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苦井(人生·小说)
太蓬山位于大巴山深处,山高林密,云雾缭绕,风景秀丽。当地人传说,安史之乱时,杨贵妃随玄宗避难到四川广元,贵妃犯了众怒,将士们群情激愤,要玄宗杀了她才愿参与平乱。玄宗心下不忍,暗中叫一个贴身卫士连夜带领贵妃逃离了,次日用一个宫女顶替了贵妃。贵妃逃到太蓬山,回想过去的骄奢淫逸后悔不迭,在山上为代罪的宫女建起了一座庙宇,自己削发做了尼姑,整日为宫女诵经祈祷;昔日的甜蜜恍如一场梦,而今自己沦落不如一个村姑,贵妃成天以泪洗面,泪水化作了一股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后来当地人掘地为井,取名为“贵妃井”,又因了贵妃这一段苦难经历,这井又被称作“苦井”。
太蓬山山腰处有一个小镇,名字就叫太蓬镇,镇上住着几十户人家,街道尽头有一棵高大的老榆树,苦井位于老榆树下,深达十几米。每年秋天,苦井和老榆树下开满了白色的雏菊,老榆树虽然与苦井终日相守,共享下面潜藏的水源,但表面却没有关联,只有雏菊蔓延开来,试着努力把它们连为一体。苦井的水并不苦,相反却清澈甘冽,冬暖夏凉,是镇上人们饮用水的主要来源。
苦井边上住作一个丧偶的老妪,为了老有所养,老妪从妹妹那里过继了一个有些残疾的女孩作为自己的养女,女孩只有一个小名叫丫儿,除了有些跛脚之外,脸蛋长得白白胖胖,身上自带着一股香味,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清澈的像老井的水,见了惹人怜爱;有人便玩笑说丫儿是贵妃再世,丫儿却自嘲地说,贵妃是个残疾人吗?不过听见这些议论,女人天生的爱美意识还是让她很高兴。丫儿母女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忒为寡淡,破旧的屋顶上冒起的青烟如一缕缕无助的游魂,在云雾中四处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
一日镇上来了一个名叫三牛的孤儿,在一个亲属的安排下,三牛凭借自己的劳力每日为镇上一些人家挑水,以此换得一些零花钱借以度日。三牛中等身材,身上肌肉倒也结实,只是左手上无名指和小指先天就伸不直溜,对一些细致的活儿没了办法,只能干些力气活。这挑水的活路倒也特别适合他,每天清晨和下午,他要为十来户人家送水,夏天光着上身,全身晒得黑黝黝的,如风干了的榆树皮;冬天他也只穿一件不厚的衣服,在凛冽的寒风中头上却还冒着热气。一天下来,那一口老井里的水就被他挑走了大半,连老井都感到了疲惫,要歇息一夜才能恢复元气。他的收入按挑计算,尽管挑水十分吃力,但他从来都把水桶装得满满的,一桶水绝不打折扣。镇上一些善良的人们见他家境贫寒却又勤劳诚恳,除了给他计算报酬外,还把一些剩饭剩菜甚至米面送与他,三牛将就着度日,几年下来手里倒也有了一些积蓄,心里的想法就有些活泛起来;但那些想法就如他桶里挑着的井水,走着走着就成了别人的,他最终只能做着空桶一样的梦。
老井边取水方便一些,丫儿时常把母女俩的衣物拿到老井边洗刷,身体瘦弱的她加上跛脚,从井里提水是最困难的事,有一次桶里装得满了,她还差点跌进井里送了命。三牛见此,便替她把水打上来放在那里,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丫儿的水用完了,他又给她续上。丫儿心里颇为感激,一口一个“三牛哥”叫得他心花怒放,他便又帮她把衣物送回家里晾晒起来。
丫儿家里也需要用水,但母女俩取水困难,每日里只好节约用水,三牛发现了这个问题,也给丫儿家里送起水来。丫儿说,三牛哥,我哪里有钱给你支付报酬呢?三牛说,气力用不尽,井水挑不干,别说什么报酬不报酬的!从此以后,丫儿家里的两副水桶就时常盛得满满的了。三牛见水桶装水难以满足母女俩的日常需求,又自己掏钱请了一个石匠,给丫儿家做了一个水缸,三牛每天把那水缸装得满满的,把个丫儿本就水汪汪的眼睛感动得犹如装满了两大桶井水。
家里的水多了,丫儿母亲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她买来一些豆子,在屋角里生起豆芽来。说也奇怪,这井水生出的豆芽就比别的豆芽显得粗壮,白胖的劲儿犹如当年的贵妃。丫儿把这豆芽搬到街道上,马上就被一抢而空了,母女俩乐得合不拢嘴来,从此以后,卖豆芽就成了她们的主要经济来源。丫儿想起三牛挑水的辛苦,也想给三牛按挑计算报酬,但三牛说,你卖那点豆芽才挣几个钱?你们还是留着自己花吧!丫儿终觉心里过意不去,见三牛身上衣服破旧不堪,还是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轮到做鞋的时候,也不忘给三牛做上一双。
夏日里榆树下是最好的乘凉去处,三牛坐在井边的石头上,浑身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衩,把那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来,只感到惬意无比。丫儿有些害羞地看着三牛结实的身体,一份心思憋在嘴里说不出来,换作了对月光的感叹:“三牛哥,今夜月色真好啊!”
