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兄弟(小说)
下课了,各班学生都到操场上列队做广播体操,某班主任李定国跟在队伍后面照看他的学生,却看见他的老舅骑着自行车向这边飞奔而来,那是喜形于色满面春风,他气喘吁吁地说,“定国,你请个假,今天别上课了,你台湾的亲爹回来了。”
“啥?”这绝对不像开玩笑,自己的亲舅呀,太震惊了,活了三十七头一次听说自己还有个亲爹,还是在台湾,难不成现在的爹是后爹?
还真让他猜对了。因为亲爹家人说他牺牲了,李家人正巴不得这事云消雾散,绝口不提。舅舅才说了两句就催他,“你也骑住车子,他俩若真不想在那儿呆,咱俩就带着回来。赶紧吧,路上说。”自行车买得值不值,先看载重量,二八车载俩个人那是没一点儿问题。少顷,两个人疾驰而去。
原来,亲爹姓吴,国民党部队的一名军人,解放那年趁探亲假娶了母亲清枝,归队后再也没有回来。当年,清枝遵媒妁之言等未婚夫多年,结婚时已年满二十七岁,两个小叔子都结婚生子另立门户了,她婚后就和公婆一起生活。公公嗜烟如命,因新政策的推行已买不到大烟了,也无钱可买,煎熬不住,半夜上吊自杀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常年哮喘的婆母天天享受着媳妇尽心尽力的照顾,却因一口气没喘上来也随夫君西去了。大伯借机信口雌黄说她克夫败家,破家无归,扫把星一个,索去定婚的唯一一对银耳环把她撵了出来。娘家人去论理,嫁到吴家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把她撵出来是什么道理?就是死了男人也得等她生下孩子再去寻个人家。大伯把眼一瞪,等她生了?留给谁?谁稀罕?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让她走,带上她所有的衣服,够意思了,有几件可都是新的。她屋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动,那都是我兄弟置办的。
乡邻们并不会妄言妄听,叹息之余就张罗着给她瞅媒茬儿。清枝性情温婉,心灵手巧,勤劳能干,还孝顺懂事,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她说男人不会丢下她不管,她要等他。叔伯婶子都劝她,别傻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指望啥?当兵的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你?前头的路都是黑的,走一步说一步吧。怎么办?连一句话都没留给她,精神恍惚忧心忡忡的清枝只得同意再嫁。父母替她相中了忠厚老实的李爹,李家兄弟个头均比较矮,做梦都想找高个子媳妇改良一下后代,并不嫌她年龄大。刚说定,新婆母就亲自登门催婚了,既然定下了,清枝就是我们家媳妇,媳妇怀了孩子自然也是我们的,任谁能忍心母子骨肉分离?我们是诚心的,孩子的爹相貌堂堂身强力壮,清枝也长得眉清目秀,孩子甭管是男是女都差不到哪儿去,若是男孩像他爹一样,那可是我烧高香了。哪儿有在娘家坐月子的道理?还是赶紧把事办了吧。前后不到五个月的时间,清枝再次顶上了红盖头。
孩子生下来是男孩,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舍不得他哭一声。男人视若己出,不曾半点儿嫌弃丝毫怠慢;婆婆侍候月子端吃端喝照顾得细心而周到;公公张罗着办酒席庆贺,并慎重指出孩子取名一定要带“定”字,他是李家定字辈老大。清枝说那就叫“定国”吧,国家安定了,咱们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回头再说下今天发生的事。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吴爹携续娶的老伴阿琴正要走下公共汽车,一群青壮年蜂拥而上,搀的搀,扶的扶,拿行李,拎挎包,一个个热情洋溢,叫二叔,喊二伯,叫二舅、表舅、表叔的都有,唯独没人叫他爹。
“大哥。”大哥老成持重,沉着冷静,命中注定就是吴家的大家长,此刻正不慌不忙地指挥现场,算起来明年他就八十岁了,须发花白,身材削瘦,精神矍铄,看来身体还挺硬朗。
“二弟,没想到我还能活到你回来。”兄弟俩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喷涌而出,亲人呐,千山万水挡不住,我们血脉相通,在水一方四十年,我们骨肉相连。
多少次在梦里回到这片土地,多少次在梦里和你在一起。清枝,我回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回来了,任你发落。在梦里,你在田间劳作,舞着镰刀挥汗如雨,也看到儿子光着身子下河去摸鱼,心疼啊,着急啊,伸手去拉却惊醒了自己,又是一夜无眠泪水暗滴。清枝,不是我无情无义,而是命运无法抗拒,给我一个机会说声对不起。痴情女碰上负心汉,面对你我情何以堪?你傻呀,为什么不瞅个机会改嫁呢。
定国,我的儿,是你有什么顾虑,还是咱们中间有误会,为何让我得不到你的只言片语?你没考上大学当了民办教师,这种文化程度还不能理解为父的苦衷吗?你已为人夫为人父,也有过无奈和遗憾吧,究竟让我怎么做你才能宽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呢?今天,无论你乐意与否,我都要看到你,见我们的第一面。
正值收秋耕种之时,空气中漂浮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深深地吸上一口,丝丝缕缕缠缠绕绕直指内心最细软幽微的深处。花草树木,葳蕤挺拔,幽幽暗暗,仿佛都是记忆中沉淀的璞玉,质朴,温润,可亲可近。人活一世,生于尘,归于尘,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更愿意归属于故乡的土地,让灵魂踏实而安稳。这片蓄满深情的土地,生产粮食,也埋葬亲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繁衍生息。
“哪个是定国?”吴爹忍不住着急地问。清枝不来迎接有情可原,儿子焉能不来?这么多的侄子都来了。
“回去再说吧。”大哥似有难言之隐,却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进行要走的步骤,“先去上坟,给咱爹娘报个平安报个喜。上坟所需要的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和他婶子行个礼,放挂炮,祖上算是认下了。
从坟地回来,院里已摆下五张餐桌,请来的两个厨师正忙得不亦乐乎。众亲友为表示欢迎该来的都来了,还有几个村干部,各种寒暄絮语不必细说。
吴爹心不在焉,再次追问他的儿子。在大伙面前觉得再也绕不过去了,大伯平静地说,“定国没来,因为没有请他。”
吴爹大吃一惊,“为啥?”
