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许晨哥，这杯我敬你！感谢你这几年一直陪着我。”我端起酒杯说。
　　 “兄弟，说啥话呢，我们是互相陪着。”许晨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说。
　　 桌子的中间，放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考上大学了，我终于圆了大学梦。我是通过成人自考考上的。
　　 记得许晨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狠狠地擂了我一拳，说：“你小子行啊！我只知道你比我强，一定没问题。但没想到你这么强，竟然考了六百二十七分！”
　　 我抚摸着被许晨擂了一拳的胸口，笑着说：“许晨哥，你也快了。你比我迟报了一年，很快的，我相信你也会考一个好成绩的。”
　　 “但和你比，差远了。”许晨叹了口气，接着说，“哥得感谢你，没有你，我可没这个勇气报名呢。”
　　 我接过录取通知书，说：“许晨哥，今晚我请你吃饭。”
　　 “那当然，这是喜酒，得喝。”
　　 我是四年前在南下的列车上遇到许晨的。那时，高考刚刚结束不久。列车还没有启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我即将离开的地方，心潮起伏。
　　 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一头汗。他将铺盖卷往我旁边的位子上一放，喘着气问：“兄弟，这儿有人吗？”
　　 一股汗味直扑我的鼻子，我皱了皱眉头，往里坐了坐，说：“没有。”
　　 他把自己的行李往架子上架，还有一个大旅行袋没地方架了，就往座位前边一放，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连在一起的座位颤了颤。
　　 “兄弟，你也去广州吗？交个朋友吧，我叫许晨。”许晨看着我说。
　　 我眼望着窗外，应了声：“是。”
　　 “那真好啊，这一路上，我可就不寂寞了。你是去打工还是去旅游，看你年龄，我俩也差不多大。”
　　 我看了这个叫许晨的一眼，没说话。心里却想：谁和你差不多大？看你那模样，至少比我大五岁呢。
　　 “我落榜了，就这还考了两年呢。妈的，每年都差那么三十几分。你呢，是不是也……”
　　 我回头，看着他。我想我当时的目光肯定很难看，因为他看到我的目光，生生的把话给吞了回去。
　　 “算了，不问了，你一定也是落榜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等了会，许晨似乎不甘心的样子，嘟哝着。
　　 “谁难受了？落榜了又怎么样？你这人，不说话怕人当你是哑巴吧？无聊。”我大声嚷着，惹得一车人都看向我们。
　　 我这一嚷，许晨再没说话，嘴巴闭了一路。我想，他一定憋坏了吧。
　　 二
　　 我背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站在广州的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许晨比我多了一个铺盖卷，举步维艰地跟过来，和我一起站在街头茫然张望。这个傻帽，来广州还带那么厚重的铺盖卷，是怕自己冻着吗？
　　 他把铺盖卷放在地上，掏出电话，找出一个号码，打了起来。听内容，是说他到了，让那个人来接他。
　　 我看了看他，有点羡慕。人家是有备而来啊，可我呢？
　　 “喂，那个，许晨，我……”我是想问一下他的情况，却不知如何开口。我在车上对他是那么不屑一顾，他还能理我吗？
　　 “咋了？”没想到，他回过头，还对我笑了笑，真是傻帽。
　　 “谁来接你？”我红着脸问。
　　 “我村里的，很早就来广州了。我就是托他给我找个事，他是一家电子厂的车间主任。”许晨很自豪地说。
　　 “哦，那……”我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怎么？你没找着事就来了？这里也没熟人？”
　　 我点了点头。
　　 “你早说啊，兄弟。行，你放心，我给我叔说说，没问题。”许晨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忽然很感动，小声说：“谢谢。”
　　 “谢什么呢，以后，就是兄弟了。”
　　 三
　　 我和许晨，真的成了兄弟。我们一起进了许晨说的那家电子厂，开始了我们的打工生涯。厂子没有给员工提供宿舍，我们就在离厂子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两个人住在一起。这家厂子不大，员工也就四五十人。一天从早上六点半就开始上班，十二点下班，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就继续上班，直到晚上九点半才下班。有时活紧，就得加班，十点十一点不等。那时候，我们就像一个陀螺，被时间抽打着转个不停。我们都憋着一股劲，狠狠地糟践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惩罚自己，似乎在向所有的人证明，高考落榜了，我们依然活得很精彩。厂里的其他同事对我们的表现大惑不解，大家都被高强度的工作折磨得筋疲力尽，而我们俩，却总是精神饱满的样子。我不问也知道，那些从我们背后投来的目光，一定在说，看你俩还能蹦跶几天。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过多的交流。许晨知道我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啰里啰嗦的人，也就除了非说不可的话，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也不问我的情况。但许晨毕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很感激他，也知道了他比我只大了一岁，只是比我黑些壮些，就显得比我成熟很多。他在我面前，就是一面镜子，而我，在他的心里，也许是个谜。他还是叫我兄弟，尽管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叫他许晨哥，他比我大，叫声哥理所当然。而且，在我的心里，也是需要一位像他这样的大哥的，只是他不知道。也许，在他的心里，我叫他许晨哥，只是表示我对他的感谢，或者只是嘴上应付应付而已。
