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牛记 ——我与花犍牛的故事
1981年大集体散伙,我们家和大伯、二伯合伙分到了一头黑老犍,三家合用一头牛,倒霉的不仅是牛,还有人。那时候,生产队种二百亩麦子,十几条牲口,要从寒露种到小雪,甚至大雪。种完麦子,人困牛乏。但是,早种和晚种区别极大,立春之时,长势就有很大不同,而打下麦子一过枰,早种要比晚种多收一到三成。我们村庄有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人活一百,早稻早麦。晚种一旬,少收一盆。”所以,我们三家经常为牛耕地而争吵。轮到谁家用牛,便狠命地使唤,半夜套上,天黑卸犁,可谓披星戴月,争分夺秒。而在争夺牛的时候,我们家常常败下阵来。因为我妈不爱争抢,我爹又没多大力气,我还没有长成大人,争夺战中,我们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大伯、二伯把自己的麦子种完了,我家才能安安稳稳地种,一种就种到过小年了。所以,我们家的生活水平远远赶不上大伯和二伯。
这样竭泽而渔,再强壮的牛也会被累垮的。于是,我爹建议:“把黑老犍卖掉,钱分了,各家再凑一点,每家买一头牛,省得为种麦伤了和气。”
大伯不同意,说:“刚分地单干,要置这置那,哪有恁多闲钱哩?”
二伯也说:“卖好卖,要买就难了。凑合到明年秋季再说吧!老三。”
大伯说:“至于怕伤和气,俺们也是这样想的,俺家和老二家人口多,地也多,又都比你年纪大,你就让着点吧!”
我爹说:“我不让又能怎么样?哪一次不是你们使唤了才轮到我?这样吧,牛卖了,不管卖多少钱,你们两家各算两股,我算一股,我只要一股的钱好吧?”大伯、二伯一商量,就同意了。
第二天,大伯、二伯将牛牵到街上,卖了500元,我家分到了100元。我爹又卖掉了一头猪和几百斤稻谷,凑够了600元,打算买一头年轻力壮的犍牛。
买牛那天,我和爹一起去了。正值金色的八月,收割时节,十字街口摆满了个体户制作的镰刀、锄头、铲子、戽水笆斗之类的农具。赶集买农具的人挑挑拣拣,敲敲打打,弄出呛人的铁锈味。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市声嘈杂。
在十字街的西侧,耸立着一排砖瓦结构的、高大的起脊房。这就是小街最繁华的去处了——供销社。赶集的大姑娘、小媳妇手牵着手摇摇摆摆地在供销社各个门市部里进进出出,走马灯似的。街道上,混合着散装白酒和糖醋的浓烈的酸辣气味。被强烈的太阳光烘烤出来的老农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胰子味飘荡在空气中。供销社的西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栽着杂树,杂树上拴着各种各样的牲口,有牛、驴,还有少量的马匹。
这个牲口市场多半是牛,黄牛、黑牛、花牛应有尽有。分田到户那阵,牛成了农民的宝贝,所有的农贸市场都没有这里热闹。说是“牛行”,也没有什么设施。有一张桌子摆在街道边,后面坐了三个人,一个是打算盘算账的,一个是收中介费的,另一个是买卖中间人,业内话叫“行户”。他肩膀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白布袋,有卖和买的,那位“行户”就笑眯眯地跟你搭话,他左右逢源,促成了交易,就能赚到百分之三的“交易费”了。
我爹站在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牛跟前,先是看了牛的牙口,卖牛的便走过来,对我爹说:“不用看,四个牙,年轻着呢!”
“行户”这时走过来,说:“买回家就能使唤,半天犁二亩地,天还不黑。”
我爹说:“你说里跟真的一样,你见它犁过地?”
“行户”说:“别抬杠,人眼是杆秤,我一眼就看出它的‘活’棒!”
“行户”说的“活”,便是牛的能力。我爹也看中了这头花犍牛,问卖主:“要多少钱?”
卖主不说话,用眼睛看着“行户”。“行户”走到卖主身边,将肩上的白布袋取下来,左手扯着布袋边沿,另一只手插进布袋里。卖主这时也把手插进布袋里,两只手在布袋里翻滚着,最后不动了,“行户”便点点头问:“定了?”
卖主说:“定了。”
这时,“行户”走到我爹身边,他的一只手还在布袋里等着我爹的手,我爹把自己的手插在布袋里,两只手又翻滚起来,最后不动了。
“行户”说:“我做不了主,问问再说。”
“行户”便又与卖主的手在布袋里翻滚了一阵,卖主的表情十分严肃,像丢了东西似的。
“行户”则继续笑着,再次跟我爹的手翻滚了一会儿。然后,高声宣布:“成交!”