“因为他姓李,不姓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你走后咱爹妈相继去世,我就让清枝走了,她还年轻,你生死未卜,咱能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坏良心呐。古今中外,胜者王败者寇,你那个党派都退到台湾了,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多,或者说是零。时局动荡,世事难料,我怕被人抓了把柄日后受牵连,说你实际上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为国捐躯,再也回不来了,海外关系这一项就此打住。划成分时,咱家早被爹抽得一贫如洗,自然是贫农,所以咱家风平浪静四十年。你最早的信我都不敢回,不敢声张,几经打听确定海外关系没风险了才回的信。”大家纷纷称赞大伯心有城府,深谋远虑。
“这几年,家里得到你的鼎力相助,你的几个侄子都住上了青砖蓝瓦的新瓦房,乡亲们都很看的起哇。吴家祖上是大户,家大业大,光地都有几百亩。现在,仍然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这都是你的功劳,这都是你的福报,为此吴家人对你是感恩戴德,所以,你最不该有后顾之忧。别人我不敢说,我跟前的四个儿子,你尽管使唤你尽管当儿子使用,或者过继给你一个,将来给你养老送终。有我在谁都不能说二话,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叫他们过来给你磕头?”
“不必了。”吴爹耐着性子听完冷冷地说,原来,定国只是他听来的名字,既无交集也无瓜葛。清枝早已改嫁的消息让他的负罪感减轻心里舒坦了许多,儿子姓李也没啥不对,最不能接受的是大哥撒的这个弥天大谎,还说正是文化人才会钻牛角尖儿,才有歪理不接受你,我就说嘛,定国你到底读的什么圣贤书。原来如此,你说清枝没改嫁是是好借口向我要钱啊,幸好我拖着病体回来了,否则,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吴爹看上去面无表情,手中玻璃杯的水面却不停地晃动,干脆“砰”一声掼在桌子上,“仗着你是老大,太过份了。每次要钱都说定国要用,叫我好好表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兄弟我退役后居无定所,没技术没啥文化只好摆地摊度日,风里来雨里去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意图给他娘俩一点补偿,指望有朝一日他能叫我一声爹,你倒好都盖到你家房上了,我的儿子怕是一个字儿都没有吧。”
大伯岂肯轻易认错,“恐怕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这个爹。生在李家养在李家,李家供他读书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儿,凭啥让你认走?清枝与你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一个月,多深的感情啊,你再婚她再嫁有什么不好呐?这是命你得认,他啊你就甭指望了。”
“够了!”吴爹抓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生在李家”几个字深深刺疼了他,这绝非清枝所愿,“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亏我那么相信你,亲大哥呀,一母同胞,你是希望我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定国,那怕是他打我一顿也认了,叫人去把清献给我找来。”
众亲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事到如今只好差人去请,并竭力劝导双方都放下过往,不计前嫌,去年大伯生病差点归西,怕是老糊涂了。兄弟们也纷纷指责大伯办事太龌龊,欠考虑,清枝是他的结发妻,定国是他的骨血,你轻描淡写几句就能抹掉?站在东寨门能听见清枝娘家的狗叫唤,离定国家也不足十里地,这么近人都回来了还想瞒天过海?大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反驳,“背上打了钢板腿上钉着钢钉,七十岁的人了,谁想到他还能回来?想的都简单,李家会认这一壶?”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怕是心里已经凉透了,这热闹看得让人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
清献是清枝的弟弟,也就是定国的舅舅,半枝烟的功夫骑车就来到了。一进院看到前姐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半天没合上,“真的是你,哥啊,你咋回来了!他们说你早……叫我来时我还当他们诳我呢,哎,你可回来了。”
对于前姐夫的问题,清献回答得肯定而明确。“认,凭啥不认?这是能割断的亲情?儿子认老子天经地义,咱乡里人没那么多弯弯绕。定国下面两个弟弟,都分家另过了,你就去他家,影响不了谁。这事我做主,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他。”我姐憋屈了一辈子,总算有了诉苦的机会。
清献领着外甥来到前姐夫跟前,“定国,他就是你亲爹,出去了四十年现在才回来。你妈强烈反对你参军,知道为啥了吧。”
在大伯家堂屋,看着这个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老人,李定国百感交集,毋庸置疑他是父亲,他是母亲内心不忍碰触的伤痛。琴姨陪在他身边儿,挎着他的手臂,此刻,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慌恐,羞怯,颓唐,无助,笔挺的腰身洁白的衬衫得体的衣服都展示出军人的气质和修养。已是白发苍苍,满腔热情千里迢迢几经辗转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不想却遭遇亲情伤害,现在执意要见他结发的妻子和从未谋面的儿子,定国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楚,同情?怜悯?还是不忍不舍……
