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眼的佛像
“哎,奇怪诶。”春盘腿坐在床上,摆弄着相机,突然说道:“真是奇了。”
我扯下一边的耳机,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表示我在听。电脑屏幕上,对面的小美用冰墙把门堵住,就这一秒的停顿,暗处的寡妇直接给我爆了头:Time sup。
“操!”我骂道,锤了一下桌子。
“哎你干脆别玩了,快过来看,今天我拍的这尊佛,有点意思诶。”春揉揉鼻子,声音有些囔囔的。
“怎么了?”我有些不情愿的放弃再来一局翻盘的念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发现什么了?”
春把手里的相机反转过来,指着画面对我说:“你看这个,这佛像睁眼了。”
相机里的是一尊佛首,那是今天去博物馆的时候,春不顾我阻拦,执意拍摄的。说是佛,准确点说应该是个罗汉。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但出于不要惹事的迷信思想,我还是象征性的劝阻了一下,叫春不要拍照了。然而这家伙向来我行我素,到底还是拍了回来。
于是现在问题来了。
本该微微颔首向下俯视的佛首却在春的相机里,抬起了眼睑,肃穆地看着我。
两个多小时后,我和春鏖战一番,气喘吁吁躺在床上。我坐起来想抽根烟冷静一下,却听到一旁的春又开始念叨:“哎你说,佛像开眼是不是个好预兆啊,我明天要不要去买张彩票试试?”
我有些哭笑不得,敷衍的嗯哼一声,深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呼出去,整个人只觉得舒坦。春在被子里踹我的小腿,声音有些惺惺的:“又抽烟。真是,跟你说不清楚,一点都不好玩。”说着,她转过身去,抱着被子缩成一个球,很快睡着了。
我看着她,不由得发笑起来,将手上只吸了两口的烟按灭,躺下,搂住身边的小团子,不久也陷入了睡眠。
我站在一处断崖之上。四周除了昏黄的荒漠外,别无他物。面前的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巨渊。本是白天,太阳却遮蔽在漫漫黄沙之中,只投下虚浮无力的影子。
好一副末日的景象。
我脑子有点懵。这这这……这他妈是啥?我隐约感觉刚刚自己还身处春宵玉帐中,怎么突然就来到这么个连毛都没有的地方。
就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天空中却突然响起了歌乐之声,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黄沙蔽日的天空,突然撕裂除了一道大口子,阳光从中直射而出,散发出灼热的光线。
在那歌声传来的方向,隐隐出现了一个虚晃的影子,周身环着金光,有如神佛。那个影子身边似乎还围绕着很多其他的身影,乍看上去,像极了画中的神和小天使。
就在我发愣的档口,那些影子已经离我很近了。我这才看清,那影子是一个无头人,看打扮十分古朴简陋,只在腰间围着一层铠甲,脚上登着兽皮,背上背着一柄大斧,一只巨盾,身边围绕着的,却尽是些仙女一样的孩童,有的正在抚琴,有的在唱歌。
这架势,有点厉害。我在被镇住的同时却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好笑,总觉得眼前这震撼的画面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真是没出息。
前面的无头大汉却发出了声音:“常羊山一役,沧海桑田,我本无意寻你,你却主动找上门来。”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想开口时,那大汉却摸上后背的斧,电光火石之中,我只觉得脖子一凉,视角就开始翻转漂移。我以诡异的角度看到了我自己的身子呆傻的立在原地,视线却飞的高远。身后不远,冲出了另一个身影,那人冲到我身边,扶住了我的身子,然后抬头怒视着前方。
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操他娘的什么鬼。”
我调整着呼吸,想去叫身旁的春,才发现旁边并没有人。天已经亮了,清晨的光芒透过纱帘照进屋子,显得有些清冷。春那边的床铺还是暖的,不知道这家伙干什么去了。
我平静了一会,又缩回被子里。现在还早,不晓得春是不是又抽风去晨练了。发了个微信给她,叫她回来的时候带点早餐回来。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又想起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了,被人斩首的滋味并不好受。我莫名地感到有点愤愤的,那大汉凭什么就来砍我脑袋,最后还是春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冲出来抱住我。
奇怪,彻头彻尾的奇怪。默默的想着,我又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我迷迷糊糊的摸起手机,已经快10点了。给春的微信还是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没有回复,
这有点不太对头。我揉揉眼睛爬起来,伸着懒腰走到客厅,桌上没有早餐,看来春没有回来过。
不对头。我直接电话打过去,是系统提示音。
太他妈不对头了。我强行压下心里那丝不祥的念头,飞快的洗漱,然后套上衣服准备出门。
本来这几天我放假,说好了要陪春去逛遍本地的博物馆。她来一次DC不容易,女票就这点兴趣爱好我怎么都应该满足才是。现在本到了我们计划出门的时间,她没理由丢下我自己不见了。
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想着,先去国会山那附近找找,说不定这小祖宗看我睡的太死,又傲娇了,决定自己去了呢?
