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军营主干道东南拐弯处积水成“堰塞湖”。地下车库进水，六台抽水机开足马力泄洪，助涨“堰塞湖”水位迅速抬高。方芳不知情，开着小车闯到“湖”边，熄火了。正在指挥排水的一位军人命令：“退回去！”车发不动了。
　　 军人穿着雨衣，看不清他面目。他拉开车门，二话不说，把她拽下车，她像被扔在水里。他没看她一眼，登上车，油门轰响，汽车退到了“岸”边。他仍然目中无人，排险去了。方芳觉得胳膊被他拽得要脱臼了，顾不上看车退在哪里。
　　 老张站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俯视，看着那位军人趴在水里疏通下水糟的铁篦子。上尉肩章在雨中闪了一下光。铁篦子掀开了，水还不下落。出水口被杂物堵塞，他爬下身，手伸下去，—团—团地抓出淤积物，排水还不通畅。上尉无计可施，整个城市的地下排水管道建设得早，排水能力大大落后于城市发展水平。他只好站在淹到大腿的深水中，—面指挥战士两头设岗，阻止车辆行人通过，—面引导、搀扶己经陷入深水中的老人、孩子上岸。
　　 老张只盼暴雨早点消停。方芳进屋，来到他身旁。她是老战友方兄的宝贝孙女儿，方兄钓了鱼，派她送鱼来。—身湿的方芳不说鱼，也不说见面话，挤到窗前，那两只深情大眼睛追随上尉的身影溜溜地转着。老张笑眯眯，和方兄一样，喜欢这个小疯丫头，大学刚毕业，进了一家网络公司工作。她讲时尚，但不爱涂脂抹粉，女孩都像她，化妆品行业会凋凌。头发梳得在脑顶上竖着，不是所谓丸子头，像个鸡毛毽子落在头上，老张叫毽子头。进入谈情说爱第—季，追求她的男孩可以办个相亲专场，没一个能使她心动。
　　 方芳没想张爷爷怎么妄评她，一直盯到雨势缓和，积水开始退落，上尉和他的抗洪队伍转移阵地，她才回过头来问：“爷爷，您认识他吗？”
　　 老张听出，他就是指上尉，可惜不认识。
　　 她抱住他胳膊乞求道：“爷爷，求您帮我了解一下，我选中小上尉了。”
　　 没说的，老张认识管理局现任刘局长。他很快打听到：上尉名叫田苗，生长在南方农村。二十四五岁，正连职，从一个军事学院分配来的，分管营房建设、管理工作，那就是营管助理员。可惜，单位领导的女儿看上了他。他学的是电子通讯专业，本单位所需这类技术人员已饱和，他只好改行。上岗不久，他就熟悉了本行的一摊核心业务，把整座营房地下密如蛛网的水、气、电、通信光缆等各种管线分布、交织情况，摸得像看自己的手纹一样。
　　 田苗上尉所在的这个单位的最高领导人是正军级，少将。他有可能当“附马”，宝贝方芳没份儿了。方芳爷爷听了老张的军情报告，判断孙女儿失去了背景优势，不准她再挤过去凑热闹，遭白眼。可方芳不依，一定要见见田苗，求张爷爷索要田苗的手机号。
　　 暴雨中，老张家地下室库房也进水，找不到渗水原因。本来请物业可以解决，老张却向管理局投诉。接电话的人正是田助理，他放下电话就跑到老张家里来，敲开门，恭敬地喊一声：“老首长”，不进屋。老张瞅准机会，多看了—眼，上尉高大英俊，浓眉大眼，面相憨厚，热情洋溢。方芳选中他，仅外观这一面，可说百里挑一，难怪那鬼丫头第一次见他就心动。
　　 老张本想请上尉进屋里坐坐，趁机帮方芳求个知根知底。上尉只急着去库房检查渗水情况。库房在地下车库上层，半地下室。他进了库房，—眼就查出了渗水原因。空调排水管通往墙外，管口离地面低，外边积水过深，水从出水管口倒灌，渗入墙体。田苗请老张不要操心，他通知物业立即来解决。如果会当小官，他给物业打个电话就行，必要时加点命令口气，限时解决。何必自跑一趟呢？老张更喜欢他，要他留下手机号。他只留了个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号，匆匆走了。