三牛正埋头打算从桶里舀水,也看见了倒映在水桶里的月亮,那月亮满满的,填满了整个水桶;他停住了手里的木头水瓢,不忍心破坏那一份完美,一瞬间出了神。
丫儿扑哧一笑,说:“三牛哥,我看你就像那冷漠的月亮,不懂人间味道!”三牛嘴里重复着“月亮,月亮”,却有一份孤寂之情涌上心间,思维一下子凝固了。丫儿看见三牛呆傻的样子,却从桶里捧起一捧水来,扬在三牛满脸,三牛回过神来,把水瓢里的一点剩水洒向丫儿,丫儿只顾避水,没提放脚下一踉跄,身子如一根棍子倒向地面。三牛心里着慌,用手想要拉住丫儿的衣服,衣带挂在那两根弯曲的手指上用力一掰扯,只听三牛“唉哟”一声,一只手痛得在空中乱颤。丫儿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把那只手抱住,小脸贴了上去,不经意间,三牛的手触碰到了丫儿有些丰满的胸脯,心里如电击了一下,手上的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却闻到了丫儿身上飘出的淡淡香味。
丫儿的生母来看望姐姐和丫儿,带来了一个名叫二狗的小伙子,这二狗憨厚面浅,鼻头上红红的如同一朵蘑菇,一开口就结结巴巴的,还有些口齿不清,人前不善言语,性格颇为内向。丫儿的生母听闻姐姐卖豆芽可以赚钱,想到镇上做生意方便,便有心把小伙子介绍给丫儿做个上门女婿。小伙子家境不错,其父母答应,如果两个孩子婚姻有成,他们愿购置一些生豆芽和做豆腐的机器作为儿子的“嫁妆”。二狗虽然身带残疾,但腿脚方便,正好可以弥补丫儿的不足,丫儿的两位母亲自是十分的满意。
但丫儿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对这门亲事极不情愿,郁闷如苦井里的水绵绵不绝。她在井边找到三牛哥,用这件事情来试探三牛哥的态度。三牛的脸上漾起一层痛苦的表情,但表情转瞬即逝,只是淡淡地说:“多好的一桩婚姻啊!”
“好你个头!”丫儿眼里浸满了苦井里的水,抱怨道,“你就是棵老榆树,咋不开窍!”
三牛受了刺激,突然鼓起勇气说道:“谁说我不开窍?难道我就没有想法?”
丫儿破涕为笑:“三牛哥,你有啥想法?说出来,说出来呀!”
