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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耐着性子走完六个红绿灯后，张锋的白色“北京现代”缓缓地行驶过来，这个红绿灯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等，特别是转弯方向。前面的车子保持龟速爬行很久了，已切换过两个绿灯，还没到张锋。
　　 车子是去年买的，张锋和妻子转了两趟公交车才去到汽车城——没车就是不方便啊。那时他们手上并不宽裕，刚刚还清了买房子的钱。想到他们家的房子，张锋欣慰不是，叹息也不是。这几年的房价比上天的火箭串得还要快，幸好当年阿姨肯把她们家的旧房子卖给他，才十五万。楼是旧了点，但对于他们夫妻俩来说，结婚就在异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足以让租房子住的同事们羡慕一番了。妻子莫小莉在厨房，房间，卫生间转了几遍，最后站在阳台上说：“小锋，我喜欢这儿，有生活的气息！你阿姨真是个有心人，留给我们的东西，都是过日子最实用的。”张锋的心在那一刻真正放在肚子里了，看得出来，妻子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啊！
　　 莫小莉硕士学历，是本区唯一一所大学的副教授，而张锋只是高中毕业，在一家大型私企上班，虽然工作也稳定，但社会地位终是大不相同。他们是相亲认识的，那中间人怎么就看定了他们是一对儿呢？这要说说二人的长相了。莫小莉生得老相不说，皮肤常年暗淡无光，不青春的脸上长着特别青春的痘痘，热热闹闹的，这边一丛淡去了，那边又冒出一丛来，倒像是稻田里的细米草，一茬茬地。一个女人做女孩时都不美，那成为一个女人后就更难靓丽起来了。本来就肥胖的身材完全走了样，衣服穿得紧一点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充足了气堆起来的游泳圈，穿宽松点吧，那气势就如同一头雨林大象。张锋不同，张锋在几千人的公司都是鹤立鸡群。公司要拍一部售后接线员的宣传片，出镜名单上他排第一个。特写镜头上，张锋穿着洁白的衬衫，端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电话非常胸有成竹地指导用户，那形象气质，用董事长的话说是“胜了天了。”一个学历取胜，一个相貌占优，加之两人的年纪加起来已近花甲了，无需过多衡量，一拍即合！
　　 只是这几年，两人身边的同事大多供了新房，嗖嗖上串的房价，让他们的生活像是坐在火箭上。一眨眼功夫，人家都到天上去了，张锋两夫妻却还在平地上呆着——那楼旧得几乎没有升值空间。莫小莉偶尔会碎碎地念叨几句：早知如此，当年咬咬牙供一套新的就好了。也不会像如今，存钱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了。
　　 后面的车“B——B——”地催，张锋才回过神来，一看，到他转弯了。车里正在播放孟庭苇的《红雨》，这是莫小莉下载的，她喜欢听老歌。张锋想起去年莫小莉跟他讲的一个笑话：莫小莉的同学，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嫁的时候看中的是男人的钱。生儿育女后，同学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男人却提早“夕阳西下近黄昏”了。同学打电话跟她说：两个人做那事，就像天上下红雨一样——一个月没一次。听的时候张锋就笑了：“要不今晚，我们俩下一场红雨？”莫小莉推了他一把，嘴上说“不正经”，脸上的笑却很受用——这是她在同学朋友中找平衡的一种方法了。
　　 “轻描淡写我的回忆，像是一场下过的雨，依然留在枕边是我的泪，警醒沉睡中的梦……”孟庭苇的歌声温柔中带些凄厉，听上去像是在回忆伤感自己的过去，实则给人感觉她在代表女人质问全世界的男人——为何让我如此伤心，如此难过！？张锋突然感觉有点恶心，再听下去，他怕妻子口中的“红雨”把他记忆中唯一的美好全部给淹没殆尽了。他伸手一按，把音乐关了。
　　 满大街流行《红雨》的时候，张锋刚刚从老家出来，也算他有点儿运气，正好这家公司招样机组装工，高中毕业在当时是有相当优势的。他老实肯干，聪明好学，加上心态好：农村出来的，祖祖辈辈都是穷人，家里给不了他任何帮助。有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愿意比别人做更多的事，加更多的班，从不问所谓公平何在的愤青问题。张锋省吃俭用，每次发工资了留点儿早餐钱，其余的全部寄回家了。要说有什么自私的，就是枕边的一部CD播放机，这让他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心有所寄。那几年流行的孟庭苇，陈明真，赵咏华，李翊君……清一色嗓音甜美，一首歌曲就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背后就一定藏着一个负心的男人。这让作为男人的张锋自惭又愤怒，几乎分不清歌里歌外。
　　 天上是不可能下红雨的，鬼都知道！可是对于陷入爱河的人，或者说苦苦暗恋别人的人来说，感官世界里莫说红色的雨，就是蓝色的声音，白色的梦，紫色的心跳……一切的狂乱，都不为过！
