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阳，刚出锅的饼，地上的热，翻滚的浪。高大的绿植，灰眉土脸，低矮的绿植，垂头丧气。弯腰的杆，蜷曲的叶，焦渴的态，在汽车尾气的排放中，在滚滚扬起的尘埃中，在漫天漫地的暑热中，哼哧哼哧，苟延残喘。
　　 可想而知，行走于这样路段，心情是蒙了尘的天，郁闷，憋屈。汽车只能是射出的箭，疾驰，逃离。
　　 “看花！好漂亮的花！在那儿！”同行者惊喜的声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透过车窗，眼睛一亮。柏油路旁，瘠薄地边，五彩斑斓的花，穿破朦胧的尘，向着炙烤的阳，粲然绽放。
　　 美在不经意间，在意念低沉之时出现，总能发出魅惑的力，传送出无声的唤，无法疏离，只有走进。
　　 走进，才知，这是儿时乡村，最司空见惯的花——秫秸花。
　　 秫秸花，形似喇叭，状如唢呐，乡土气息，穿尘而立，面朝太阳，夏日怒放。
　　 遥记，那时的它，不招人待见，入不了庭院，进不得农家，更住不进闺房。不解其意，曾仔细端详：论花色，五颜六色，多过牵牛花；论体态，轻盈丰满，堪比晚夕花；论花瓣，单瓣、复瓣，简洁利落，胜过月季花。常见，小院内，牵牛花缠绕在篱笆，笑迎朝阳；晚夕花种植在院中，承接晚霞；月季花盘踞一隅，显赫明亮。同为草花，只是，杆高，花艳的秫秸花，被人冷落。遭人嫌弃。
　　 为何？
　　 年长之人口传，秫秸花是邪花，养在住人的院内，不吉利，会破坏风水……俗世的人，总是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稽之谈的传言，常常会被当做真实的结论。就像《祝福》中的祥林嫂，泼辣吃苦能干的她，当把辛苦劳作一年的工钱，拿去捐了土地庙门槛，兴冲冲在祝福的晚上，为鲁家端出贡品时，却被认为是晦气之人，拒绝了她的虔诚。秫秸花、祥林嫂，相同的际遇，却有迥然不同的表现。遭遇重创的祥林嫂，从此精神萎靡，心神恍惚，被赶出门外，当了乞丐，最终，在一个祝福之夜，死在了漫天飞雪中。
　　 秫秸花，倔强的执念。面对不公，没有倒下，面对偏见，没有自卑。
　　 最初见它，开在主人菜园外。只有一株，挺起笔直的梁，染着粉粉的色，开着昂扬的朵，骄横的阳下，傲然的盛放，不言不语，不卑不亢，静默中，隐含着个性的张扬。
　　 上学路上，也见，破砖烂瓦，犄角圪旯处，寂寞的开着秫秸花。一丛，重瓣，深红。无人欣赏。那时的它，头顶夏日的阳，成了我们蹂躏的对象。一次次，折断杆、撇成丝、掐下花、撕烂瓣，贴于鼻头，学公鸡打鸣。可是，顽强的它，今日溃不成军，明日却又灼灼而放。
　　 放学割草，田间地头，也有热闹的秫秸花。不是特意种植，而是随风而立，因有锄头清理的痕迹。欲挫欲坚的秫秸花，一年生根长叶，两年开花结籽。绿色的田野，成片的花朵，白色、粉色、套色、红色，五颜六色。单瓣、简单，复瓣，简约。着了色，画了画。炎热的阳，美艳的花，顽劣的童，一大把，一大把的花瓣，抛入空中，舞动的花瓣，染着金色的阳光，像破碎的气球，携着飘零的凄凉。
　　 村庄的西河沟，沟阔水清。炙烤的夏日，岸边的秫秸花，安静伫立。沟内“翻翻江浦荷，而今生在此”。连天碧的荷叶，别样红的花，开在水面。秫秸花，默默无语，在高雅的荷花面前，不卑微，不乞怜，你开你的，我开我的，你有似锦华年，我有火红岁月，你有水中“芙蓉之称”，我有“一丈红”之艳誉。你出淤泥而不染，我破尘埃而直立。秫秸与荷，同顶阳光，共度盛夏。
　　 今夏。此时。我站在它的脚下，丈高的杆，须仰视，只能仰视。
　　 庆幸，这是人为种植的秫秸花。以横成行，竖成列，斜成线的气势呈现。以极具仪式感的形式，五彩斑斓的色彩，穿破六月的尘埃，敞亮的站在公路站的门前。