　　 老张没能帮方芳详探田苗根底。芳芳打电话找田苗，他不接和办公无关的电话。越这样，芳芳越要见他。害得老张也想当个负责的媒人，又打听，田苗在单位确实有好口碑，本行业务精细，服务热情，刘局长倍儿赏识他。再次确认他和领导女儿谈上了，还几次去女方家里吃饭。老张认定方芳真没戏，劝她别白费心思。
　　 这丫头有她爷爷那股冲劲，她说：“陛看中了的人，决不轻言放弃！”她来过老张家几次，用内线电话撩田苗，还到办公楼前、宿舎楼前去碰过，—直没见到田苗。
　　 老张问清楚了，田苗摊上了大事，超级忙碌。大院里要兴建一座14层的退休军级干部宿舍楼，称将军楼。田苗进了营建办公室。
　　 将军楼选址南北两边都有楼房，有点麻烦。按国家规定，南北、东西相邻的两栋楼房之间的距离有要求，不同情况有不同的计算公式。老张听不懂，也没心思硏究，只理出一个简单标准：南北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不少于南边楼高的0.7。将军楼东西两头不存在距离问题，南边有一栋住着离休干部的六层楼，约20米高，距离14米合格。这是最低限，设计者为将军们安渡晚年着想，将军们自身也有需求，希望将军楼位置尽量北移，南边留的空地大一些。
　　 将军楼北边有一栋6号接，六层，都是小户型，住了60户，都是本单位在编职工和连级干部。按已定设计，将军楼和6号楼之间的距离不足10米，最小应留27米。6号楼的住户，尤其是一、二层的，意见大。田苗就住在6号楼二层的—个连级单元房。住户们不敢找上边领导，都来找他提意见，发牢骚，骂娘。他明白，将军楼可以、应该南移，哪怕南移15米、10米也好。原设计确实忽视了6号楼住户的权益。有资格入住将军楼的将军们，坚持将军楼南面空地尽量留寬一些，都承认和6号楼距离太近，确实影响6号楼采光、隔音。建成后，如果双方都站在阳台上，差不多可以握手。邻居家放个屁也能穿过对方窗户，散发异味。
　　 田苗在营建办，是一个跑腿的、传话的助理员。修订设计，报批手续，调解矛盾，和施工单位联络等等，忙得一日三餐无定时。他入世不深，在会上公开反映了6号楼住户们的意见和要求。他的观念、感情、改进措施，明显地倾向6号楼住户，忽视了住将军楼的老首长们的意愿。他建议满足6号楼住户的诉求，将军楼南移10--15米。这样，南边留空仍然合规，但达不到将军们的理想目标。有人说，田苗这小子谁派来的？干好活就行了，不该管他不该管的事！听说他住在6号楼，更认为他从个人角度看问题，不该！
　　 刘局长找田苗谈话，不用喝茶、喝咖啡，只是提个醒：他不会在6号楼久住，甚至可以考虑他提前换房，住进营级干部宿舎。田苗听出他被误会了，他并不是夹带个人利益处事，而是凭良心，重视6号楼住户的合理诉求。他的对策是：第一，谢绝住房升级；第二，坚持将军楼南移10--15米的建议。
　　 老话说，人微言轻。将军楼有84套住房，能容84位将军。他们的话语权、活动能量可想而知。一个小上尉助理的建议，谁会听？懂事的，压根儿不会在这类焦点问题上较真。在争执、修改建设方案过程中，有人往上边捅了，致使将军楼定不下位，迟迟不能施工。田苗熟知决策内情，有人怀疑是他打小报告，更有人说是内鬼。
　　 领导的女儿提醒他：她喜欢他，她爸爸也重视他。在人人都追求、羡慕毫宅的时代，在这么一个高级机关里负责营房建设、管理，也算是关键性岗位。能够参予荣耀推出将军楼，也有他的—分业绩。他所在的管理局局长是正师级，他的晋升空间不小，升营、团职是不难的事儿。不过，他必须听话，不要逆反、逆袭，不要抗上，不要自作主张。田苗听明白了，这有私传“圣旨”的含意。女友还有意无意地泄了密：她爸爸也要退了，也会住进将军楼。她是独生女，不可能离开父母。到那时，180平方米的房子，够她住的，言外之意也有他田苗的份儿。如果他给将军楼找茬，那对不起，她和他的友谊没法维持下去。这虽然不算威胁，也是有份量的警告。田苗并没完全看上她，他喜欢有美腿的女孩，腿长不得短于1.02米。可她，上身明显地比下身长，臀部下沉严重。他更不喜欢她操控他，开口闭口“我爸爸”怎样，从来不问他的泥腿巴子父亲怎样？他的耳朶孔大，却没法收容她些情话。知道她爸爸退下来也要入住将军楼，他更想躲她远一些。