　　 张锋有意要终止自己的回忆，再想无非是一番伤春悲秋的年少无知了。今天是年初四，路上几乎没有车子，这个城市已经上了全国春节空城排行榜前三名了。每个人都有离开的理由，张锋似乎没有。老家是回不去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母亲跟着自己在这边带小孩。老家的房子空着，据伯父讲院子里已经长了一人多深的杂草。莫小莉正在考高级职称，正好利用春节假期闭关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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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让生活变得更方便，但也让人心变得更荒芜。张锋觉得社会之所以要以家庭的形式把人固定下来，无非是人心如水，没有边框就四处流溢，所谓思想，想多了害大于利。像他这样一个从社会最底层奋斗上来的外来工，曾经提着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桶，桶里的衣架，枕头，洗漱用品裸露着，背着一卷草席在马路上行走的打工仔，到今天可以坐在冬暖夏凉的小车里，颇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马路上提着红桶打“摩的”的外来工，他还有什么不惬意人生的呢？
　　 可是生活中又处处透着不如人意。莫小莉完全忽视自己外貌上的缺陷，强势地以自己工作中的身份管理家庭，在生活中像老师要求学生那样要求丈夫和婆婆，稍有不如意，脾气立即点着。儿子刚学会走路时，在家里关不住，喜欢拉着奶奶的手往门外走。有一回，奶孙俩从公园玩了回来，莫小莉看见儿子满头大汗，一把从奶奶手中拉过儿子的小手，沉着脸说了一句：“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会带小孩。”说完转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张锋和妈妈在客厅摇头叹气，妈妈不想儿子难做，强忍眼泪，也进了房间。看着妈妈偷偷地牵起衣角抹泪水的背影，张锋心里真不是滋味。老家的人肯定以为妈妈跟着儿子在外面享福呢，这个家，虽然爸爸走得早，妹妹还在读大学，但好在儿子有出息啊。张锋狠狠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头，恨自己无能，让吃了一辈子苦的妈妈晚年还为自己劳力又劳心。
　　 从那以后，家务活张锋都是抢着做的，这样，妈妈可以轻松一些，妻子也可以专心学习考试。说到学习，为了拉近一些与妻子的距离，再苦再累，他也挤时间出来报了成人自考，并且已经拿到了大专学历，现在又在修本科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时张锋是不太想的，也许内心是压抑了点，不过看着儿子慢慢长大，磕磕碰碰虽然有，但在外人看来，这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有车有房，有老人帮忙带小孩，夫妻俩的工作又都体面，不想那么多的话，几乎是完美了。
　　 张锋心里平静了许多，便又重新打开了车上的音响，还是孟庭苇的那一首《红雨》，反反复复地唱着“啊，红雨，红红的雨，叫我如何能够相信，鲜红的雨滴……”，张锋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再环顾四周，鬼使神差地，他竟然把车子开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神经质了，春节无聊就无聊，无聊就在家呆着呗，无聊就陪儿子去公园玩呗，莫小莉要学习，你出来可以带上老妈和儿子啊？一个人没事干的时候就应该找人陪着，不然思想就会走叉路了，思想一旦分神，原本幸福的生活就会变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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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街啊这条街，多少年不曾回来过了！张锋似乎看到当年那个少年向他走过来，又黑又硬的头发有点儿长，中分，用散发着花露水香气的发胶把它们老老实实地耷拉下来，把头部一分为二，像两垄归得齐齐整整的黑土地。少年长得瘦瘦高高，相貌也许是有一点英俊，但一点儿内容也没有。学着当时的流行，下巴上的胡子渣像刻意拿黑笔点上去的。
　　 这条街就是少年张锋刚出来打工的时候住过的地方。这里外来工聚集，不要小看这条坑坑洼洼的主街道一眼即可望到头，街道两边隔十米八米地就往外延伸一条深深的巷子出去。随便选一条巷子走进去就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井筒子，有年头的民房简陋不堪，一屁股大的地方也能挤出一间铁皮出租屋来。张锋工作稳定，出来半年就由铁皮屋搬进了一间民房，外墙已剥落，屋顶长着一种难看的灰白色植物，就这样，已经比许多外来工强了。
　　 这一片也是当地出了名的“红灯区”。夜色初上的时候，巷子口就会三三两两地倚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昏黄的灯光下，她们露出并无多少美感的大腿，站姿浪荡。年纪轻些的市场好些，早早地就领着男人回出租屋去了。等她们出来卖第二趟生意时，那些上了四十岁的还撑着腰在原地骚首弄姿，脸上的粉簌簌地往地下掉。这条街有这条街的规矩，大家都要生存，第二拨出现的基本上是些工地上的搬运老头儿，浑身散发着烧酒与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三五十元买个半老徐娘，也能在出租屋里闹出一阵地动山摇来。
　　 街的尽头是一座常年不休的菜市场，张锋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来，现在还没有到买菜的时候，再说几乎一半的菜贩子都回家过年去了。孟庭苇的歌还在脑子里萦绕，他看见市场外停着一辆执法车，两个穿制服的人坐在树荫下抽烟。这些人也真够负责的，年初四一上班就来这个脏乱差的地方蹲点儿来了。
