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血色森林
凡是有青春的地方,一定会有爱情的花朵开放。
作为一个知青的后代,我一直认为知青是个特别的部落,恐怕他们才是这世上最有理想最有毅力的一代。出于好奇,我来到了过去父母下乡的地方,北疆森林。在这里,意外地发现了一片神奇的花朵。
这片森林在小兴安岭以南。林中,有一两米见方之地,姹紫嫣红,香气四溢,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鲜花在林中静静地开,与世隔绝,深陷林中,与四周的树木毫不搭界。难道它们是仙女采摘,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寻思着四处张望,看见林尽头有间小屋,可能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小屋摇摇欲坠,带着神秘……冥冥之中,我总觉得那间屋子和这鲜花有着某种联系。
我情不自禁走近小屋。从外观看,这间屋除了房顶是灰瓦,其余全是木头建成,看来间中有人修理过,因为一根根木头拼成的墙壁有深有浅,成色不同。小屋周围杂草丛生,风咋起,飒飒作响,而小屋的门虚掩着,望一眼,静谧幽深,总感觉里面会冷不丁跑出一只灵物。我止不住地想:它曾经的主人是谁?
“唔……这原来是一对知青的婚房。”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回答了我的疑问。不知他是何时注意上我的,只见他从腰间缓缓掏出烟袋杆,拿出火机点燃烟,吸一口,朝我打量起来。
“你好,大爷!”看见他审视的目光,我忙掏出身份证递给他,“我是游客,对那片花,还有这间屋子很感兴趣。”
老大爷拿着我的身份证仔细看,又盯着我足足五秒,“你小子……算是遇对人了,我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吧。”他把身份证还给我,说着,背靠树干坐下,娓娓道出了一个哀婉的故事。这个故事由于老大爷不错的忘性和一阵阵突发的咳嗽,总是断断续续,我被故事深深地吸引,不得不耐着性子往下听。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1968年。记得父母曾说,那时,知青开始陆陆续续进驻这片森林。凡是来过这里的知青,灵魂和骨子里并不安分,都有一颗躁动的心。起初,他们是从林莽中披荆斩棘开出一小块尚能居住的家园,意欲过上耕种自足的日子,后来,目标变得宏大起来,要为人类做贡献。父母还说,在当地村民的眼中,知青是很另类的物种,他们时常会为自己本性中奇异的冲动所驱使,有时会不计得失而舍弃一切,去迎接自己难以承受的艰难,以期获得刚刚抛弃的一点仅有的温饱和安逸。
老大爷是这里的老林工,他告诉我,或许是这片森林太荒凉的缘故,后来一些知青被招工或自行离去了,只有十几个人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中有一个名叫庄柯,他是第一批来到的,身上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庄柯是个怪人,几乎没有人见他笑过。”
老大爷的话引起了我的猜想,我仿佛看见知青们当年开荒、烧砖、抡扇刀、挑砖坯子的身影,还看到林外老山头的窝棚里,蒿草为铺,铁桶取暖,每到夜晚鼾声如雷……庄柯和他的同伴们离开家乡,青春的热情曾经燃烧,随着荒凉的处境和艰苦的生活热情越烧越弱,而庄柯喜悦的笑容日渐在灰烬中熄灭了吧。
老大爷习惯地翘起脚,在鞋底上敲一敲烟杆倒出灰烬,讲起了故事的主干:庄柯和一个女知青相爱了,他从那时开始又有了笑容。
这个女知青叫莞玉,人长得苗条秀气,即使厚厚的大棉袄遮住漂亮的三围,也遮不住她天生的美丽。不多言多语的她干活任劳任怨,和有些娇气的上海女青年不一样。如果说庄柯是一棵挺拔的红松,莞玉则像一株婉约秀美的玉兰。因此,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和她是天设地造的一双。
“唉,都怪他们的老子啊……”
老大爷一声叹息后说,庄柯很倒霉,他虽然能写会画喜欢读书,可当教师的父亲是右派,庄柯也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莞玉更不幸,资本家的家庭成分令她虽积极参加劳动,表现良好,可历次招工照样被政审刷下来。
根据庄柯的家庭背景和他的表现,我认为其实恋爱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种偶然的选择,读书才是他未泯的希望。由于父亲的缘故,他在学校和下乡期间肯定抬不起头来,来到这北疆森林里,是爱情给了他温情的抚慰和补偿。
做为男人,我更为庄柯的不幸叹息。听罢老大爷的叙述,忍不住小心翼翼走进木屋,手执木棍拨开地上的层层枯草,持棍横扫着四周的蜘蛛魍魉时,看见横梁好几处裂缝,而最令我不解的是屋子只有一个小门,对着门的是一扇窗户,而这唯一的窗户被钉死了。
“为何钉死窗户?”我问。
“谁知道,”老大爷说,“庄柯建好房子就钉死它了。”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庄柯和莞玉不喜欢光亮和通风,肯定不是。
说到俩人的个性和爱好,老大爷变得愉悦起来,他说庄柯和莞玉除了伐木、打猎和开荒,还爱看书和唱歌,不过唱的都是外国歌。说着,老大爷一阵急促地咳嗽,我替他拍拍脊背抚抚胸口,他咳出一口老痰后,话语变得更加断断续续,“唔,知青……都走了,就剩下他俩。有一天……几个打猎的……发现了他们,死啦!就死在那边……那鲜花盛开的地方。”
“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被野兽咬死的。”老大爷眼睛有些发直,“当时那个血啊……把那块地方都染红了。那血是从屋子到树林,到那边……那儿……我看到了那些血,真吓人!”
