里商量，他没钱啊。
　　 父母说：“你们结婚，在哪买房我们都支持。我们把家里房子卖了，给你们首付。”
　　 王晓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父母都是工薪，一辈子就这套房子，如果卖了，就什么都没了。“那不行，你们连个窝都没有了，以后住哪？”他实在不忍心。
　　 “我们有退休金，我们可以租房住。你就别担心了。”
　　 那天，王晓拿着父母的钱，对燕儿说：“爸妈没地方住了，我不忍心他们租房住，让他们来和我们一起住，相互照应，还能省下房租。”
　　 燕儿说行。
　　 结婚不久，燕儿就怀孕了。一天，她对王晓说：“咱们有辆车就好了，挤地铁好累。”
　　 “燕儿，你每天挤地铁，我也心疼。可是，咱们每月收入除了还贷、日常开销外，已所剩无几，哪还有钱再去买车啊？”
　　 “向爸妈先借点。”燕儿拽着王晓胳膊说。
　　 “爸妈房子都没了，手里就剩下那几万块的养老钱。我哪好意思啊！”
　　 “人民币贬值，放银行还不如拿出来买辆车，等咱们有钱再还他们。”
　　 王晓没吭声，转身走了。
　　 燕儿眼一瞪：“还学会不听话了！”接下来，一连两天，她都绷着脸，不搭理王晓。
　　 第三天，王晓母亲拿个存折对燕儿说：“我和你爸商量了，这十万块你们拿去买辆车，这样你上下班就不受罪了。”
　　 那天，小两口说买车时，被王晓母亲听见了，她对老伴说：“燕儿说得对，钱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拿出来用了呢，你再去借五万，凑够十万让他们去买辆车。这也是为咱孙子。”
　　 “谢谢妈妈爸爸。”燕儿接过钱，顿时心花怒放，从此，自己也是有车一族了。
　　 王晓低着头，心却在滴血，父母身无分文了，还欠了五万块的外债。
　　 为了还债，父亲去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为了省钱，母亲中午从不吃饭，还偷偷地去捡纸盒子卖。宝儿出生后，燕儿嫌妈妈这不对，那不行，还说她干活偷懒，其实，我妈是体质虚弱。
　　 “她太不像话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还是让你妈来吧？我家里也走不开啊！”
　　 “我妈现在也走不开，我爸生病了，她照顾呢！”
　　 “噢！那你和燕儿吵架……”
　　 “您不是想回家吗？我就想把父母接过来，因为，出租房简陋，没有暖气，父亲又病了，她不同意，所以……”
　　 七
　　 听完王晓的话，我感到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气愤之极，燕儿怎么变成了这样？自私自利，眼里除了她和儿子，谁都没有，她怎么了？
　　 我内心沉重，抱着孩子坐在客厅里，王晓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一直到燕儿下班回来。
　　 “妈，你怎么不开灯啊！”燕儿一进门就问。
　　 “你坐下，我有话要问。”
　　 燕儿去洗手，换衣，然后接过宝儿说：“妈，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燕儿，这房子是谁给得首付，这车又是谁给你们买的？”
　　 燕儿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妈，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谁家娶媳妇不花钱啊？”
　　 “那你也不能花了钱，把人家赶出去吧？”
　　 “妈，工作压力这么大，我每天都累得要死，他们又无法给我帮忙，我不接受他们，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妈，你不懂，现在就是这样，人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被用人单位、被社会淘汰。家里也一样。”
　　 “难道为了儿女，父母就应该无条件付出吗？等他们老了，动弹不得，儿女再将他们一脚踢出。燕儿，你也养得是儿子，如果，他以后也这样对你，你难道不伤心吗？”
　　 燕儿抱着宝儿，一声不吭。
　　 那晚，我躺在床上，胸上像压了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燕儿让我来，就是为她干活，照看孩子，从没问过我累不累？家里怎么办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干不动了……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我对燕儿说：“我准备回家了，宝儿你赶紧想办法！”
　　 “啊！那，妈，你走了，我，我怎么办？”燕儿站在那，瞪着眼问。
　　 “你怎么办，我管不了。我出来一年了，你什么时候问过家里人、问过你爸都是怎么办的？”
　　 两天后，王晓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妈，这几天我不在家，您辛苦了。”说着，接过了宝儿。
　　 “不辛苦。你父亲病好点了吗？”
　　 “好多了。”王晓低下头，过了一会又说，“妈，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您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走？”
　　 我明白，一定是燕儿让他来的。“为什么呢？”
　　 “我和燕儿商量了，等我爸病好了，就把我父母接过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我长出一口气，终于解放了。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那晚，我站在窗前，遥望着南方，默默地说，柱子，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