　　 国庆节，厂里给我们放了一天假。早上，我睡着没有起来。许晨却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在外面吃了饭，给我捎回来一份，然后就叫还蒙头大睡的我起来吃饭。
　　 “安泽，起来吃饭了。你这个小懒虫，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说着，他竟然过来拉下了我蒙着头的被子。他今天有点兴奋，不然，他不会这么做的。
　　 我坐起来，望着他给我捎回来的饭，在桌子上冒着热气，忽然很感动。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在生活上，还是彼此很照顾的。但我们的彼此照顾，都是那种不需要语言交流，只在行动上彼此关注而已。但今天，我忽然就很感动，便说了声：“谢谢。”
　　 “客气啥呢，兄弟。出门在外，我们就要互相关心啊。”许晨笑着说。
　　 “真的谢谢你，许晨哥，谢谢。”说完，我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的眼泪让许晨非常惊讶，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我说：“怎么了，安泽？你没睡好？都怪我，把你叫醒了。”
　　 他的憨样，让我破涕为笑。我用手抹了抹眼泪，穿上鞋，坐到桌子跟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饭，我抹了抹嘴，然后洗了碗，才去洗漱。弄好了一切，我才对坐在床上发发愣的许晨说：“许晨哥，我们出去逛逛吧。来这么多天，还没好好逛过呢。”
　　 许晨点了点头，说：“行啊，我也想出去逛逛呢，怕你不愿意，就没敢说出来。”
　　 我笑了笑，走过去，第一次挽起他的胳膊，说：“走吧。”
　　 四
　　 尽管来了一月多了，广州的街道对我们来说，还是陌生的。我们在陌生的街道无聊而感慨万千地走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灯红酒绿的诱惑，对我们来说，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走过一条又一条街，我们的目光从新鲜到疲惫，然后再到肚子“咕咕咕”发起抗议。
　　 “去吃饭吧。”
　　 “去吃饭吧。”
　　 我们彼此望了一眼，几乎是同时开口，然后，都笑了。
　　 许晨指了指路边的摊点，说：“兄弟，想吃啥？”
　　 我指了指一个不大的，从外面看，倒是很干净的饭馆说：“去那里吧，我请客。”
　　 “兄弟，你疯了，那里的饭，又贵又不好吃，我们刚发了一个月工资，消费不起啊。”许晨看着我说，眼里尽是责怪。呵呵，还真把他当成一个大哥哥了。
　　 “许晨哥，我得好好谢谢你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应该好好谢谢你的。今天，我请客。”
　　 “不了，兄弟，我们都不容易。挣这点钱，还得往家里寄，这几年，父母为我们可没少花钱。”
　　 “放心吧，许晨哥，我也不是那种不爱惜钱的主。但我挣的钱不需要往回寄，我本来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怎么，那你家里的……”
　　 “我是个孤儿。”
　　 说完，我就走进了那家饭馆。许晨怔了怔，也随后跟了进来。
　　 直到菜上来，许晨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娇生惯养，家庭条件优越的浪荡公子吧。因为我白白净净，而且，一直都瞧不起他，还有很多穷讲究。这个孤儿的身份，一定是又吓到他了。我要了一瓶啤酒，给他倒了一杯，又给我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来，对还在发着愣的他说：“来，许晨哥，我敬你一杯。”
　　 他慌忙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说：“好。”
　　 喝了酒，我说：“许晨哥，我有个想法，你愿意和我一起干不？”
　　 “啥想法？只要我能办到。”他看着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答案。我知道，他一定是以为我要他帮什么忙。
　　 “我想一边打工，一边复习功课，最好再报个自考培训班……”我停下了，看着他，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这是还不甘心？”
　　 “你甘心吗？”
　　 “可我真的不行，基础不好，再复习，也没啥效果。”
　　 “你行的。要是你相信我，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再来一次。”
