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班主任黄湘远
　　
　　 不在绍堂夫子门下读老书，三哥把我送进了大丰完小。
　　 大丰完小在大丰塅，离我家—二十里，路上要走一两小时。我只能自己带被子、口粮寄宿，三哥替我缴学杂费。我们几十个学生，挤在—个楼上睡地板通铺，晚上用墨水瓶装煤油点灯。校长刘志明，我三哥和他熟悉。我长成大人了，再跟比我小、比我矮的细伢子、细妹子一起上学，很没脸面。逼着我发扬家风，发狠读书。人比他们大，成绩—定要比他们好。人—发狠，读书也不难。我的基础不好的算术课很快补上了，四则混合运算也容易学。毕竟有几年读老书的本钱，学语文课，理解、接受能力有优势。
　　 班主任老师、也是语文老师名叫黄湘远，是个年轻人，估计从哪个学校毕业不久，英俊潇洒，讲普通话，爱运动。每天，他晨跑回来才督促学生起床、做早操。他的妹妹也在学校读书，名叫黄云霞，长得十分漂亮，也是超龄学生，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她享受特殊待遇，和音乐老师宋品端住一个房间，两人像姐妹一样。宋老师20岁左右，像当今的歌星。那嗓音，如果那时有中国好声音之类的大赛，她准进前三。她还兼管寄宿生的生活，洗脸、洗脚、理发、晒被、洗被、换洗衣服、打扫厕所，都管。我不爱洗脚，被她抓住了，批评不算，还报告班主任黄老师。
　　 黄老师很喜欢我听他的语文课，喜欢我的作文。有次，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表扬我，鼓励我，他的妹妹也在身边，劝他妹妹向我学习。我才知道，他妹妹也跟我一样，因为超龄，想退学。从此，我暗暗地有了想法：我要更加发狠，要跳级！不能在五年级耗久了。
　　 春天，学校要搞远足踏青活动，要求人人穿白衬衫、蓝长裤。我的长裤能凑合用，但没有白衬衫。大嫂给我找了—件，是土布、老式对襟、布扣，不显白，太土气，不符合学校要求。我很沮丧，跟黄老师说，不参加远足了。黄老师打开他的箱子，拿出他的一件洋布白衬衫给我。我不好意思接，他硬要我穿上。远足完，我立即脱下，准备洗好还老师。黄老师妹妹见了，嫌我不会洗衣服，也没擦肥皀，会越洗越黑。她把衬衫抢去自己洗，算我己经还给她哥哥了。
　　 远足后，我请三哥给刘校长、黄老师说说，让我跳级，上五年二期。读书，不挑担子，没压迫，我觉得自己窜高了，跟小学弟、学妹们在—起老直不起腰来，恨不得变矮一些。强哥答应试一试。
　　 我的作文写得不错，黄老师表扬多。有一篇，黄老师出题：记一位亲人。正好，我写父亲，重点写父亲之死。炎热的夏天，父亲替老板外出进货，得暴病回家。紧急救治无效。直写到埋葬了父亲的当夜，伯父拉着我，送到床上，用团扇扇着，赶尽蚊帐里的蚊子，掖好蚊帐脚，我哭了，不敢放声哭。伯父说：“莫哭，你爷娘都不在了，我会把你养大，送你去读书，你要发狠啊！”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作文写了五页，在课堂上一气呵成。黄老师批改后，把我叫到他跟前，欣喜地夸奖。在作文题上画了一串五个圈，并在文后勉批：生动秀丽，可喜可爱。后来，他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朗读，读得好多同学哭了。