我急匆匆的出了门,坐在地铁上看着窗外的景象飞速后移的时候,我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出门的时候,门上的防盗栓,是从内部拴上的。
我站在昨天的那樽佛首面前,沉默不语。佛首静默的立在那里,眼睑低垂,正面看起来似是眯成了一条线。
这是一处比较偏远的亚洲文明博物馆,相比于其他场馆,规模小的可怜。今天不是周末,展厅中几乎没有人。
我看着佛首,沉默了很久,终于等最后一个参观者也离开了这间屋子。我靠近佛首,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
“你把我的媳妇带哪儿去了。”我开口,像个傻逼一样的对着他低语。
“我知道这同你有关。你是谁。”我说着,又低头看了看他的介绍,其实我已经看了很多次了。这是一尊无名的佛像,没有证据能够说明他的身份。
我再次抬头,看向佛首,面前却以空无一物。
村落中,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孩走在乡间小道上。她背着草编的竹篓,里面似乎装这些草药。女孩子个子小小的,步履轻快。她一路蹦跳着走着,时不时的东看看西看看,采摘些东西丢进背篓。
女孩前方,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正坐在石头上,远远地看着女孩。他眼角带着笑,精壮黝黑的脸上满是与相貌不相符的柔和。女孩终于停止了左顾右盼,转头看见了男人,俊俏的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她高高举起手,向着男人奔过去。
“Excusemesir,weareabouttoclose.”我睁开眼,面前站着的,是门口那个秃顶的博物馆守卫。他一脸关切的看着我,问道:“Iseverythingalright?”一边说,他指了指我的脸。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为何泪流满面。我有些尴尬的胡乱抹了抹脸,匆匆向他道谢。离开展厅的时候我留意了一眼,那佛像还沉静的立在原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出了门才发现,竟已是黄昏。我找出手机,意料之中的没有收到春的回信。太阳昏黄的光线映在方尖碑,留下硕大的阴影。我把衣领拉高,莫名的觉得寒冷。
刚才梦中的场景让我无法忘却,那两个人脸上幸福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神经。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故事,却明白的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个环。我不知道这环的出口在何方,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封禁环里,成为无法逃脱的一个节点。
然而我不能退缩。春被拴在了这莫名其妙的环里,我要带她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在门口的加油站,买了两张彩券。
“罗汉,无首。”Google一下。
“罗汉佛首被偷……”不对。
“游客素质地下,破坏壁画……”不对。
“无头罗汉鱼……”什么鬼。
我想了想,又加上了“神话”这个词条,然后点击Google.
“神话传说中刑天舞干戚,刑天氏倒是无头的……”诶等。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以舞……”
我擦!对啊!刑天!
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个诡异的梦里面,无头大汉手持盾斧,身披铠甲兽皮,威风凛凛,这不就是上古战神刑天么!
我心里奔腾着千军万草泥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这个老大,难不成,博物馆里的佛首,就是刑天被锁在常羊山里的那颗??
我在心里暗暗咒骂刑天,说好的义士,铁血大神,怎么那么小肚鸡肠,我们不就拍了个照片,还追到梦里来了。现在连媳妇都扣下不还我了,这是何等的不人道。
然而想明白了身份是一回事,要怎么把春救出来却还是毫无头绪。我和衣躺下,抱着春的小熊抱枕,回想起昨天梦里春那愤慨的小眼神,心里十分酸楚。
“你怎么这次又去了那么久?不然我去跟爹爹说,你以后还是不要走了罢。”女孩坐在池水边,将小腿浸在池里,她摇着双脚,挑起阵阵涟漪。
男子抱臂依着池边的歪脖柳,温和的看着她:“这怎么成呢,我自是你爹爹的臣属,固当听他的调派。”
女孩故作生气的梗直了脖子,响亮的哼了一声,然后扭过头去:“我自然知道轻重,你到连哄我都不肯!”