　　 田苗确实没有打将军楼的小报告。他知道，建将军楼没违规，领导也不喜欢爆料，提倡把问题摆到办公室桌面上解决。局长勉谈、女友提醒之后，他反应迟钝，依旧坚持将军楼南移的主张，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随着他对军营各种状况了解得更多，还对营园规划、建设提出更多设想。单位规划拆除六层的老办公楼，在原址建高层办公楼。他也持异议，办公楼不该拆旧建新，把营房旁边出租的那栋大楼收回即可。院内空间越来越少，不宜再大兴土木。本来是绿化先进单位，可近年来因扩建砍树过多，为建将军楼移走的大树，无法活着外运，只能挤植在花园里的树木中，移裁过密，几十年树龄的雪松、水杉，移死了8棵……他想得太多，有人最怕他提那栋出租大楼，那是必须取消的房地产经营项目，还怕他细数死伤了多少棵大树。
　　 田苗惹火烧身，第一个危险信号是：女友再不找他了，他也不屈尊求她。
　　 有一次，刘局长问老张，为什么反复打听田苗情况？猜疑老张在将军楼后边利用田苗搞什么小动作。老张只得坦白，他在给—位老战友的孙女儿当媒人。
　　 “我更喜欢他！”方芳得知将军女儿和田苗“88”了，决定“人弃我取”，向田苗发起进攻。
　　 田苗陷在是非漩涡里，老张不好明说，劝方芳不着急。
　　 方芳说：“爷爷，我就是看到他有爷爷你们身上那一股正气、骨气，正是我喜欢的那盘菜。”
　　 老张不爱听孩子们在他面前讲网语，但是，敬佩老祖宗、喜欢有她老祖宗某些特殊素质的男人，也正是老张最喜欢的孩子。方芳爷爷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了功，1962年的中印边界反击作战，带领部队再立战功，冻坏了一只脚。培养出—个信祖宗、服祖宗的孙女儿，也有一功。
　　 老张按相亲老套路，安排方芳和田苗在他家里见面。老伴买菜去了，准备包方芳爱吃的茴香猪肉馅水饺。田苗分秒不差地赴约，军装笔挺，皮鞋锃亮，那帽徽、肩章、领章都精心擦拭过，金光闪闪。方芳足足迟到了半小时，说街上堵车严重。知道堵车，怎么不提前出门？耍小心眼让田苗等她。她还是平日那副打扮，毽子头，短牛仔裙，尽展她的长腿优势。淡妆也没有，不懂女为知已者容。不过，以素颜示人也好，这正是方家小丫头的自信吧？不用介绍，方芳就凑到田苗身前，查看他的臂章，一下把他的姓名、单位、职级全搞清了，也知道他的血型。弄得田苗倒像接受上级检查，习惯地挺胸立正。
　　 “我跟你一样，也是O型血！”方芳惊喜道。
　　 田苗问：“真的？”他信，不用她回答。
　　 方芳说：“我们都是万能输血者。好吗？”
　　 田苗立即纠正道：“其实，O型血不是万能血。不能随意给A、B、AB血型的人输血。”
　　 谈起血型，两人都止不住话。涉没O型血人的性格优缺点，倒像互相自我介绍、剖柝，忘记了老媒公的存在。都说爱因斯坦、肖邦、诺贝尔、牛顿等人都是O型血，好像他们是O型血也可以成为伟大人物。方芳还说了—串影视明星的名字，都和她俩同—类血型。
　　 “嘿！我们到张爷爷家里来讨论血型了！”方芳引入正题，“上尉同志，你请假多长时间？”
　　 田苗说他昨晚值夜班，今天补休。今天约会时间正是就他补休而定。
　　 方芳说：“正好，去郊外兜兜风，行吗？我喜欢绿色。”
　　 田苗说：“行。我也想去有树林的地方走走。”
　　 聊得来，会速热，入戏快。两人相见恨晚，茴香水饺也不吃。双双出了门，老张站在窗口相送。上车后，方芳就把方向盘让给了田苗，兜风去了。老张明白，没他的事儿了，准成！