　　 你看。它的花，迎着六月的阳，冒着点燃的火，蓬勃，跳跃，欢乐的爬满丈高的主干。刚打朵的，似碧绿的玛瑙；正含苞的，如裹着绿衣的小蒜；已绽放的，碗状的形，米黄的蕊，凹凸的边，水纹似的瓣；欲凋谢的，收拢裙裾，拧成一团，紧包花蕊，不吐露心事。没有悲天沧地，只有从容赴死。谢幕的花，花下的盘，已然结籽，黑色的籽，白色的边，密密匝匝，围成磨盘，有序而立。只待秋风吹起，即四海为家，明年春日，入土发芽。
　　 你看。它的叶，手掌的形，纵横的纹，像老农皲裂的手。摘一枚生涩粗糙的叶，手上立马传出针刺的痛。
　　 绵密的叶，层层叠叠的花，一朵撵着一朵，接踵而至，连绵不绝，繁盛涌动，前赴后继。炽热的阳光下，每一朵花都带有一股狠劲，藏着一股蛮力。似要随风而去，欲奔赴一场约会？要不为何有涅槃重生的欲火？
　　 你瞧。它的杆，拇指粗细，精神的绿，毛绒绒的刺，四周长出细小的枝，不妩媚，不柔美，杆与枝，直直站立，与莲同质，不蔓不枝，直指蓝天，没有丝毫卑躬之势。
　　 环顾，各种车辆，释放的尾气、噪音、黄龙似的尘埃，在秫秸花下盘旋沸腾。秫秸花，淡定从容，处变不惊，憨厚热情。放肆的唱，尽情的开，不内敛，不做作，敞开了嘴，哈哈的笑，不是大红，就是大紫，不是深粉，就是亮白。淡淡的香，在尘埃中游荡。傻傻的乐，在阳光下怒放。朴素又浓艳，映着天光，宛若云霞。
　　 这是一种怎样的执拗？
　　 我凝视着它，也读懂了它。秫秸花知道，上帝对于万物是公平的。它为我关上一扇门时，定会再给我打开一扇窗。
　　 人们赞美海棠容颜，讴歌牡丹华贵，颂扬桃花风情……让他们登堂入室，精心养护。我不羡慕，更不嫉妒。我明白，这些漂亮的花儿，开得美，谢得快。越是平凡卑微的东西，生命力越强。就像我，是野火烧不尽的草，从六月一直开到八月，像吃了兴奋剂，越热越开，如打了鸡血，越开越旺。与我而言，爱与不爱，又能怎样？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自己的未来，自己掌控。只看见四角的天空，未免狭隘，只有随风而生，广阔的天地，才是我怒放的舞台。不做金丝雀，只做迎风雁，才是我的最爱。
　　 这是一种怎样的坚守？
　　 我凝视着它，明白了它，却想起了她。花开一时，人活一世，要活得精彩，活出自我，活出价值，是秫秸花的信条，也是余秀华的执念。
　　 余秀华脑瘫患者，农民诗人。
　　 她来自乡村，尘埃满身。19岁的她，以世俗的安排，迈进婚姻殿堂，迎接她的不是玫瑰花，而是秫秸花。谩骂，背叛，羞辱，撕裂……
　　 面对摧残，面对蹂躏，刚烈的她，挺直秫秸花般的杆，尽管说话不清，行走不便，却做出了离婚的选择。她要做自由自在，潇洒率性，真真切切的秫秸花。
　　 于是，她穿破命运的尘，长出毛糙的叶，拿起手中的笔，让文字在心中开花，开成直抒胸臆，豁达率真的秫秸花。迎阳生长，直刺黑暗的冷。以疼痛，残缺，亲历的身体经验，叩问存在，真理，死亡等核心命题。她靠摇摇晃晃的身体，走过"摇摇晃晃的人间"，走成了意境丰盈的诗行。
　　 她写诗歌，不是为了迎合，而是为了释放。她的诗，传达的是真情，不说假话，不欺骗自己，不取悦于别人。
　　 她的诗歌，草本味，原生态，有尘埃的味道，有泥土的气息。没上过大学，没技巧的掌握，没深邃的功底。缺少音乐美，缺少韵律感。但却没有妨碍她诗歌的水准。我手写我心，是她的特质，不讨好，不回避，接地气，是她的性格。
　　 她，匕首样的语言，赤裸裸的直白，直刺人性的弱点。有人评价她的诗是“语言的流星雨”。我觉得她的语言，是秫秸花的色，大胆泼辣，纯粹艳丽，是秫秸花的形，无遮无拦，一望到底。
　　 写诗，让她成名。而成名的关键，在于她倔强的坚持。至今她坚持了九年，一间破旧的房屋，两千多首诗歌。她是秫秸花，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朵花，给世人带来了神奇的力量，迎着阳光，开放成了更新和超越。
　　 天高地阔，阳光灼热。我从遐想中醒来。秫秸花，凭着性，使了劲，扎根泥土，坚持不懈，穿破尘埃向阳开。只因，它们天生就要生命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