　　 也许这篇作文起了作用，我五年一期读了一半，就跳到五年二期。六年级第一学期，我更加发狠，夜夜点着墨水瓶煤油灯复习功课。期末考试，语文、算术都排名靠前。虚荣心促使我想尽快丢掉小学生的帽子。暑假期间，我偷偷地恶补六年二期的课程，自己看课本。瞒着別人，报考中学。想试—试，考不上，再回大丰完小读完。瞒着去考试，就是防止別人讥笑我“异想天开”。考试时，我觉得语文比较有把握，作文题是赞抗美援朝。我依据平常学的时事政治知识，写的题目是：和平的保证。主要写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打败了不可—世的美帝国主义，保证了我们国家和平建设，也是世界和平的保证。想不到，我碰上了，被双峰初级中学录取。我去大丰完小告別时，黄湘远老师非常高兴。他送我出校门，一直送上大路。
　　
　　 中学老师们
　　
　　 双峰县立初级中学在县城外的扶稼堂，学生不多。校长曾彩初，30岁出头，学美术的，沉稳和霭。学校在农村，附近有农民常进校来掏大粪。入学后不久，有次，我们几个同学打乒乓球，来了几个掏粪的青年农民，先看我们打，有的人见女同学，评头品足。接着，他们要我们让开，说他们也会打乒乓。我们没人让，争执中，我说了一句：“锡崽仔！”痞子的意思。惹祸了！他们动了扁担，我们四散而逃。我躲进老师办公室，他们追进来。扬言我辱骂农民，要锤扁我。围攻好久，曾校长出面要我向他们认错，他也代表学校道歉，这才平息风波。学生品行评定分甲、乙、丙三级。期末，我的品行被评为丙级，理由是不尊重劳动人民，骂农民是“锡崽仔！”家人也不分皀白，都训斥我。我对校长有意见，怪学校不应当让外边闲人进校挑事，不敢说。后来，曾校长在本县名望甚高，尊称著名教育家、书画家。晚年和我三哥有学术思想切磋。我想拜访老校长，想起那个“丙等”，没有勇气。
　　 1953年秋季，学校更名为湖南省双峰第一初级中学，校本部设在县城里。校长沈永涛，副校长曾彩初（或是教导主任）。扶稼堂为分部，只收一年级学生。校本部新建教室、寝室都是平房，一栋两个班，室外有宽阔的走廊。我们那—届共七个班，为第13班至19班。我在13班，弟弟博议在17班。有很多同学跟我—样，新中国建立后，才有条件上学。13班男女同学都超龄，最大的男同学彭信卿21岁，最小的是女生凌香芸，16岁。正常情况下，她也该读高中了。
　　 我牢记那个“丙等”教训，决心要当好学生。学校要求严格，品行评定和学业分数同样重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为人生打好基础。班主任先是语文老师王丙吾，后是英语老师曹俊。班主任的办公室兼宿舎就在教室后排的—间小屋里。班主任曹老师周一至周六，每天早晚和学生同在。早上带大家做晨操，晚上看着大家自习，全身心交给了学生。他30多岁，个子不高，脸色红润光泽，头发油亮，牙齿雪白整齐。对学生循循善诱，轻言细语。既要求严，又亲切和霭。校方选英语老师当班主任，肯定看中他人品端正、文雅、潇洒等强项，他的言行举止本身，就是对学生最有效的品行教育。在他面前，我们不敢调皮捣蛋，都想从他那里获得甲等品行评定。他不仅教会我们做甲等学生，从二年级开始学英语，26个字母、您好、早晨好、晚上好、起立、坐下、关门、开门，直到万岁毛泽东、万岁新中国等许多日用词语，都是曹老师教的，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和他用这些词语交流。可以说，我的人生基础也是曹老师打好的，忘不了啊！