　　 当天晚上，老张睡觉前，先后接电话，听田苗、方芳报告战果。方芳说的是她回到家了，田苗说的是他刚进宿舎，都一个调儿向他道晚安。没正面说他们谈的如何如何，只是对好了口径似的，说约个时间请张爷爷吃饭，深表谢意。
　　 据方老兄说，他的宝贝孙女儿安静了，显然心有归属。她不用父母和爷爷、奶奶操心，自己的事咱己办。倒是方老兄急着见田苗。
　　 这以后，老张见不到田苗，田苗也没有和方芳约会。忙什么呢？单位出了一系列举措，6号楼拆旧建高楼，户型扩大，原住户可回迁；缓报办公楼改建计划；将军们原希望打擦边球，每户多个十来二十平米，现严格执行标准，180平米决不超标。做好安抚工作，施工期间，给6号楼住户发噪音补贴，等等。加上答应安置上级有关审批部门预留几套将军房，给他们的退休将军入住，将军楼总算通关了，将军们的永世基业，百年老屋，终于定盘。立即奠基、动土了。
　　 这天上午，老张外出锻练刚进家，田苗踩着他脚后跟进门。他没落座先问老首长，地下室库房没有再浸水吧？还记着那点小事！老张连连说，好！物业来人堵洞后，一劳永逸了。田苗这才说明，他来辞行，要远走高飞了。
　　 去哪里？单位原来决定安排他回那所军事学院回炉，重拾他的电子通讯专业。他本人理解为退回学校再分配。这小子倔了！心里念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退则已，既退彻底退。他是由底层部队入学的，那就退回老部队去！他的老营长当团长了，—个电话联系，团长说：“你快回来吧，我带部队夹道欢迎你！”老部队调防入川，靠近西藏。驻地旁边，有规划的川藏铁路、机场，田苖的专业大有用场。可他对营建有了兴趣，那边已有老营房陈旧、不达标，防务加强了，要扩建军营，更吸引他。他对营建有兴趣了，希望回老部队到营建办公室当助理员。
　　 这小子真有点内敛劲儿，只字不提将军楼，听来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老张也不碰敏感神经，只问：“方芳知道你下去吗？”
　　 田苖说：“我没有向她通报，也不想打扰她。她真好，我们谈得来……”
　　 老张想轻松—下，笑问：“丫头腿长行吧？”
　　 田苗老实答道：“不错，一米零二。我本来想和她稳步发展，这，这，我不能误她青春。好在都陷得不深，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吧。”
　　 这就有痛了！老张有点惋惜，试探地问：“你没有考虑过异地恋？在这里建立一个后方基地怎样？咱部队这种情况挺多的。”
　　 田苖说：“不！那边偏远，战备也紧张。”
　　 老张劝慰道：“还是跟方芳打个招呼吧。”
　　 田苖说：“我下午就上火车，请老首长替我捎句话给她：开始就是结束，也算浪漫。我回到部队后再向她说明，祝她幸福！”
　　 田苗和方芳不辞而别了。老张能理解他，那边，中印边界有事，战备正紧。也许他能赶上打一仗。没有什么比枪声、炮声对军人更富吸引力。
　　 将军楼施工进展神速，主体封顶了。一天早上，老张突然得方兄报告：他的宝贝孙女儿“失踪”了，夸大其词！其实是趁休假，去田苗那边“旅游”去了，扬言如果在那边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不回来了。疯丫头，方兄家的血脉！
　　 老张按时走进营房中心花园活动。往日，正好享受早晨八九点钟的温和阳光。现在，那座14层的高楼矗立在东半球，它的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半边花园。他心里有些许凉意，看见管理局刘局长从小径上走过，忙走上前去。他得知：田苗的调动，还是和将军楼有关，还是有人怀疑他打小报告，揭露6号楼拆旧建新，是一种忽悠。6号楼房龄不足30年，不可能说拆就折。至少三五年内不会拆！老张想打听，有此事否？刘局长笑着招呼，知道他会问什么，快步躲开去了。