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失的海燕
一
八月末的一个黄昏,铅灰色的天空飘着牛毛细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静默在黄昏的茫茫烟雨里。阴雨天天色黑得早,瞬间便是掌灯时分。
一间灯火如豆的小屋,昏黄的灯影里,坐着一家四口人。这原本是一个五口之家,老大海涛是个儿子,婚后没多久,新媳妇寻死觅活地闹着要分家。海涛是家里的独子,父母亲格外地惯着他,自小养成一副好吃懒做的坏习气。有道是,“娶了老婆忘了娘”,加上又娶了个喜欢撒泼的老婆,海涛没能力招架得住,便整天地助纣为虐,闹得昔日平静的家里鸡犬不宁。老两口实在看不下去,索性随了他们的心意,干脆分了家。分家时,好的值钱的东西都被那宝贝儿子盘算了去。他们心安理得地住在三间大房子里。老两口领着两个女儿住着几间又矮又小的偏房,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现如今因为分家没房住,便拾掇拾掇,将就着住下。
大女儿海燕年方十八,七月份初中刚毕业,中专中师没考上,高中也没考上。她坐在凳子上,背靠着一张方形的小木桌,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海燕的父亲是个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庄稼人,他坐在一个破旧的草墩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忽然停了下来,撇着嘴说道:“没有考上也是意料中的事,不必难过,打明儿起在家务农。”
暗黄的灯光下,镌刻在父亲脸庞上的皱纹,密密匝匝的,让人看了透不过气儿来。灰白的头发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深秋的清晨里那一层薄薄的清霜。海燕见了,不由得一阵心酸。父亲还不到五十岁,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摧残成这般模样!泪水在海燕的眼眶里打转。父亲说完话,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里睡了。不一会儿,鼾声四起。山里人家白天农活太辛苦,夜里大都睡得早。
海燕的母亲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裤,看上去干净利落。这几天,她心里装着一件事儿,夜里睡眠不太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看着小女儿海丽坐在凳子上打盹儿,便支使她去睡了。然后挪到海燕旁边坐下,嘴巴凑到海燕的耳朵根上嘀咕道:“海燕,你俩的事儿想得咋样了?前几天我到街上去,碰见了小陈,他还问我来着――问我同意不同意你俩的婚事。我对他说,儿大不由娘,这婚姻大事,还得你们自己做主,若你同意,改天我托人给他回个话儿。”
海燕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跟自己同龄的甚至比自己还要小的姑娘都已结婚生子。虽然这样,海燕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她嘴巴一撇,咬住嘴唇说道:“妈,您也不怕别人家笑话?您女儿嫁不出去,硬要把我塞出去。”
母亲听了,沉默了片刻,平心静气地说道:“妈还不是为了你好!人家小陈待你那么好。再说,人家还是拿国家工资吃饭的人,你若嫁给他,今后的日子有你好过的!这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像你妈这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跟土地打交道。”
母亲的一席话说得海燕脸红耳热。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眠。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屋檐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响着。海燕的心乱极了,飘得远远的,像断了线的风筝。
二
两年前的一天,新学期开学,海燕到街上去买学习用具。正往回走着,忽然间电闪雷鸣,噼噼啪啪下起雨来。海燕忙脱下外衣顶在头上,加快步子赶路。忽然间,雨停了,一种怪怪的很突兀的感觉——明明还在下着雨!她扬起头一看,一把浅蓝色的大伞遮在她的上方,为她挡住了风和雨。海燕别过头去,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大男孩,嘴唇上泛着浅浅的青色的胡茬,他羞涩地望着她笑。伞外,刮着风,下着雨,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伞内,风雨细如丝,一方能避风雨的港湾。
他友善地笑着说道:“我和你同路。”
海燕一听,不免感到有些诧异。面对他善意的微笑,海燕无法拒绝。一路上两人不言不语地走着。海燕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挨得这么近过,一颗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快到学校大门口时,她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便仓惶地跑开了。
后来,海燕才知道,他是学校里新来的数学老师。再后来,原来的数学老师生小孩请产假,他就成了海燕的数学老师。海燕七岁时,母亲生了妹妹海丽。那一年奶奶又死了,哥哥在上学,家里人手不够,原本该上学的海燕就留在家里照顾妹妹。十一岁那年,海燕才念小学一年级。她比同班同学年长三四岁,同学们都不愿意跟她玩。
一晃眼进了初中,海燕早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班上那些小不点还一个个满脸鼻涕。海燕没有一个朋友,她很孤单。她讨厌上学,三番两次地逃学回家,每次都被母亲押送回来。母亲常常对她说:“我和你爸都没有读过书,不识一个字,一辈子糟罪。家里再苦再难,也不能耽误你们姊妹读书,你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呀!你看看,跟你同命的小伴都嫁人了。”