三牛嗫诺了几下却又一声不吭了,脸憋得像一颗紫茄子,使劲打起两桶水来,收敛起眼光,独自挑着走了。月光很好,从屋顶的破洞里射进来,他有些清醒过来,心想,自己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眼前还寄人篱下,靠着一担担水冲抵租金,拿什么娶丫儿啊?可别耽误了人家一生的幸福。他苦笑着,一夜都没有合眼。
丫儿也没有睡意,她对着明媚的月亮暗暗祈祷:“月亮啊月亮,你一定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月老啊!”天色一亮,她又来到井边,以为能够再次见到三牛,但三牛纠结了一夜,心里的一点底气全部耗尽了,不敢再在丫儿眼前露面了。
丫儿满心盼着三牛说出想法的那一刻,她向母亲表示自己并不喜欢二狗,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却招来了两位母亲一顿严厉的责备。
二狗没有收到拒绝的信息,心里的想法逐渐膨胀起来,他劝说父母在离苦井不远处修建了一座房屋,对丫儿和她母亲说,等到房子修建成功,他就把丫儿和母亲接到自己家里,那样子好像丫儿已经成了他的媳妇。
三牛内心是喜欢丫儿的,但山里自古以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哪能把话说出口呢?多少个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把丫儿娶进了家门,把丫儿搂在怀里,和她说着甜蜜的话语,虽说身体不够健全,但他心里的情感比正常人还要丰富啊!他找不到吐露心声的办法,却不自觉喜欢上了那些爱情电视剧,每当情感无所寄托之时,他便在街上溜达,在放着爱情电视剧的门前停留下来,靠剧中的主人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心里才会舒爽和踏实些。但要他去向丫儿表白,他却没这份信心,自己一贫如洗,万一丫儿不同意呢?万一这话传到别人耳朵里,他还怎么在镇上立足呢?这样想着,在三牛眼里,别人对他的目光甚至带有了几分蔑视,话语中似乎都带有了几分嘲笑,三牛感到无地自容了;他记起了一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想到这也是爱的表达方式,他心里宽慰了许多。
但要三牛彻底放弃丫儿,他又是一万个不愿意。丫儿,多好的一个女孩啊!那眼神里对自己似乎有那么一份特殊的含意,那话语里对自己似乎有那么一份特殊的温馨,那衣服和鞋子里似乎就藏着一颗热情的心,他怎么舍得放弃呢?多少次挥汗如雨,多少个肩挑背磨,他盼的就是拥抱丫儿的那一刻啊!这辈子没了丫儿,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二狗新房落成后,来接丫儿母女一同庆祝,尽管丫儿很不情愿参加,但碍于邻居情面,只得去敷衍一回。二狗全家以及丫儿的两位母亲齐聚一堂,一大家人其乐融融,似乎进入了婚礼的前奏曲。
三牛受邀为二狗家挑水,看到这个场面,他心里更没底了,不自觉地,他与丫儿开始保持了距离,有时甚至故意躲开她,一个人跑到山顶空旷处与月亮为伴,仰天叹息。
转眼间,镇上人口猛增,新修的房屋越来越多了,老井里的水已经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在政府的牵头下,大家集资在山顶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把山下水库里的水抽上来,通过水管流进了家家户户,人们吃上了自来水,老井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似的,春天到来,老榆树哗哗的树叶似在对天说着自己的寂寞,冬季呢,那兀立的枝干似在向天诉说着心里的悲凉;而那口苦井,满腹的怨屈一如那满满的井水蕴积得更深更厚了。
三牛失业了。他努力想在镇上找一些零活来干,但留给他的只有失望;镇上修建房屋的人很多,三牛去工地上碰运气,但人们嫌他的手不利索,怕出其他意外,都把他拒之门外。他的那点积蓄眼看就要用光了。与此同时,他的信心在进一步消失,见丫儿来找他,他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二狗对你那么好,你还是早日嫁了二狗吧!丫儿追问三牛的想法,三牛气恼之下却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对方在另一个镇上,他在那里找到了挣钱的门道,不日就要搬到那里去。丫儿只好失望地走了。