“他们……就这样死了?”我怔怔地望着那片鲜花,自言自语。
“可不,就这样死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死在了林中,那天经历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没有人看见。我好像闻到了血腥味,见到了小屋的地上斑斑血迹,那些血迹从屋里一直延伸到窗边,再由窗栏拖曳到寂静的树林……
要恢复故事的原貌!我被这个念头缠住。等老大爷走后,我坐在花前呆呆地遐想。
晚霞透过树枝照着小屋和草丛,星星点点,斑驳陆离,四周静悄悄的,微风吹过带来了丝丝凉意。我凝神望着鲜花,脑海中浮现出这对恋人的一幕幕往事:
有一天,他和她依偎着,她慢慢转过身子,后背斜靠在他的胸前,两眼迷离的看着远处,喃喃细语,“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啊,我心里有些发慌呢。”
庄柯何尝不关注招工,除了自己一生的前途,莞玉的去留也牵动着他的心。他懂她,珍惜她。她爱唱歌,会弹琴,总想有一天能去当演员。人生本就是个大舞台,她希望年轻的生命能有更多表现的机会……她的理想如梦,却关系着一生的追求。他懂她的同时又有些担心而慌乱:我们中一个人走了,另一个怎么办?关系还能维持吗……他感到了压力,甚至有隐隐的恐惧。他思来想去心烦意乱,只能听天由命。
夜深人静时,她抱起自己心爱的大阮琴,唱起了忧伤的《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又一次招工开始,可以想象出,知青们都兴高采烈地参加了体检,可政审后有人被刷下来,莞玉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没有痛哭不止,因为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庄柯自不用说,也因父亲的问题名落孙山。他把泪水流进肚子里,承受苦痛的同时又有一丝欣慰:可以陪伴心爱的人一起留下了。
这天晚上,她和他背靠大树仰望星星点点的蓝天,互相安慰,互相鼓励,其间,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我们结婚吧。”他吻着她说。她没有拒绝,而是紧紧地搂住他,用行动回答。于是,没几天,这间小木屋在他和她的辛劳下建成,成了这对知青的婚房。
新婚之日,在村民的鞭炮锣鼓庆贺下,俩人从林外空荡的大窝棚搬家,一起住进了布置得红彤彤的小木屋。可吃过喜糖没几天,人们却发现这对新人在树林里死去。在那不是由法医验尸,可在报纸上登出知青讣告的年代和地方,他们只能寂静地死去,而村民能做的,就是掩埋他们,并留下那间小屋做永久的纪念。人们知道,他们建造小木屋时,挥动斧头劈木桩,爬上屋顶上房梁,心中满怀希望:留下来吧,共结连理,等待回城的机遇,或许……我们在这儿相依为命,地久天长……
我想象着他们最后的时刻:遭遇死亡。
这天傍晚,庄柯从森林深处遥远的地方打猎回来,发现莞玉正发高烧,神志模糊地说着胡话,然而,数里之内没有医生,也没有邻居,惶惶不安而心疼不已的庄柯只能自己承担起医生和看护的责任。
夜深人静,忙碌一天的庄柯坐在床边,看着昏昏睡去的妻子,自己也头枕手臂浑然入睡。这在这时,传来长长的一声嚎叫,那声音就像一个在越来越黑的树林深处迷路,不知所措的鬼孩儿在哭喊,沉睡的庄柯被吵醒了,以为是在梦中,可扫一眼漆黑的四周,凝神屏住呼吸一听,感觉不妙,一个激灵坐起来。
突然,那边的桌子动了一下,同时,他听见轻轻稳稳的脚步声,就像有人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他吓得失去了喊叫和移动的力气,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在黑暗中,他在活人能忍受的恐惧中看看那边躺着妻子的木床,心惊胆颤,他想呼唤她,可感觉发出声响更危险,于是大气不敢出,然而,一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一个沉重的东西猛地撞到了桌腿,桌子又撞到了他,他被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与此同时,他听到什么东西“咣”一声砸在地板上,声音大得使整个房子颤动起来。
恐惧到了极限可能成为疯狂,而疯狂必会导致行动。他跳起来了,跳到墙边,稍一摸索便抓起了猎枪,顾不得瞄准,“嘭”的一声开枪了。射击的火光把屋子照亮,在火光中,他看见一只巨大的豹子正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往唯一的窗口拖去,而窗口,被庄柯钉死的栏杆没有了,窗户洞开,一张血盆大口死死地咬住妻子的喉咙,叼着她往外纵身一跳!
火光闪现之后,屋子更黑了。
当朝霞抹红了天空,红日还没有升起时,斑驳的光亮投进树林,豹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小鸟开始了鸣叫。
树林中,几个早起打猎的村民看见了他俩:莞玉躺在庄柯的身后,她的衣服凌乱,长发飘散着掩盖了曾经明媚的笑脸;庄柯伸开手臂挡住了莞玉,在他的脖颈处,有一个比她更加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直流,没有完全凝固的鲜血,还在慢慢渗出……
庄柯是完全可以活下来的,当时,只要他不出门,或出门后别对豹子穷追不舍,他便可活命。为了夺回心爱的人,他奔出去连发数弹,无济于事时奋勇地扑上去,被激怒的豹子扔下她,转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颈,他挡着妻子倒下了,而村民的出现让豹子悻悻然离去。
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鲜花,我突然明白了,那白的是北疆寒冷的冬天,红的是热血,黄的是成熟,而绿色,便是眷恋和希望,是对爱的眷恋和对生的希望。这些花儿一直被爱的血浆滋养着,一年一年,永远也开不败。
知青的故事十分遥远,你给注解得很精准到位,在此谢道声谢!炎炎夏日酷暑到,遥祝老土清凉一夏,每日里心情愉快,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