有几个买主过来,小声问我爹什么价钱,我爹刚要回答,“行户”说:“规矩!遵守规矩!”我爹便笑了笑,摇摇头,不再回答他们的问价。
我爹付了钱,买主显然不太乐意,气呼呼地把牛“缰绳”也解掉了,说:“卖牛不卖绳!”
我爹说:“你解了绳,我咋赶回?”卖主说:“那是你的事儿!”
“行户”这时递过来一溜子“生麻”,我爹让我扯着一头,他很快搓了一条一米多的牛“缰绳”,拴在牛鼻环上,拉着走了。
路上,我问爹:“这交易是怎么谈的呀?为什么不敢公开呢?”
我爹说:“卖家一开始要700,我出500,他还价600,我坚持550,行户折中为580.卖家不太满意。不公开,是怕影响下一个交易。买卖牲口,吃亏占便宜,那是常事,交易价格一律保密。”我这才明白他们把手插在布袋里“手谈”的真实用意。
我们把牛牵回家,村庄上的人闻风而动,很快聚集在“前宅”牛棚前,他们都称赞这头牛580元买的值。我大伯、二伯也来看热闹,大伯说:“这牛活儿咋样?赶明儿我亲自试一试。”我爹不接他们的话茬,大伯、二伯卖了牛,每人分到200块,可他们并没有立即买牛。他们占便宜惯了,说不定就有使唤我家新牛的打算。
我们村庄的宅子,分“前宅”和“后宅”。“后宅”住人,“前宅”是牲口棚和粪堆。“前宅”比“后宅”低,人们怕发水,所以,都不在那里建房居住。导致“后宅”居住十分拥挤。
我们家有了牛,就是不一样。爹把刚收割的稻茬,翻过来“晒垡子”。此时,还不到种麦子的时节,爹说:“黄土晒个透,等于粪上够”。稻茬地本来就薄,如果不上肥,麦子肯定长势不好。但如果能把“垡子”晒上十天半月,那就不同了。那时牲口少,哪有翻地晒“垡子”的时间呢?
我家麦子还没有“开种”,大伯倒抢先了。那天晚上,他来我家串门,笑眯眯地跟我爹说:“老三,我想用你家的牛犁两晌地,不耽误你的事儿。”
我爹说:“真是不巧,我明天开种。你要是能等,就等我种完了你再种好吧?”其实,我们家原本没有打算开种的,此刻还不到“寒露”,种麦子还太早。但为了堵大伯的嘴,只好提前了。
俗话说“人到八月笑哈哈,牛到八月泪哗哗”,收完秋粮,开始种麦,牛一天两次出工,早上三点多出工,八点收工;下午一点多出工,七点收工。上午是放牧的时间,夜里还得喂草料。我放牛时,背个草筐,一上午得割满满一筐草。我的花犍牛最爱吃的是嫩稗草和“革巴藤”,我就专门割这种草,夜里喂给牛吃,还要饮一盆凉水拌麦麸子。这样,它才有力气曳犁子。
花犍牛的力气确实非同一般,它自己“单干”,照样跑的比人家两头牛配犋还快。我们家的麦子种完了,大伯、二伯都来借牛。他们两家还是没有买牛,种麦子都是“打游击”,今儿借东家的,明儿借西家的。我爹本来不想借给他,架不住他们死缠硬磨,只得借了。不过,他们的麦子种的迟一些,收成肯定不如我们家的了。三十年前,我爹有工作干,吃皇粮、拿工资,那时我们家比大伯、二伯要好。可我爹丢了工作后,这近三十年,我们家处处不如大伯、二伯。现在又要超过大伯、二伯了,这都是花犍牛的功劳啊!
冬天,是牲口的“劫”,许多牲口在冬天瘦了,病了,甚至死了。我们家的牲口却没有“掉膘”。因为我们家给牛吃的不是“干稻草”,而是“干荒草”,就是晒干的“革巴藤”和节节草、苜蓿草、稗草等,这些草都是我在秋天割下晒干的;饮水时,烧热,加麦麸子,加点盐,花犍牛就像现在的孩子喝“酸酸乳”似的,一喝一个饱。过年了,我们家就把花犍牛当做家庭成员。我爹还给牛写了“春联”贴在牛棚上:“蹄奋不须喝震耳;牛勤何用鞭当头。”横批:“农家爱牛”。年夜饭时,我妈盛了一碗米饭,一碗肉汤,磕了两只鸡蛋,和在淘米水里,搅拌均匀,撒上麦麸子,让我端给牛喝。我的花犍牛,一口气喝完“杂烩汤”,然后,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舔完了盆子,又舔我的手,我拍着它的脑袋,说:“打一千,骂一万,年三十晚上吃顿饭。你吃饱了吗?”花犍牛仰起脑袋,“哞”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你家里的人,可没打过骂过我吆!”