过了两天,三牛果真从太蓬镇上消失了,丫儿难过地哭了几场,无奈之下答应了与二狗的婚事。二狗说到做到,他把丫儿母女接到了自己家里,在父母的资助下办起了豆浆豆腐作坊,考虑到苦井里的水做出来的豆芽豆腐质地特好,他放弃使用自来水,买来了潜水泵,把井水直接抽到自己家里,豆芽豆腐产量上来了,他的生意很是兴隆。不久,家里新添了宝贝,孩子是一个完全健康的男孩,二狗的高兴劲儿就不用提了。
三牛的失踪让丫儿很是放心不下,那样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会到哪里去找生活呢?他去另一个镇上挣钱成亲该不是假话吧?丫儿想到这些,三牛就时常进入了她的梦里,有几次甚至喊着“三牛哥”从梦里醒来,招来丈夫恶狠狠的责问:“干——干啥呢?”丫儿只好撒谎瞒了过去,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丈夫耿耿于怀的心理。
山下水库不大,蓄水量有限,由于环境破坏严重,水质很快变得很差,人们这才又想起了苦井,把那自来水仅用于洗漱,而食用上又改作了井水。三牛又回到了太蓬镇,应人们的邀请干起了老本行。
听见二狗家机器的“突突”声,三牛心里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每次挑水,他都想再看一眼丫儿,但慑于二狗狐疑的目光,丫儿故意地躲开了。三牛只有对着井水出神,对井里的潜水泵谋生出很多的念头,榆树叶碎雪似的飘落下来,落满了他的全身,他仿佛又闻到了丫儿身上的香味。
一次他挑水时听到了丫儿和二狗的争吵声,奇怪地,他竟然希望那争吵声来得更大更激烈一些,二狗口吃争论不过,把拳头扬得老高,他听到了丫儿在伤心地哭泣。三牛一时气恼,将井里的潜水泵提出水面,潜水泵成了一只被系了腿扔在旱地里的青蛙,“呼呼”几下就停止不动了,却听见二狗在家里着急地喊:“糟——糟了,不——不来水了,这锅豆——豆腐完——完蛋了。”三牛感到一阵畅快,赶紧挑起一担水离开了苦井,一路都有获胜的感觉。
丫儿和二狗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三牛时常听到了二狗对丫儿的打骂声。他本想冲进他们家里去给予丫儿援手,但他想到,在外人眼里,人家夫妻吵架,与你何干呢?碍于山里人的规矩,三牛只得干着急。有一次,他又听见了二狗打骂丫儿的声音,他再次把潜水泵提出来扔在了井外,不用说潜水泵又报废了。二狗后来得知潜水泵的损坏乃三牛所为,和三牛也厮打了一回。
一声霹雳把二狗家的屋瓦震得颤动不止,暴雨顺着屋顶的缝隙如瀑布垂了下来,二狗在忙于做豆腐,叫丫儿赶紧去补漏,丫儿试着努力想要爬上高高的楼梯,但每次都失败了,只有面对雨水干着急。二狗的火气又上来了,骂了一句:“没用的婆——婆——婆娘!”自己拿根湿竹竿去顶屋顶上的瓦片,瓦片没顶着,却直接戳到了一段裸露的电线上,只听二狗一声闷哼,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丫儿这才意识到二狗触电身亡了,她一声尖叫,大哭了起来。孩子和两边的老人都奔了过来,一屋子的哭声和着雨声、霹雳声,世界似乎都被撕碎了。
尽管丫儿和二狗的感情不和,但二狗的离去还是带给了丫儿巨大的痛苦,豆腐坊停了下来,家里的一切都停摆了,她这才意识到男人对于一个家庭所起到的作用,陡然感到自己对男人的不好,心里懊悔极了。婆婆把儿子去世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她身上,给她安了两个头衔:“丧门星”、“败家婆”,还不停地在孙子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不明事理的儿子也与丫儿渐行渐远,养母和生母给予她的也只有抱怨,丫儿失去了生活的念想,正当雏菊盛开的时候,丫儿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吊死在了井边的老榆树上。
三牛一大早起来挑水,被丫儿挂在树上的尸体吓了一大跳,抱着丫儿的身体大哭了一场,然后把她安葬在苦井后面的山坡上。他从盛开的雏菊中摘下几枝编成一个花环摆放在丫儿的坟头上,默默祈祷丫儿一路走好!
丫儿养母回到老屋重新过起了寡居的生活,正在无望之际,三牛认她做了干娘,替丫儿尽起了孝道。饮着三牛挑回来的井水,老人第一次品出了其中的苦味。
转眼到了丫儿的周年祭日,三牛陪同干娘一起祭奠丫儿,出乎他的意料,丫儿的坟头上竟然开满了白色的雏菊,在秋日的艳阳中恰似一张张笑脸,一只蝴蝶在其中穿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