十七岁的海燕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她早熟而又敏感,单纯而又多情。数学课上,陈老师无意间的一瞥,都会让她羞得脸红耳臊,她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复杂而又纷乱的感情,却不能与人言说。她陷入了烦恼之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烦恼幻化成无数的小虫子,无情地吞噬着她的身心。
陈绍华刚刚师范毕业,年纪尚轻,仅比海燕长一岁,前不久刚死了母亲。绍华家里姊妹多,从小体弱多病,父亲从不管他。儿时的绍华,几乎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母亲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绍华的心里一直是敬爱着母亲的,他对母亲非常孝顺。他努力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让母亲安享晚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绍华快要毕业时,母亲因积劳成疾而撒手西去。这段时间,绍华一直处于生离死别的巨大悲痛之中。
一个人悲伤痛苦的时候,对于友情爱情的渴望会特别的强烈。海燕在这个时候闯进了他的生活。她似一朵美丽洁白的百合花,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一个孤单,一个无助,两颗心自然而然地走近了。海燕学习基础差,绍华经常帮她补习功课。海燕有时也会抽空帮绍华洗洗衣服。那时候的爱情朴素得像一张白纸,却是洁白无暇的。日子久了,师生间便生出许多流言蜚语来。同学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的说海燕是陈老师的小媳妇;更有甚者说,一个学生偷汉子竟敢偷到老师身上。老师们对她也是另眼相看。古人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单纯的海燕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陈绍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说句心里话,他打心底里喜欢海燕。但在那个年代,师生恋简直是无法无天大逆不道要遭世人唾弃受人白眼的!学校领导轮番地找他谈话,给予他无数次的警告,要他为人师表!两个年轻人若即若离,在世俗的夹缝中受尽了煎熬!
如今,海燕毕业了。那年头的人,婚大都结得早。海燕知道绍华对自己的好,她也真心喜欢他,但她心里很矛盾。自己才刚毕业,倘若现在就嫁给他,她将如何面对学校里沸沸扬扬的闲言碎语呢?思前想后,内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始终下不了决心。
三
几天后,绍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海燕家。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海燕的母亲见了绍华,脸上露出一片喜色。特意宰了只鸡,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海燕的父亲对绍华是抱有成见的,绍华和海燕的事情,在村子里也传得风言风语,父亲认为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为这事,从未说过儿女一句重话的父亲,终于恼羞成怒,狠很地骂过海燕几次。然而,因为不识字的缘故,他对知识分子又格外地敬重。这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子,整个晚上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
吃饭时,海燕的母亲往绍华碗里夹了一只鸡腿。海丽端着个饭碗,在一旁转悠,瞅见了,便嘴巴一嘟说道:“妈,我要吃鸡腿。”
母亲听了,显得有些尴尬,哭笑不得地说道:“小姑娘家吃什么鸡腿。来,妈给你一只鸡翅膀。吃了鸡翅膀,长大后才会梳妆打扮。”
海丽今年十一岁了,是家里的老疙瘩,免不了要受宠的。从小放纵惯了,成天和男孩子扎堆在一起,爬大树,掏鸟窝,射弹弓,像个男孩子一样,眼里总是没大没小。圆圆的脸庞上,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浓而密的黑睫毛微微地向上翘着,一副调皮可爱的样子。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不高兴,小嘴撅起老高。
绍华看在眼里,有些发窘,他站起来,向海丽走过去,红着脸说道:“小妹,给你鸡腿。”海丽并不躲闪,用碗接了鸡腿,乐颠颠地跑出门去,几个大人都被她给逗笑了。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情我们都无法左右。可是有的时候,命运之神也会给我们开绿灯。
西方有句谚语:“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会为你开启一扇窗。”其间的得与失,我们无法权衡,也无法在当时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多年以后,海燕时常会在心里想:假如当时没有收到那张录取通知书,我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可惜的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假如。人这一生,原本就是一张单程车票,是没有往返的。