　　 体育老师刘球英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首先是—位优秀的篮球运动员，球艺高超，名扬县城。他带的学生篮球队打遍县城无对手。我有幸被吸收进校队，打小前锋，是首发阵容一员。许多过人的假动作、三步上篮、定位跳起单手投篮，篮下反转投篮，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他还对队员进行长跑、速跑训练。—心准备带队上省里比赛。他带学生到校旁清水河里上游泳课，规定女生在上水，男生在下水，分得很严。我家穷，打球时总是赤脚上阵。有次大脚趾跌破出血了。刘老师心硬，说学校没钱发队服，没关系，我们光脚的要打赢穿球鞋的。三哥调到了县卫生院做监察工作，有次看了我们校队大胜公安队，我是光脚全场跑。他才给我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刘老师逗我说，你穿上球鞋，一场进不了五个球，我还要你光脚跑！我爱上了篮球，每星期天，一个球，一壶水，一本小说，在球场上能泡一整天。学校食堂八人—桌，—盆菜，饭定量，每人一缽大米饭。我不够吃，除了和女同学“分一杯羹”，还从家里带米私存，家里大米可以放开吃。我弄来—个军用水壶，用铁钉密密地钉—横排洞，把壶扳开，变成瓢状，合起来是盖子。每次打完球，去浴室前，先在瓢里放把米，加好水，放在浴室外的开水炉火里焖饭，洗完澡出来就躲着吃。有次，刘老师闻到了香味，找出了我的—“锅”饭。我赶紧招认，刘老师没批评，倒很同情。他问：你一人偷偷加饭，别人也饿，你怎么办？我只好说：我这“锅”小，只能煮一小碗！下次有比赛，刘老师总话里有话说：这次，可不准在篮下等传球！我就感激刘老师，他教我练出了好身体。不仅后来当兵时体检好过关，也使我老了继续受益。
　　 中学老师中，印象深刻的还有语文老师许毓群。他是省城长沙调来的，小裤腿，包屁股，类似牛仔裤，头发自然卷。脸红红，总像害羞一样，他常和有点洋气的娇妻在一起，没见过他的孩子。他爱打乒乓球，会抽杀。他讲课，大家都爱听。他喜欢我写的作文，多次在课堂上朗读我的文章。他和音乐老师周老师是朋友，我们上音乐课，除了学习基本知识，每人可以选学—门技能。我学二胡，周老师教我练功时，选的是《东方红》曲谱，是简谱不是五线谱。许老师也鼓励我，音乐、美术都要学好。我被选为学校的图书管理员。他鼓励我，这也是阅读课外书的好机会。学校提倡、鼓励学生课外阅读。许老师在我的一篇作文末尾批语，勉励我当作家，我激动得要晕了。定志愿、理想时，我就想当作家、记者。当了业余图书管理员，我开始啃长篇小说。苏联高尔基的《母亲》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被开垦的处女地》、中国的《子夜》、《骆驼祥子》等，都是在许老师眼皮下读过的。他显然悄悄地把我当作家培养。
　　 说实在的，我的学习成绩可以名列本年级前茅，以后上大学决心大。1954年，学校开始扩建，要开高中班。1956年2月，就是我读完三年一期的寒假，我国开征第二批义务兵，我就报名应征入伍了。
　　 就在那年下学期，学校更名为湖南省双峰县第一中，扶稼堂分部成为湖南省双峰第三初级中学。秋季招收高中两个班，即高一、高二班。1957年秋季，又招—个高中班，即高三班。原副校长曾彩初任校长，王甲完任副校长。我那个年级的同学，大部份升入了本校高中班，后来多数考上了大学，我弟弟博议就有这种幸运，本校高中毕业，考进了湖南师范学院物理系。我想，如果我一直读书，考大学想来不会费力。但是，我对于投笔从戎，为祖国尽义务，从来，至今，无怨无悔。
　　 我参军前的那些老师们，如果还健在，至少都在90岁以上、百岁老人。很遗憾，由于我入伍后就远赴云南边疆，山高水长，路途遥遥，即使有几次回故乡探亲，也每每来去匆匆。虽然没有再见过他们，但心里记得他们，没忘他们的教诲和指引。想念恩师，不忘师恩。我希望我们升堂家族后人，世世代代传下去。这也是我对恩师们所表达的敬仰和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