　　 也许偶尔回来走走是好的。张锋想。这就像离不开水的鱼儿，明明塘底的生活是那么滋润，闷不住的时候还要跳出来吐口气儿呢——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儿，它们肯定已经怀念塘底的好了。
　　 这个地方不但承载了张锋最艰难的一段岁月，还记录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如果不是车上那一首《红雨》，在那个转弯的红绿灯后，张锋应该不至于把车开到这个地方来吧？
　　 第一次心动是在什么情况下？事隔这么多年后站在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张锋眼前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的笑脸来。小姑娘叫阿青，在市场卖疏菜，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地美，苑如她面前青翠欲滴的菜叶子，凸凸凹凹地支愣着，鲜活着。其实第一次跟阿青买菜的时候张锋就记住这个姑娘了，说话脆生生的，一笑脸上一对酒窝儿，眼睛里汪着两潭深水，那就是第一次心动！
　　 那以后，只要不用加班，张锋就跑到菜市场来。刚开始还借口买一小把菜，只搭讪几句，回到宿舍，菜往桌子上一放，倒床上全心全意地想起阿青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与阿青做起那事来，居然像情场老手一样熟门熟路，像模像样地。醒来就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坏人，怎么可以对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个如此纯洁的女孩做如此龌龊的事情？可是控制不住地，越不让自己变成“坏人”，心思就越坏。他已经不满足于这样幻想了，一定要找机会跟她表白，一定要……他狠狠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头——怎么又想那些坏事儿了？碰到巷子口有庸脂俗粉向他招手，张着诱人的红唇浪笑着：“靓仔，耍一下子啊，不收你钱，包教会！”张锋虚张声势“呸”地一声，赶紧走开，实则脸红心跳，慌乱不已：她们怎么知道我没有做过那事儿？都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难，有谁知道少不更事的男孩子一个人在外又有多难？张锋对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既惊喜又厌恶，没有人听他说话，也没有三姑六婆为他的事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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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走到张锋那时住过的那条巷子口了，十几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就连那棵老黄皮树，伞盖一样擎在那里，杂乱一团的电线从树稍架过去。人与物真是不一样，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像他，同样一个他，可他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张锋了呀！
　　 其实只要莫小莉稍微示一点点弱，家里就可以平和许多了。张锋总是这样认为的。就像初一那天，莫小莉的几个学生突然上门来，说是给老师一个惊喜。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家里一下子变成青春的海洋。妈妈赶紧给几个学生娃端茶倒水，又切了几盘新鲜水果上来，就连七八岁的儿子也突然变了一个人，跟在奶奶后面绕手绕脚地帮忙，在大哥哥大姐姐面前表现力十足。妈妈见莫小莉要陪学生聊天，便把张锋拉到一边，悄悄地问：“要不我先切菜？中午在家吃饭的吧？”过年嘛，冰箱里早就塞满了卤好的五花肉，鸡肉，海带，莲藕，豆皮什么的，阳台上风干着好几条大草鱼，一个火锅，再围上一大圈卤菜，即省钱又上得台面。张锋想了想，妻子早上起床的时候就跟他抱怨过年比上班还累，不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便跟妈妈说：“妈，别搞了，我们出去吃吧，都出去吃，你也一年忙到头，休息休息！”谁知一大群人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还开开心心的，莫小莉还破天荒地和学生们喝了点红酒，一家人回家关起门来脸立刻就拉长了。客厅房间来回地走，边走边说：“明明冰箱里有那么菜，还要跑到外面去吃，今天是初一啊，茶位都8块钱一个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嫌婆婆懒，不做事，不知道替儿子儿媳省着点，不体贴他们的压力……张锋实在受不了了，他几次想回击莫小莉几句，都让妈妈拉住了。妈妈一脸的害怕，眼泪汪汪地求着他，按着他，还指了指一旁天真的儿子，连连摆手。张锋感觉自己吞回去的那一口气就像一块生硬的石头一样，从喉咙滚落，一路压砸着他，在肚子里轰然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