“定国,你放心,我们不会拖累你的,我们在台湾有家,有两个闺女。他没有尽到责任从来没有付出过,心中总是愧疚,年龄越大越是放不下,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只是回来看看你们,看你们过的好不好。”
琴姨的话令他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这点微不足道的需求我能让他失望吗,他是我爹,抹不去的历史,砍不断的血脉亲情,一个声音破口而出——“大”。
一声呼唤跳过一万多个日日夜夜让期待得以回应,让所有的陌生清空,让所有的猜想归零。这是个崭新的开始,这是个完美的启程。
“哎,”吴爹应了一声,激动地冲过来抱住儿子的双臂,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定国,我的儿。”慈祥的目光,滚烫的泪水,所有的情愫喷薄而出,泪水肆意,哭声张扬。
“大,你别难过,钱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身体要紧。”
“不难过,高兴,真高兴。”高兴归高兴,吴爹是非常得清醒警觉,当即下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带我回你家去,走。”此地不宜久留,这大哥太可怕了,还可恼可恨。
清献对姐姐净身出户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也不乐意从中调和,随即借了辆架子车,吩咐定国拉住他的琴姨和行李,自己和前姐夫各推一辆自行车就要扬长而去。吴家人死死拖住,酒菜已上桌请他们吃过饭再走,人不能太过耿直,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无论如何都得给个面子,不能叫村上人看笑话。原来李老师就是自家兄弟,有认识的人开始称兄道弟,说啥都不能走,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迫不得己,大伯见风使舵也服个软,“老二,是大哥没想周全,咱两坐下来好好谈谈,在我有生之年,欠你的能还你就还你。真不敢相信没费啥周折定国也回来了,好事成双,可喜可贺,今天难得聚在一起,吃个饭,跟兄弟们认识一下,将来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没那个必要,”吴爹冷冷地说,“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愿多呆。”
一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绝尘而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大伯会不会受到内心的谴责无地自容,吴家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恼怒?尴尬?伤感?失落?反正我们的感觉是扬眉吐气。
李家人并不知道有客人来,这一段地里活忙,清枝在家做饭,兄弟们都在老宅吃饭,汤面条一锅,另外烙的有葱花油饼。舅舅说先端一些到定国院里来,让客人垫垫饥,回头准备酒菜,今天一定要喝上几盅。
李爹来见客人,为没有任何准备深表歉意,已吩咐家人去张罗酒菜了。吴爹说别客气,饭是家常饭,说明你没有把俺当外人。琴姨说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贸然来访,多有打搅。
这边儿,吴爹怕谁跟他抢似的端起碗就开吃了,“好吃,好吃,家里的味道,我吃到自己家的饭了。”又拿起一块儿油饼,“先前过生日才吃这个。”就是这个味儿,清枝用杂面擀的汤面条,笑吟吟地端给他一碗,那一幕恍若昨天。今天的面是纯白面,细长顺滑,咸淡适宜,更加耐人寻味儿。
吴爹像一块久旱的土地遭逢雨露,尽情地享受着定国一家的亲切慰问,叔伯大娘婶子弟弟弟媳左邻右舍都来见见面,见见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物,言说这是造化弄人,不牵涉人品作风问题,也不必难为情,时过境迁各自安好皆大欢喜,也就是以后多了门亲戚。定国的一双儿女最可爱,他咋看都看不够,孙子今年十三,吃过饭上学去了,孙女五岁,在他身边儿绕来绕去脆生生地叫爷爷,他感觉幸福得心都要融化了,准备好的礼物都拿出来还不够,承诺在他走之前,一定让孩子吃上什么玩上什么。
还是没有见到清枝,清献说他姐哭得稀里哗啦的,太突然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来日方长,已经到家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知道她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午后,吴爹要休息一会儿,那个踏实呀,平时最多半小时现在两个小时没醒来。酒菜已经做好摆上桌,要与他喝酒会谈的人已等候多时,琴姨只好去叫醒他。“阿琴呀,我感觉睡在自己家里了,做梦一般,不想醒来,怕一睁眼他们都又跑了。真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席间,吴爹端起一杯酒对李爹说,“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我敬你。看到定国一家和他娘都过得好好的,我一百个放心,从此死而无憾了。今生今世,你才是我最亲最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