　　 许晨望了我好久，才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说：“好，许晨哥，我就知道你会陪我的。来，吃菜！”
　　 回到屋里，我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那个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一直未打开的箱子。那是我来之后不久，托同学寄过来的。打开箱子的时候，许晨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箱子里，全是高中的课本，一本不少，还有我记下的很多笔记。
　　 几天之后，我就报了成人自考。许晨虽然和我一同开始复习，但却迟迟没有报名。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年底了。许晨回了一趟家。动身的那天，他问我：“安泽，你回去不？”
　　 “回哪儿？我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哦，我忘了，对不起。安泽，那你跟我走吧，回我家。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你回吧，我一个人正好安安静静复习功课。许晨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五
　　 “许晨哥，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考上大学吗？”我端起杯子里仅剩下的半瓶啤酒说。
　　 “不甘心落榜，圆梦呗。”许晨说。
　　 “许晨哥，其实我那年高考，并没有落榜。不，是连落榜都不是，我，根本就没参加高考。高考的前一天，我逃了。”
　　 我的话让已有点微醉的许晨惊得长大了嘴巴，送到口边的菜停在了半空。看了我好久，似乎从我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后，他不无同情地说：“是高考前夕，家里出事了吗？我也看出来了，你的能力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落榜的。唉，就怪我眼拙啊，之前没有看出来。可我呢，基础太差。虽然今年把名报了，但不知，会不会和前两次一样，也是名落孙山啊。”
　　 “许晨哥，其实我长这么大，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
　　 许晨很平静地看着我。也许，我已经给他的震惊太多了，他已经习惯了吧。所以，他那样平静地看着我，期待着下文。我喝完了杯子里仅有的酒，说：“我从记事起，就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着，那时，我心无旁卓，生活在爷爷奶奶的百般呵护中，觉得很幸福。上学以后，我理所当然的就成了留守儿童。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留守儿童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他们帮助着我，同情着我。后来，爷爷病了，很快就死了，奶奶眼睛也花了，时间不长也随爷爷去了，我彻底没有了家。但我并没有受苦，依旧有很多人帮助我。很多同学在老师的倡议和号召下，请我去他家里。他们的父母对我也很好，还给我买新衣服，买学习用品。有一位退休的老干部，还把我收为义子，还说要把我一直供到大学毕业。老师对我也很好，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待我。许晨哥，可你知道吗？随着我渐渐长大，我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太沉重了，这么多的情意我如何还得起？我不能犯一点错误，我不能大声地笑，我一点情绪上的波动，都会让他们诚惶诚恐。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只想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开心自尊地活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舒了口气，似乎终于解脱了一般。
　　 “许晨哥，你能理解我吗？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我不是人。”望着依旧不说话的许晨，我说。我的双眼，已不由自主地流出热泪。
　　 许晨伸出手，抓住了我颤抖着的双手，说：“兄弟，你没错，哥挺佩服你的。”
　　 “许晨哥，你放心，所有人对我的帮助，我都会记着的。以后，我会用我的一切回报社会的。”
　　 “我相信你，安泽，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嗯。”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是啊，明天将会怎样，所有的选择都会付出代价的。我让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失望了，但我不后悔。今天，我的梦终于圆了，明天，我也会带着我的梦，回到我最初的地方，回到我所有的亲人身边，去寻找另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