那天晚上,绍华给海燕家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当年,海燕虽然没有考取中专和高中,但是,却幸运地被录取到县进修学校新办的英师班。八十年代中期,很多落后的地方在教育上存在着一种滞后现象。原本没有专业的英语教师,突然上面来了政策,凡是中学都要开设英语课。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逼公鸡下蛋吗?怎么办?为了响应政策,大家不得不摸着石子过河,做些掩人耳目的事情。英语课上,老师把教学磁带装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学生们跟着呜哩哇啦读起来。至于学习效果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这种现状维持了好几年。今年,根据相关政策,县教育局决定在那些名落孙山的考生中,选拔一些考分较高的学生,由省上下来的专业英语教师教授课程。学制两年,毕业后实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分配原则。这是该县第一批正规的英语教师。几年以后,这一批英师班毕业的学生,大都成了该县英语教学战线上的骨干。
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好消息也是坏消息。父母亲为了凑足学费,东家找西家借,又贱卖了些东西,都还差着一大半。由于小村子闭塞落后,交通不便,村里人几乎没有谁走出过大山。平日里,村民门会到三十多里外的小镇上卖些东西,然后买些家庭所需用品,不外乎火柴呀,散装盐巴,洗衣粉,几尺花布等等。农闲时,也会到邻近村里的亲戚家走动走动。除此之外,从来没有人到过其他地方。在村里人的眼里,县城是个花花绿绿的大地方。
四
开学那天,绍华受了未来丈母娘的委托,送海燕去县城上学。那时的小县城还说不上繁华,可是,对于第一次走出大山的海燕来说,已经是个花花绿绿的繁华世界了。绍华带海燕逛了一天城,海燕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地到处张望。那神情,俨然一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的模样。一天下来,海燕的心里装得满满的。
同班女生中,和海燕处得要好的女生是柳玉茹。玉茹生得娇小玲珑,白皙的瓜子脸上,眉如柳叶,眼似秋水,一双浅浅的酒窝儿很是迷人。玉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长于梳妆打扮,很快交上了男朋友。
有一次,两人一起去逛街,路过一家专卖女人内衣的小店,这可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海燕从来没有进去过。玉茹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海燕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局促。玉茹用挑剔的眼光看来看去,用手一件一件地摸来摸去,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精挑细选了好半天,最后买了一件玫瑰红的胸衣。胸衣里有一层厚厚的棉垫,摸上去很柔软。玉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整日里笑眉笑眼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情。回到宿舍后,见宿舍里没人,便悄悄地对海燕说:“穿衣打扮讲究扬长避短,这种胸衣挺适合我们的,穿在身上看上去也挺那个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海燕一听,羞得双颊通红。海燕的胸衣一直都是母亲带她到家乡小镇上的供销社去买的。每次去时,海燕都会觉得很害臊。母亲买的胸衣都是那种薄薄的白色纯棉布做成的,穿在身上没有线条感。在玉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海燕慢慢地学会了穿衣打扮。绍华两星期来县城一趟,每次都会给海燕一些零花钱,积少成多,海燕便用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
玉茹的男朋友是经她表哥介绍认识的。玉茹有个表哥在县医院上班,他有个要好的同学卢俊在县政府工作。有一次,玉茹去找表哥,碰巧卢俊也在那里。他见了玉茹,不觉心里一动,便动了心思,百般打探。玉茹的表哥看在心里,遂有意撮合。卢俊是机关干部子弟,家境条件不错,加上人又长得风度翩翩,玉茹自然是心往神驰,两人可谓是情投意合。
一晃眼到了夏天,夏天是女人的花季。大街小巷里到处晃动着一道道迷人的风景。长款的百褶裙,短款的迷你裙,素净的,艳丽的,穿在女孩子的身上花枝招展的,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
不经意间,小城里冒出来一家舞厅,这舞厅便成了城里时髦青年男女聚会的场所。英师班的学生受了城里年轻人的影响,周末时喜欢到舞厅里凑个热闹。那些爱美的女学生,晚饭过后,便早早地忙着梳妆打扮,穿上箱子里头那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裙子。相互间自然要评头论足一番,直至满意为止,才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相邀着去舞厅。
郭为萍,女,云南弥勒人。在云南富源从事教书育人工作十九年,富源县作协会员。闲暇之余,喜欢用文字点亮自己的梦想,让自己的人生更有内涵!从事写作近十年,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写散文。作品散见于《富源政协》,《胜境文艺》,《曲靖日报》《云南教工》等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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