男子笑了笑,走到女孩身边盘腿坐下,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完不成的诺,许它作甚。我只是不愿对你说假话罢了。来,我这次新作了些诗曲,想为你爹爹祝寿时用,你且帮我参听一下?”
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怒道:“你就知道那曲子搪塞我。”脸上却止不住的挂上了期待。
幽冥的夜色,月光清冷的照下来,在池塘中映出银白的倩影。远处的村庄中亮着点点星火,那是渺渺的烟火气。
我在池塘不远处席地而坐,听着那个男子抚琴而歌。声音悠远绵长,美好的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情景却发生了异变。我定睛望去,那是滚滚浓烟,那是战火连绵。天地间布满了将士人群,他们高声喝着,齐齐望着中心争斗的二人。
那是一个高大精壮的男子持斧大战一个持长戟的,器宇轩昂的女子。斧戟相撞,火星四射,每一下皆有开天辟地般的架势。
我楞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对。
“刑天与帝争神。”我下意识的念到,“帝断其首…”
眼前苦斗的男子突然回过头,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大骇。就这一个回头的功夫,女子长戟划过,男子的脑袋应声飞出。
女子一个反手向脚下的山脊劈去,霎时间天崩地裂,脚下的土地竟齐齐裂开,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渊。男子飞出的头颅就这么陷进了这大裂缝中。
“葬之於常羊之山。”我突然明白了,这里是刑天与黄帝争斗的地方。上次入梦,被刑天斩下脑袋来,也是在这常羊山裂缝之上。
没了脑袋的刑天还倔强的直立着,不肯倒下。他用力的挥舞着盾斧,似乎还要继续同黄帝争个高下,却见黄帝挥手施法,那常羊山裂缝竟又重新闭合。黄帝看着刑天的残躯,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却并没有再行攻击,转身离去,只留下那个可悲的高大躯干,疯狂的向天挥舞着盾斧。
一瞬间,所有的怒怨和争锋的远去了。我站在常羊山颠,周遭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刑天。他没有兵器,未着盔甲,什么都没有。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身布衣文质彬彬,会在月下抚琴婉婉而歌的男子,只是没有了头颅。
他背对着我,身影孤独而凄凉。
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于是我走上前去,与他并肩站着。
“我自知此役必败,却不得不却征伐她。”刑天开口,声音浑浊而钝利。那是从他腹部发出来的声音,“蚩尤兵败之时,我便知,这是我的劫了。”
他吃吃的笑起来,笑声却含着无尽的悲伤,“此非帝意,不过是我自作主张。但我无悔,我愿与她继续战上百年,哪怕是以此残躯。”
我看向刑天面对的方向,遥远的天空中是一派金碧辉煌,隐隐传来的歌声笑声与此地的风声混杂成一片,一声一声尽是嘲讽。
“我不悔,只是这回怕是要对女娃食言了。”
我醒过来。大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没由来的疲惫感充斥了我的内心。脑海里反复回转的,是刑天疲惫的声线和落寞的身影。我不知道所看到的一切是自己的加工与臆想,还是万年前真实发生过的。有些故事终究是没有记录下来。关于他的描述,只此一句,后世盛赞的,也多是他百折不挠的反抗精神。没有人知道,作为“人”的刑天,是怎样的存在。
我闭上眼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春会莫名的不见。
刑天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刑天所执念的那个无法兑现的承诺,落脚点都在那个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是春。
认识春,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因为一场大雪,我跟室友阿山被困在了芝加哥机场。长夜漫漫,我俩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和自顾自准备打地铺的老外,心里简直是日了一百头草泥马。然后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春。
这是个小个子的姑娘,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头发高高扎起来,在头顶绾成了一个小团子。她穿着绿色的,肥肥大大的帽衫,脖子上卷着一条长长的红围巾,腿上一条宽松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登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鼓鼓的,充满了书卷气,还带着点说不出来的蠢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