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纲：安生在孙家岭，从小看着东边的髻髻岭长大。十二岁那年，爹带他登上了髻髻岭。同行的贫穷到富有，从饱满到瘦弱，又从瘦弱到饱满。安感慨万千，此时，他心里最想的，是想永远守着这方水土
　　 前序
　　 茉每次对人提及她的故乡孙家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都极尽说词描述。她说她家就在天上住，伸手能触云，举手能摘星。那里有最绿的山，最清的水，最美丽动人的故事传说……
　　 某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驱车赶往孙家岭。同行的有茉的同事，还有她年过七旬的老父亲。轿车在群山腹地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于黄昏时分终于抵达了孙家岭，一轮水淋淋的大月亮托在东山的峰顶，将这座小山村尽染银色。
　　 本来我以为，孙家岭只不过是一个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到了那里才知道，它却坐落在山顶。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山村，透着远古原始的风貌。刚刚下了一场透雨，被冲刷一新的孙家岭清新而又爽目。宛若刚刚描画出的一副水墨丹青，散着墨香，透着靓丽。雨水在石板上弹跳，奏着轻响儿，泛着白花儿，从我们的脚下一路欢快地流过。我摸着古树，听着水声，真的有了茉描绘的那种心境。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茉的父亲的带领下，登上了那座险峻的髻髻岭。我惊叹老人七旬高龄，却是身体健硕，运步如飞，将我们这些年轻人远远落在了后面。我们来到山顶，老人盯着地上的一堆乱石出神，仿若那里面藏着一个故事。
　　 是夜，孙家岭静静地睡着了，睡得很深沉。我担心惊醒了沉睡的孙家岭，偷偷地爬起来，偷偷地铺纸举笔，偷偷地写一个关于孙家岭的故事……
　　 第一章
　　 登髻岭初识野漆树
　　 眺峡谷遥遐山外情
　　 安十二岁那年才第一次登上髻髻岭。
　　 髻髻岭就在他家的东边，峰顶藏在云彩里。
　　 每天早晨，安就站在院子里，瞅着日头从髻髻岭上跳跃出来，继而映亮这座小山村，映亮他家的小院儿；每个有月亮的夜晚，安就趴在墙头上，等着满月，或者月牙儿缓缓升出髻髻岭的顶峰。从髻髻岭外面飘过来的云彩总是那么白，那么奇特。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白云，安的脑子里总会产生许多臆想：髻髻岭上到底有什么？山外面究竟有什么呢？
　　 娘说过，髻髻岭上有座髻髻寨，髻髻寨里驻扎着一帮英雄，领头的女首领叫唐赛儿。那帮人劫富济贫，专门与朝廷官府作对，是真正的大英雄。
　　 安问娘能不能上山拜唐赛儿为师学习武艺。娘笑了，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那都是明朝的事了，唐赛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安虽然不知道明朝是什么朝代，但他知道那一定很遥远。娘说的都是那么遥远的事，安就不再喜欢听娘的故事。
　　 安喜欢听爹讲故事。爹经常攀上髻髻岭，带回来的故事都是他亲身的经历，也是现实发生的。
　　 爹每次从髻髻岭上回来，背篓里总是装满各种各种的药材，然而安却一样都不识得。
　　 爹的背篓是个万宝囊，装着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植物。安每一次相问，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他认识那些草药：“这叫牛筋草，主治跌打扭伤……这叫防风草，能消炎止痛……这叫皮狐扇，主治神经衰弱……”安瞅着爹从药筐里不断取出来的那些形态各异的植物，听得一头雾水，却是一样也记不住。
　　 安不愿打断爹耐心地介绍，直到他拿完了背篓里所有的药材，安朝着爹伸出了一只手，说：“爹！我想吃车厘子。”
　　 爹笑了，他知道儿子喜欢吃那个东西，便把手插进口袋，掏出几个状若樱桃一般的果实放到他的手里。安眉开眼笑，把一个车厘子扔进嘴里，狠狠地嚼着，却被酸得受不了，一阵五官乱抖的表情。
　　 髻髻岭上的车厘子并不少，但是能结出果实的却是寥寥无几。所以，爹每次总是数着数地给他采摘几个果子尝尝鲜。
　　 安嚼着车厘子，对地上的一个小瓷罐产生了兴趣，他盯着瓷罐里那些透明的粘稠液体，问：“爹，这是什么？”爹说这是土漆，是用来涂家具的。土漆是他从髻髻岭上带回来的。髻髻岭上怎么会有土漆呢？安觉得纳闷。爹说髻髻岭上有一棵野漆树，野漆树就能割出这样的土漆。
　　 谁也不知道从什么年间就有了那棵野漆树，爹说连他爷爷的爷爷都不晓得，只说那棵树很粗壮，很高大。
　　 野漆树能割漆。割漆是一门独特的手艺，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为之。先用镰刀在树干上斜剌出一道小口，就有乳白色的液汁从割缝中渗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到早就在树底下准备好的一个器皿里，那些白色的粘稠液体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就慢慢变成了透明状。