转眼冬去春来,吃了一冬干草的牛们,走出户外。“牛到谷雨吃饱草,人到芒种吃饱饭”,谷雨来临,牛们撒着欢儿享受青草的甘甜。
我的花犍牛力气很大,它除了拉犁子跑得快,干架也数一数二。我们在淮河大堤放牧的大孩子,最喜欢看牛牴头。我不轻易让我的花犍牛干架,怕累着它。但有人来挑战,我也很乐意奉陪。每次干架,我的花犍牛总不让我失望。每次干完架,我都让它歇着,给它洗澡,割地里的嫩稗草喂它。有一次,我的花犍牛跟一头白脸牛干架,花犍牛用它的铁角撞断了白脸牛的一只角,白脸牛大败而逃。但白脸牛的主人拿着棍子追打我的牛泄愤,我拦住他,他竟然打了我一棍,我当然不示弱,跟他对打起来。但我的个子小,力气不济,被那家伙摔倒在草地上。我倒地时抓住他不松手,我俩在草地上翻滚。最后,我精疲力尽,那家伙骑在我的肚子上,挥拳击打我的头部,我几乎被他打晕了。正在这时,我的花犍牛冲过来,用角把那家伙顶飞,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春耕开始了,“清明泡稻,谷雨下秧”,牛们开始耕田插秧,这也是最累牛的时节。因为耕水田,牛要踩着没膝的黄胶泥,我们这里的黄土最粘人,牛得一步一拔蹄,牛们又是刚从冬天走出来,还没完全恢复体能,所以,很多牛倒在了水田里,要找七八个劳力才能抬起来。这时候,谁要借牛,那就是自找没趣了。
可是,我大伯才不管这个,他厚着脸皮找我爹借牛,我爹说:“犁水田耙水田不比犁地,太累,牛吃不消。你还是去别人家借吧!”
我大伯就生气了,说:“你是我兄弟,都不借给我,谁还借给我呀?”
我爹说:“你不买牛,还想种得早,天底下有这个理吗?想种,你就得慢慢等。我种完了,牛歇两天,你再来借好吧?”我大伯就说我爹嘲笑他没牛,发誓从此再不借俺的牛了。我大伯一怒害死牛,这就给我的花健牛埋下了祸根。
1983年盛夏,刚走出大集体苦难生活的农村,又经历了一场水灾。连续三天的大雨袭击了淮河沿岸的许多村庄,那天下午,我还在冒雨放牛,突然看见堤外的洪水漫进堤内,渐渐地,形成宽大的瀑布,恐怖而壮观。我赶紧赶着花犍牛回到村庄,把牛拴在“前宅”的弯枣树上,跑回家报信,我父母开始往室外搬粮食和有用的东西。
大约九点多钟,我家的三间土坯房屋在暗夜里倒塌了。接下来“噗通噗通”的声音此起彼伏。洪水把我们的村庄全部粉碎了。黑暗中,人们哭泣着,呼喊着,纷纷就近向村庄后边地势较高的地方撤退。我大伯住在后排宅基上,他的五间土坯房倒下去,屋檐草还露出水面,于是,我们先是爬上大伯的房顶,房顶被淹没后,把木床抬上去,人坐在床上;而洪水仿佛长了腿似的,也往床上爬。人们又搬来方桌,桌子上放板凳和木箱,大家摩肩接踵地坐在上面。整个夜晚,我们被洪水压迫着,不停地抬高自己的“宝座”。而待在“前宅”上的牛和驴发出惊恐绝望的呼号:“哞……”、“昂……”。人们也许没有忘记,我们村庄上的几十头牛和十几条驴,都拴在“前宅”的大树上,但此时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谁还会想着那些四条腿的畜生呢?虽然那些惨不忍闻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但此刻,“前宅”和“后宅”已经隔着湍急的“海峡”一样的激流,谁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它们。
第二天,当第一抹光线点亮村庄的树梢时,我看到了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这个可怜的村庄,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摇曳。全生产队的两百多口人就集中在后排一溜长长的水平线上,我们的屁股底下就是暗礁一样的坍塌的屋顶。人们全变成了“所谓伊人”,横竖都在“水中央”。大家只能相望,喊话,却无法走动。早饭时分,我看见两只尖角向我们这里移动,然后,整个黑白分明的头颅暴露出来,它在水流中不断地沉浮,费了好大的功夫,它才游到我所在的孤岛边缘,露出半个身躯的时候,我看出来了,它就是我的花犍牛。此时,它的鼻子已经豁开了,“牛鼻环”也脱落了。我大叫“老花”“老花”!它显然听到我的叫声,“哞哞”两声长啸,奋力把两条前腿搭在隐藏在水中的木床上,导致我们的“宝座”瞬间倾斜。我大伯像赌红了眼睛的赌徒,吼叫道:“老二,赶走它!快点!”
我二伯二话没说,抄起一把铁锹就往“花犍牛”身上拍。
我大叫:“别赶它!”
我大伯说:“这么窄巴的地儿,哪有它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