　　 野漆树还有一种奇特的特性，人不能轻易碰触，外行人碰到它，皮肤就会莫名其妙得红肿起来，奇痒难忍。因为它的这种特性，砍伐漆树也一直是村民的禁忌，人人敬而远之。因此，野漆树也被当地人奉为神树、许愿树。每年的正月初十，还会有人登上髻髻岭祭拜它。
　　 爹讲到野漆树的时候神采飞扬。安看着他的神情，就对那棵树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和向往。安央求爹带他去看看那棵树，没想到的是，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安既兴奋又意外。要知道，安已经央求过爹好几次了，爹还从来没有答应过他。爹说：“你已经十二岁了，也该带你去拜祭髻髻岭的那棵神树了。姝儿也去。”姝也去？安感到惊讶。
　　 姝是赤脚刘的女儿，与安同岁，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颇深。姝还有一个两岁的弟弟，叫蛋蛋。
　　 赤脚刘是一名村医，在孙家岭开着一家不大的药铺。赤脚刘会看病的本事是从他父亲那一辈传下来的，他的药铺也是建国乡唯一的一家药铺。那时候，窦家崖，上张下张村，孙家岭四个村合称为建国乡，建国乡四千多人口，乡民们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磕碰损伤，都到赤脚刘那里抓药治病。因此，赤脚刘的药铺生意还算红火。
　　 第二天一早，赤脚刘的老婆抱着她两岁的儿子蛋蛋，领着她十二岁的闺女姝来到了张家的院门口，她抬起胳膊就敲门。赤脚刘的婆娘是云南人，比赤脚刘小了整整二十岁，她性格泼辣，平常爱咋呼，砸起门来也不客气，咚咚咚，那扇破门摇晃不止。爹慌忙跳出了被窝，趿拉着鞋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闩。爹担心那婆娘不管不顾，会晃倒了他家那两扇并不牢固的院门。
　　 云南婆娘看着眼角还糊着眼屎睡眼不睁的爹说：“张大哥，怎么还没起来啊！今天不是带两个孩子上山吗？”爹一直听不惯那个云南婆娘拿腔撇调的说话声，也看不惯她扭捏作态的姿势，便用不太待见的眼神瞟了她一眼。问了句：“赤脚刘怎么没来送孩子？”
　　 爹之所以答应安今天带着他攀登髻髻岭，是因为赤脚刘昨天夜里来他家里说和了。赤脚刘说孩子们长大了，也该带着他们爬山了。他还央求爹把他的女儿姝也一起带上。这么多年左邻右舍地住着，爹一直了解赤脚刘的为人，也很敬重他的品格。所以，赤脚刘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爹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云南婆娘却又不识时务地吆喝起来：“哎吆！你兄弟可要忙死了，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两个看病的……”云南婆娘说这句话的时候，高贵的神情像个贵妇人。
　　 云南婆娘扔下姝，抱着蛋蛋终是走了。爹开始准备上山的用具，他背起了那个盛着铲刀长绳的药筐，又拿起了那根拄棍，领着两个孩子向着髻髻岭进发。
　　 由孙家岭方位眺望髻髻岭山脉，峭壁高耸入云，险峻无比，恍若刀切斧剁一般，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上山的路。爹却是熟路，他当头领着，一路上指挥着，领着两个孩子踩着突兀的怪石攀登而上。半山腰有一块平坦的大青石，爹指着那块青石说休息一会儿。姝挨着安坐下来，她有些微喘，额头上挂着细碎的汗珠儿。
　　 各种颜色的蝴蝶在天空中翩翩起舞，槐树上的蝉鸣持续不断，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啼此起彼伏，这所有的声音都揉成一种深沉远古的音符，仿若天籁之音。
　　 低头俯瞰，近处的孙家岭，远处的窦家崖，上张下张，所有隐藏在山坳里的村落都尽收眼底，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之下。雪白的石墙，黝黑的屋顶，辉映着那片璀璨的金黄，色彩分明，明朗清晰。
　　 姝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气息，野紫荆，野山菊，野石蒿，野白蒿，这些植物所散发出来的奇香，被山风有效糅合在一起，一起灌进姝的鼻孔。姝醉了，像醉一壶老酒，醉得浑身微抖，醉得双颊飘红。
　　 安用胳膊肘轻轻捣了捣姝，一只拳头探在她的身前，然后用神秘兮兮的眼神盯着她。
　　 “这是什么？”姝眨动着一双俏目，瞅了瞅那个拳头，又抬头看着安问。她双颊上被异香熏红的那两朵山丹丹红，还没有完全消褪下去。
　　 安故意缓缓张开了拳头，他的掌心里有两颗像樱桃那般大的红色果子。
　　 “喔！好大的山枣儿！”姝眨巴着眼睛，语气有了些惊愕。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山枣儿。
　　 安笑了：“这不是山枣儿，这是车厘子。”
　　 “车厘子？”姝更加惊讶。她在爹的药匣子里见过车厘子，爹说车厘子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在她的印象中，车厘子都是些乌黑干瘪的果子，绝想不到它竟然会有这么鲜艳透亮的红色。
　　 “这是刚刚采摘的车厘子，我爹给我的，非常好吃，我特意给你留的。”安说着，又把手朝着姝伸了伸，诚恳的眼神看着她。
　　 姝犹豫了一下，从他的掌心捏出了一颗车厘子，轻巧地填进嘴巴里，试探着轻咬了一口，她立马表情扭结，眉毛，眼睛，额头，一起抖动，她使劲儿吧嗒着嘴巴，长哇了一声：“真酸啊……”双颊上已然消退的绯红又泛了出来。
　　 安却咯咯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种神情，还带着一种恶作剧成功以后的得意。她盯着他得意的笑有些微怒，突然从他的手心抓起仅剩的那颗车厘子，猛地塞进他没来得及合上的嘴巴，他不经意地嚼动了一下牙齿。继而，安的表情也纠结起来，比姝刚才的纠结还要纠结。姝却笑了，比他刚才的笑还要夸张。
　　 中午时分，三个人攀上了髻髻岭的顶峰，安和姝终于看到了那棵传说中的野漆树。他俩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棵神树，这棵树果然像爹描述的那般大，树干高耸笔直，树冠浓密茂盛，遮天蔽日。
　　 安站在漆树底下向东眺望，东方依然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直缥缈到天的尽头，隐藏在那片朦胧的白云之中。登上髻髻顶是安从小的梦想，他一直遐想着大山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宽广和美丽。然而，当他看到眼前真实的情景不免有些失望，山外面仍然是山，似乎无穷无尽，永无休止，一直连到天边，连到他心房的边缘。安扭头瞅了瞅姝，姝和他是同样的表情。安知道，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髻髻岭外面的世界。
　　 爹带着他俩顺着山梁子一直向南走，在峰顶的一处凹地里，他们看到了一座石堰围墙。围墙全部用石灰岩垒砌而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若下了一圈儿白雪。石堰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残垣断壁中透着些许凄楚，凄楚中又透着些许袅袅古韵。爹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唐赛儿寨。爹这么说，安的脑子里就想起了娘经常对他讲的关于唐赛儿的故事，抚摸着石墙上那些淡淡风化的石灰岩，安第一次觉得，明朝的事，或许真的很遥远，遥远得就像夕阳中的那只翩翩起舞的红蜻蜓……
　　 第二章
　　 闹饥谨髻岭变荒芜
　　 闻噩耗张安燃书信
　　 1962年夏天。连续三年的大饥谨使得整座髻髻岭面目全非，昔日那种绿装铺展的美丽已经荡然无存。这个滴雨未下的炎炎夏日蒸发了髻髻岭本该拥有的绿色神韵，毒辣的日头把山岭上的那些白色的石灰岩耀射得更加惨白，把点缀石缝之中的黑土晒得干裂脱节，画着一道道的龟裂纹。整座山体像是一台巨大的黑白电视屏幕，播放着黑白两色单调的画面。
　　 山上能吃的野菜几乎都被人们吃光了。那遍地的野芹菜，马齿菜，人青棵，早就被饥饿的人们拔了个精光。甚至连为数不多的几棵榆树都被剥了皮，白森森的枝干恍若一副副悬空的骨架，在烈日下闪着幽幽的瘆人的光泽。空气中也嗅不到野石蒿野薄荷野紫荆的香味儿，阵阵钻入鼻孔的只有掺杂着土腥味儿的热浪，热浪像铁鏊底下窜出来的那股子干火，灼烤着人的鼻孔，灼烤着人的脆弱神经。灼烤出了建国乡每一位村民的恐惧。安第二次攀登髻髻岭，是和姝一起去的，爹没跟他们同去。爹已经连续多日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有力气再领着他们登上髻髻岭。安和姝顺着那条裸露的石径向上攀登，他们谁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或者低头望一眼映在阳光里的村村落落，他俩低着头，仔细查看着每一个石缝，寻找着可能被遗漏的能吃的草根或者野菜。一天下来，两个人都收获甚微。
　　 安看到山顶的那棵漆树的时候，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庆幸。漆树仍然健在，固守着属于它的那片黑土，那方蓝天。它肯定健在，连摸它一下都会过敏，谁又会把它吃了呢？想到这里，安自嘲地笑了笑。
　　 安瞅着姝空荡荡的竹筐，说：“姝儿，你挖的野菜这么少，怎么回去跟你的爹娘交差呢！”
　　 姝紧蹙眉头，低头不语。连续多日的饥饿，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那双大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大了，眸子里却没有了原来的那种闪亮和传神。
　　 安从自己的背篓里抓出一把草根，往她的竹筐里放，姝抓着筐把慌忙躲开，看着他说：“你也没挖了多少，我可不能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